抉擇（三）
眨眼間，隨着小西櫻子與旁觀武士各自屏氣斂聲、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唐衛軒與赤甲武士兩人已各自揮出了刀刃——
最終的勝負即將見分曉。
但兩人的刀勢都實在太快，加之烏雲遮月，昏暗之下，又隔着一定距離，更是看不清楚。
不過，電光火石間，在旁觀戰的二人都同時聽到了，空氣中傳來“嘶啦——”一聲響......
對於屢經戰陣的二人而言，這聲音實在再熟悉不過了：
這，正是刀刃硬生生劈開甲胄、切入血肉時才會發出的獨特聲響！
“唐......唐君......？！”
“哈哈哈，那不知深淺的明國錦衣衛，誰叫你自投羅網，活該被砍成了兩截！”
伴隨着這刀刃劃開甲胄與血肉的沉悶聲響，兩人正各自暗想着，但是僅僅下一刻，不遠外的池塘內，又緊接着傳來了“咚——”的一聲輕響，似是有什麼東西落入了水面。
那在旁觀戰的武士冷眼一掃，原以為必是唐衛軒那被斷為兩半的半截殘刀，可定睛一看，這才發現，那竟是被削去了一半的半頂大明烏紗冠......
嗯——？！
這落入池水中的半頂烏紗冠，不正是那明國錦衣衛頭上之物嗎？
難道說，其被砍的不是腰腹，而是頭顱？可那顯然是切入血肉之軀的聲響，又是怎麼回事？！
疑惑之中，觀戰武士下意識地再次看向了赤甲武士與唐衛軒的位置——
瞬間，其便愣在了原地......
不知為何，唐衛軒竟仍活生生地站在不遠外，保持着出刀后的姿勢，只不過，整個身子卻是半縮着腰，已與赤甲武士錯身而過，各自背對。而其早先所戴的那頂烏紗冠，甚至連同頭頂紮起的髮髻，都已被整齊地削去了一半。
此時，隨着唐衛軒緩緩直起身來，頭頂原本被發簪所紮起的頭髮，似乎是剛剛反應過來，輕飄飄地散落了下來。這一刻，恰好那遮蔽明月的烏雲再度飄開，一縷月光灑落下來，映照在收刀而立的唐衛軒身上。只見，其披頭散髮，雙眼圓瞪，不僅眼中充斥着無數的血絲，臉上也濺滿了不知何處而來的鮮血，手中所握的綉春刀更是在不斷沾染着殷紅的血跡，猛然望去，整個人仿若已化身成自地獄而來的凶神惡鬼一般，令人膽戰心驚、望而卻步。
而就在這時，原本已站定、一動不動的赤甲武士，卻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側腹部，只聽“嘩——”的一聲，赤甲武士的腹部竟忽然如同割破了的西瓜一樣，向外噴射着道道的紅色血液！
“咚——！”
隨即，那赤甲武士已頹然地跪倒在地。
“咣當——”一聲清脆響聲中，就連那柄其視若性命的絕世名刀，也已猝然落地。
藉著月光，在旁觀戰的武士這才注意到，赤甲武士的腹部已被割開了一個碩大的豁口，即使其仍在費力捂住致命的傷口，卻無論如何也止不住滾滾而出的鮮血，甚至血肉模糊的腸子此時都已流出了刀口。
難道說......？！
觀戰的武士這才明白過來，唐衛軒的確沒有傷到赤甲武士的咽喉分毫，因為其根本沒有就砍向赤甲武士的咽喉。而是在最後一刻，附身彎腰，於電光火石之間，幾乎是擦着自己的頭皮、躲開了那勢大力沉的奪命一刀，同時改變了刀勢，徑直一刀，乾淨利索地切開了赤甲武士的甲胄，以及其毫無防備的腹部......
很快，失血過多的赤甲武士，勉強直起的上半身也已搖搖晃晃，雖然其仍在徒勞地企圖站起來，卻再也做不到了。
最終，面對眼前的一汪池水，與池中皎潔的一輪明月，有所覺悟的赤甲武士，終於喃喃地嘀咕道：
“無念......”
而後，便一頭栽倒在池邊，再也一動不動了。
面對着唐衛軒的驚險取勝，小西櫻子幾乎喜極而泣，任由淚水滑落臉頰，卻一時什麼也說不出來。
但很快，小西櫻子注意到，唐衛軒贏得也並不輕鬆，決出勝負后，其一只手便始終捂住自己的側腹部，顯然是原本肋下的那處創口也因此進一步裂開，仍在滲出的血水已然浸透了唐衛軒側腹的衣甲。
如果這時候，那最後的一名武士趁火打劫......
可待轉過頭去，小西櫻子才發現自己純屬多慮了。
僅剩的最後一名武士，望着不遠外唐衛軒駭人的樣子，就彷彿是看着魔鬼妖怪一般，眼中滿是驚懼之色，渾身止不住地顫抖。但奈何，身體卻像是已不受控制一般，竟無論如何也拔不動腿。
“嘩啦......”
忽然，一旁水池的驚鹿再次發出了響聲，將竹筒內盛滿的水傾倒而出，也像是終於解開了最後一名武士身上的定身魔咒。
終於從驚恐中回過神來的最後一名武士，此時頭也不回，拔腿就走，想去呼喊救兵，但依然盤桓在心中的恐懼，卻使得其一聲也叫不出來。
就在此時——
“嗖——”
空氣中忽然有一支弩箭破空而過！
隨着“噗——”的一聲，那逃走的武士猛地身體一晃，立時跌倒在地。可轉眼間，卻又趔趔趄趄地爬了起來，手腳並用地繼續奪路而逃......
