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陸】
【肆拾陸】
一個失明的紫薇,好像一隻剪掉翅膀的鳥,它還能飛嗎?一隻不會飛翔的鳥,如何去找尋它的天空呢?
這天晚上,小燕子被李大人帶回到紅葉鎮,住進一家客棧。
小燕子被綁着手腳推倒在床上。
李大人在小燕子面前一站,說:
“還珠格格,得罪了!你一路都在想辦法逃走,我只好把你綁起來!今晚,就委屈你這樣睡一晚,明天,我們再繼續往北京走!這一路,恐怕要走好些日子,假若你一直這樣不合作,受苦的還是你!”
小燕子四面張望。
“哈哈!你把我又押回這個紅葉鎮來了?我跟這個紅葉鎮真有緣,幾天之內,來了三次!”她抬頭看着李大人,轉動眼珠,心想,好女不吃眼前虧,就語氣一轉,懇求地說,“李大人!我不逃了!你那麼多的高手看着我,我知道逃也逃不掉!我保證不逃了,你還是把繩子鬆了吧!這樣綁着,很疼啊!”
“那可沒法子!只好綁着!你的保證,我不敢相信!”李大人對幾個守衛的黑衣人說,“看緊一點!”
“是!”
李大人就往門口走。小燕子喊:
“李大人!”
“你又有什麼事?”李大人站住,回頭問。
“李大人,你有沒有老婆孩子?”
“我當然有老婆孩子!”李大人一怔。
“你有幾個孩子?”
“你想聊天啊?”
“我不想聊天,我想要你把我的手腳解開!”
“那和我的孩子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不是說父親欠的債,兒子要還嗎?你今天把我綁起來,是一種‘虐待’,你虐待我,有一天,也有人會同樣虐待你的孩子!”
“那也沒辦法,我奉旨捉拿你!”
“你也奉旨‘虐待’我嗎?”小燕子大聲問。
李大人又一怔,頭痛地看着小燕子,心想,這個罪名可大了!上面再三交代,要“活捉”回去,還要“毫髮無傷”,手腳上有了勒痕,不知道算不算“毫髮無傷”?
小燕子看看李大人的臉色,誇大地說:
“李大人!皇阿瑪如果知道,你現在把我的手腳都綁着,不讓我吃東西,不讓我喝水,不許我睡覺,還不許我上茅房……”
李大人吃了一驚,急忙說:
“我哪有不讓你吃東西,不讓你喝水,你剛剛不是才吃過晚餐嗎?不許你睡覺、上茅房……更是從何說起?”
小燕子振振有詞:
“你綁着我的手腳,我怎麼睡覺?我當然睡不着!綁着手腳,怎麼上茅房?你也綁着手腳去上上看!你這樣‘虐待’我,不只欺負我的身體,還欺負我的……我的……”想了想,想出來了,“還欺負我的尊嚴!‘士可殺不可辱’,你這樣對我,不如乾脆一點,把我殺了!”
李大人竟被小燕子的一團正氣,逼得一退,頭有斗大地說:
“好了!好了!給她鬆綁!你們大家看牢了她,千萬不要讓她溜了!”
“是!”
幾個黑衣人前來,給小燕子鬆了綁。
“現在,總沒有‘虐待’你,損傷你的尊嚴了吧!”
李大人說完,出門去了。
小燕子伸了伸手腳,突然跳起身子,直衝窗子。
一個黑衣人飛撲過來,給了她後腦勺一掌,小燕子應聲而倒。
“我可不是李大人,聽了你那一大堆廢話,就讓你佔便宜!”黑衣人說著,再度把小燕子綁了個結結實實,丟在床上,“如果你沒辦法上茅房,你就尿床吧!”
小燕子拉開喉嚨大喊:
“李大人!李大人……你的部下不聽命令,打我,欺負我……那個什麼羊什麼鷹……什麼狼什麼狽……”
兩個黑衣人過來,用一塊帕子,塞進她的嘴巴。
小燕子沒辦法說話了,咿咿唔唔,瞪大眼睛,在床上徒勞地掙扎。
其實,這個時候,永琪和簫劍早已跟蹤到了這家客棧,只是不能行動。兩人忍耐到夜靜更深,永琪和簫劍察看過了軍情,彼此在院子的一角會合。
“情況不妙!初步研究,敵人有二十幾個,個個都是高手!小燕子被囚在樓上第二間,手腳都綁着,有十幾個人把守,門裏門外都有!恐怕我們兩個人,想要救出小燕子,不太容易!”永琪低聲說。
“不要急!”簫劍轉了轉眼珠,“你猜怎麼?我們又回到這個紅葉鎮來了!”
