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三)
“咦——?”
“這年紀輕輕的錦衣衛少年,是不是趙志皋趙首輔家的......?”
......
眾人回身看去,對這主動請纓出戰的少年,一陣低聲議論。有人認了出來,這名喚趙恩儋的英俊少年,其祖父正是大明朝廷中官居太子太傅兼建極殿大學士、且正任內閣首輔大臣的——趙志皋。
也不知這出身首輔之家的少年,何時入了錦衣衛,而且還跟着楊方亨一同到倭國出使來了。
“好吧。恩儋,那你要多加小心。”楊方亨略一思索,便爽快地同意了趙恩儋的請纓。
“多謝大人!卑職定不負所望!”
聞聽此言,趙恩儋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與滿臉的興奮,立即拱手領命,而後便躍躍欲試地邁步走入了場內,從業已備好的武器架上,挑選自己趁手的弓箭。
望着這年輕、甚至略顯稚嫩的身影,不少人均有些擔心,甚至揣測,楊方亨答應得如此乾脆,是否正是看在其“當朝首輔之孫”的特殊身份上。畢竟是趙恩儋主動請纓,就算失手輸了這場,事後言官們聽說此事,以有損國威進行彈劾,首當其衝的也會是首輔趙大人,而非他楊方亨。如果贏了,自然也順水推舟地賣了當朝首輔一個大大的人情。
不過,官階較低的大多數人其實並不像楊方亨一般,真正了解那位如今的當朝首輔。自趙志皋秉政以來,不植黨、不怙權,一向穩重大體,私下場合中,對於自己的兒子們也十分低調、極少提及,但是唯獨對於這個長孫,卻私下裏總在其他臣僚們面前對其讚不絕口、引以為傲,多次誇其自幼習武、聰慧異常,是難得一見的文武雙全的可造之材,尤其是其練就的弓箭射藝,可謂一絕。縱是京城軍中最有經驗的弓箭教習,也不得不甘拜下風。
趙首輔既然如此看重這個箭術絕倫的孫子,楊方亨自然也對其多了幾分信心。
很快,幾十步外的兩個射靶已由倭國士兵們安置妥當,對方也派出了第二位武者,與趙恩儋同台比試。
為了助興,一旁的太鼓再次被擂了起來:
“咚、咚、咚......咚——!”
一通鼓畢,兩隻羽箭已各自正中兩隻靶內紅心!
“好!”
“要西!”
兩側紛紛響起震耳欲聾的叫好之聲。
場內二人也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同樣驚訝於對手出乎意料的高超箭術。
“咚、咚、咚......咚——!”
激蕩人心的鼓聲再次擂起,這一回,鼓聲尚未過半,又是齊中靶上的兩支箭矢,各自穩穩噹噹地插在紅心處。
“趙公子果然厲害!真乃我大明的少年英雄!”
這一回,無論是誰,都對那不負眾望的錦衣衛少年讚不絕口,無論其是不是首輔之孫,對趙恩儋這年輕後生都生出幾分由衷的欽佩。對於這第二輪比試,也算是放下心來。雖然對手同樣箭術不凡,但以趙恩儋的箭術,估計最差的結果也不過是平手而已。這樣,大明也就等於在三輪比試中立於不敗之地了。第三輪甚至稍稍放水一下,讓對面倭國一輪,都已無大礙。
眾人正想着,場內卻又有了新的變化,由於二人箭術均十分高超,怕是難分勝負,為了增加比試的難度,乾脆又將靶子挪離了十步遠,並且將周圍的火把撤去了幾支,若隱若現的昏暗光線中,再想射中靶心,已絕非易事。
可手已慢慢熱起來的場內兩人卻依舊是抬手便射,只聽“啪——!”“啪——!”兩聲,眾人藉助倭國士兵舉過去的火把,定睛細細一瞧,竟又是同中紅圈,不分勝負。
看來,再這麼比試下去,直到天明,也未必能決出高下來。
不過,在眾人的凝視之中,似乎有人漸漸發覺到了場內二人的少許區別,倭國武者殺氣凜然,而趙恩儋卻略顯青澀。見狀,眼看比試陷入僵局,一倭國大名遂起身言道:
“太閣殿下,如此射法,何時是頭?屬下提議,何不比射活靶,比如——真人?當然,並非讓是比試的二人對射,而是選兩名戴罪的死囚,綁在木樁上作為活靶,以娛眾人之樂!”
“有意思——!”
“這個辦法不錯!”
......
話音落處,立即引得不少倭國大名的響應。
不過,小西行長和沈惟敬二人的臉色卻又是一沉,再次感到苗頭有些不對,唯恐議和受到影響的兩人,一邊據理力爭,一邊向旁邊的楊方亨翻譯解釋。
一聽要以射殺活人為樂,楊方亨皺緊了眉頭,也忍不住出言相勸道:
“太閣殿下,君子以禮、樂、射、御、書、數為六藝,比試射藝,並無不妥。然,若比射活人,以此取樂,恐有違仁者之道,還望太閣殿下三思而後行。”
而倭國主張以射活人比試的一眾大名也分毫不讓:
“哼!逢此盛宴,比射活人,是以殺刑徒而祭天,有何不可?”