多少緩過些力氣的唐衛軒這才發現，是小西櫻子，不知何時，不僅處理好了其胳膊上的傷口，更是悄悄撿起了自己丟在地上的潤物弩，射了那逃走的武士一弩。只可惜，一向百發百中的小西櫻子，這一弩卻只射在其肩膀上，並未致命。
不過，潤物弩中的三支弩箭此時應該還剩最後一發，但是，瞄了一陣那越逃越遠的武士背景，小西櫻子最終仍是沒有射出弩箭。
“事不宜遲，我們速速離開此地。”
看着一步步蹣跚走來的唐衛軒，小西櫻子扭過頭來，對着唐衛軒低聲道。
雖然看不太清牆下小西櫻子此時的表情，但這句話，卻是說得斬釘截鐵。而後，小西櫻子更是不再多言，活動了下自己受傷的右臂，強撐起身體，率先攀上了那座假山，隨即躍上了院牆。看其身形雖然遲緩了不少，受傷的右臂用起來似乎也有些吃力，但比此刻唐衛軒的情況，卻是強了不少。
唐衛軒這時也緊隨其後，拖着受傷的身軀，攀上假山。待要躍至院牆之上時，眼看其身形不穩，小西櫻子便伸過來一支手臂，似是借出胳膊，默契地拉唐衛軒一把。
大戰剛過的唐衛軒未及多想，本能地伸出手臂去迎，可就在這時，小西櫻子瞬間抓住了唐衛軒的手臂，卻並未將其拉上院牆，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至唐衛軒的身前，飛快地掏走了唐衛軒懷中的那個金絲錦袋！
正在唐衛軒愣神之際，再度抬頭去看小西櫻子之時，卻見，那尚余最後一支弩箭的潤物弩，竟已對準了自己的胸口......
月光下，將金絲錦袋連同袋內詔書收入懷中的小西櫻子，此刻的面容竟如明月一般慘然，白凈的肌膚下隱隱帶着一絲傷惋，顫抖着的手臂，握着冷冷的潤物弩。
而鋒利的弩尖，則正對着面前的唐衛軒，這名片刻之前剛剛躍下院牆、將自己護在身後的錦衣衛身上......
一瞬間，時間，彷彿靜止了下來。
面對着隨時一動手指、便可取自己性命的小西櫻子，唐衛軒身體一滯，緩緩收回了方才伸出的手臂，面容間卻彷彿並沒有太多的驚訝，就像......
就像是早已預見到了這一刻似的。
只是，其似乎也沒有料到，這一刻會在此時此地，突然而至。
唐衛軒看向小西櫻子的目光中，彷彿還帶着一絲期待。
望着突然對自己翻臉出手，但卻遲遲沒有下定決心、痛下毒手的小西櫻子，唐衛軒既沒有被背叛的惱怒、也沒有任何的哀求，甚至見不到絲毫的抱怨，呼吸甚至依然均勻，只是平靜地看着小西櫻子，就像是在等候着其最後的抉擇。
一如一炷香前，自己曾在牆頭作出的抉擇。
一片沉寂中，小西櫻子似是想起了不久前彼此位置顛倒時，唐衛軒斷斷續續的話語中，所說的“對不起”三字。這時，靜靜流淌的月光下，小西櫻子的面容逐漸黯淡下來，緩緩地避開了唐衛軒的對視目光，恍惚間——
“すまない......（對不起）”
不知為何，小西櫻子竟頭一次使用了唐衛軒根本聽不懂的倭語，只聽小西櫻子口中輕聲卻十分清晰地低語道：
“これは小西殿の命令だ（這是小西大人的命令）。”
還不待唐衛軒聽懂小西櫻子所說倭語的意思，只覺胸口處猛地一涼——
“撲通——”
一聲沉悶的聲響中，被自己的潤物弩弩箭穿胸而過的唐衛軒，已重重地摔落在院牆之內的地面上——
與其一同跌落的，還有那支已全部射空的潤物弩，以及，恰好滴落在其面頰上的一滴水珠......
跌落在地的唐衛軒仰面朝天，淡淡地凝視着方才小西櫻子的位置。
方才從空中落至自己面頰的水珠，難道，會是一滴眼淚嗎？
此刻的唐衛軒，意識逐漸模糊，更沒有任何力氣去確認自己面頰上的水珠究竟是什麼，甚至其到底是否存在。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院牆之上已然空空如也，再也不見任何的人影。
此時，一陣微風拂來，空空蕩蕩的牆內，更是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再也嗅不到那縷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恬淡幽香。
彷彿，一切都是一場夢。而此刻，便是夢醒時分。
瀕死之際的唐衛軒，忽然想到了什麼，費力地伸出手臂，摸向了懷中的一處位置，同時，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露出了一絲慘然的苦笑。
也不知，此時的唐衛軒，是在為自己曾經的抉擇感到無比的悔恨，還是在感慨、悵惘些什麼別的東西。而後，唐衛軒只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是寺中的大隊守衛們正在急急趕來，可自己卻根本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在這最後一刻，唐衛軒只能徒勞地護住了自己的懷中位置，而後，便徹底昏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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