“對。而且,是處置我日本戴罪囚徒,又非明國之人。明國使節,未免管得也太寬了吧。”
眼看又將陷入爭執,還是豐臣秀吉擺手制止了爭論。不過,這一次,他卻並未直接親自決定,而是饒有興緻地扭頭看向了緊靠在其下首位置、正沉默不語的一位倭國大名:
“德川殿,你說怎麼辦是好?”
頃刻間,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這位被稱為德川大人的倭國大名身上。
儘管明朝使團眾人不太清楚這位德川大人到底在豐臣手下是何官職、實力大小,只隱約記得其名曰德川家康,但是以座次而論,其所坐的位置剛好和明朝正使楊方亨相對,可謂是倭國一方所有大名之中,地位僅次於豐臣秀吉的第一人,實力與地位可見一斑。但自始至終,此人都沉默寡言,只是偶爾出口附和豐臣秀吉幾句。關於比射活人一事,眾人卻還未聽到他的表態。
“回稟太閣殿下,”德川家康先是恭恭敬敬地俯身向主位上的豐臣秀吉行了一禮,而後才不緊不慢地言道:“不妨這樣,就比射犯了死罪的囚徒。倘若射死,本就應處死,也便無妨。倘若三射過後,犯人活了下來,便是天命,可饒其性命,也足顯太閣殿下好生之德,如此不知是否可好?”
“哈哈,有趣!還是德川殿高見!就如此辦吧。”豐臣秀吉聞言撫掌大笑,滿意地點着頭,隨即想起了什麼,對着一旁的侍衛吩咐道:“對了,把今日那兩個膽大包天的侍女,帶上來!就以她倆作為活靶。”
隨着豐臣秀吉一聲令下,很快,便有兩個披頭散髮、奄奄一息的倭國女子,被四名士兵架着胳膊,拖進了院落,看兩人身上的粗布和服已是破破爛爛,到處都是傷痕,顯然是不久前剛剛經過了一番嚴刑拷打。而在毫無反抗之力地被分別綁到了遠處兩根臨時豎起的木樁上后,又由士卒們用繩子牢牢地各打了一個死結,防止兩人清醒過後奮力掙扎、偏離了位置。
此時,已被緊緊捆住的兩人,依舊各自聳拉着腦袋,不僅看不清面容,甚至連此刻是死是活也並不清楚。
“審問清楚了嗎?”
豐臣秀吉悠然地抿了口杯中酒,漫不經心地朝着旁邊的侍衛隨口問道。
“大致問清了。左邊那個叫做阿春的,只說其對行刺之事毫不知情,且已在城中服侍數載,未有其他過錯。”
“哼!一個愚蠢的女人,就算沒有參與,未曾覺察自己已引狼入室,也是十惡不赦的死罪!另一個身懷利刃的呢?”
“另一個被綁在右邊的,說自己真名叫石川幸子,自稱是已被太閣殿下處死的大盜石川五右衛門的女兒。”
“哦?原來那個該死的大盜還有女兒啊。切,正好今天一併請明國武士成全了她,讓她一起到地獄和家人團聚去吧!”
聽到那右側的女犯竟然是曾經聞名大坂京都一帶、號稱“俠盜”的石川五右衛門的女兒,其餘倭國眾大名也均是一驚。當初豐臣秀吉在捕獲石川一家之後,應該是將其全家數口都丟入煮沸的大鍋中烹殺了才對,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個漏網之魚尚在人世,倒也是個可憐之人。
“咚、咚、咚......”
在基本確定了先射殺自己目標者為勝的新規則后,縱使楊方亨依舊反對以射真人為戲,但密集的鼓聲還是再度響了起來,撩撥着人們起伏不定的心弦,無數雙眼睛,或期待、或不忍地望着遠處那兩個被繩子綁在木樁上的倭國女子,不知接下來會是怎樣的情況。雖說三輪不死,便可饒那兩名女犯性命,但是誰都清楚,以場內這二位的箭術,恐怕兩人都逃不會一箭斃命的宿命!
只是,此刻,面對着遠處的活人靶子,倭國武者已早早熟練地張弓搭箭,而大明一方的趙恩儋,卻似乎有了一些異樣的變化:
只見,鼓聲已響,趙恩儋不僅尚未搭箭,握弓的手臂,竟然也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望着那明朝錦衣衛少年額頭上的汗珠一粒粒地冒着,不知所措地在原地陷入了進退兩難的窘境,在側觀戰的不少倭國大名都不由得露出了會心地笑容:
“哼,果然還是太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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