“紅葉鎮又怎麼樣?”永琪不解地問。
“紅葉鎮……有我最深惡痛絕的一樣東西!現在是‘非常時期’,談不上江湖規矩了!永琪,我們去找那兩個‘香爐’,借點東西!”
簫劍就拉着永琪,往外一奔。
所以,那個張全和魏武,真是遇到剋星了。
深更半夜,“砰”的一聲,房門碎裂開來。
永琪和簫劍攔門而立。永琪大叫:
“張全!魏武!老朋友又來了!”
兩個老闆跌跌沖沖地從裏面奔了出來,睡眼矇矓的。
簫劍氣勢凌人地喊道:
“兩個香爐,你們還活着呀?我們又來幫你們供菩薩了!”
兩人抬頭一看,嚇得雙膝點地,簌簌發抖:
“哎喲……你們怎麼又來了?”張全苦着臉喊。
“小的是狗……小的寧願吃屎,不能再當香爐了!”魏武立刻磕頭如搗蒜,“求求你們,求求你們……高抬貴手啊!”
永琪往屋裏一站,厲聲喊:
“把你們的熏香,全體拿來給我!”
“沒有了……沒有了……上次給你們用完了!”兩人發抖說。
“胡說八道!你們拿不拿?不拿,我自己找,找到了,這次用你們的眼睛當香爐!”簫劍說,滿屋子張望。
“我拿!我拿……可是……可是……”張全簡直快哭了。
“拿來就對了!”永琪大吼,“我們不是用來對付你們的!乖乖拿出來,就饒了你們!”
兩人不敢不拿,屁滾尿流地、連滾帶爬地找來一盒熏香。
“都在這裏了!一根都沒有剩!全在這裏了!”
永琪劈手奪過熏香,瞪着兩人,指着他們的鼻子罵道:
“你們給我聽着!從此不許擺賭場,不許干騙人的勾當,不許偷雞摸狗用熏香!我們會像影子一樣地跟着你們,下次再犯在我們手裏,把你們的七孔里全插上熏香!我們說到做到!滾!”
永琪踹翻了兩人,和簫劍轉身,迅速地沒了蹤影。
兩人還跪在地上發抖。
結果,李大人和他的官兵,這晚全部睡得昏死過去了。
小燕子當然也被熏香熏昏了。永琪和簫劍破窗而入,永琪直奔小燕子床前,用匕首挑斷了捆綁的繩子,掏出她嘴裏的帕子。小燕子依舊昏睡不醒。
“我們快走!”
永琪忙中仍有阿哥氣度,說:
“把熏香滅掉,不要讓這些‘欽差大人’受傷了!”
簫劍急忙熄滅了熏香。
永琪扛起小燕子,簫劍打開房門,三人迅速地溜了。
至於爾康和紫薇,開始度過他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夜。
紫薇一直昏睡到深夜。小二送來了剛熬好的葯,大夫叮囑要趁熱喝,爾康只得很不忍心地去叫醒她。他輕輕地搖着她,低喚着:
“紫薇!醒一醒!該吃藥了!吃了葯再睡!醒一醒!紫薇……紫薇……”
紫薇從睡夢裏陡然驚醒,一躍而起,緊張地喊:
“有人來抓我們了……金鎖……小燕子……快逃呀……”
爾康趕緊用胳臂圈着她,搖着她,安慰着她:
“沒有人來抓你……不要怕,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紫薇睜開眼睛,茫然四顧。
“金鎖……小燕子……”
“她們兩個還沒有消息,可是,永琪、簫劍也沒出現,柳青、柳紅也沒找來,他們一定追蹤而去了……我想,她們會平安的!你不要一直挂念着她們,快把葯吃了!你現在覺得怎樣呢?”
紫薇眨眨眼睛,覺得眼前一片黑沉沉。她用手摸索着爾康,依偎着他。
“我夢到我們都被抓回去了,我夢到斷頭台……”
“沒有斷頭台!那是夢!那是夢!”爾康吻了吻她的額,“來!我們吃藥!”
紫薇依偎着他不放,四面張望,遲疑地問:
“天已經黑了?”
“是!已經三更天了!你睡了好一會兒。我看你睡得沉,沒有叫你!”爾康把她輕輕拉開,讓她坐在床上,身後給她塞了枕頭棉被,“你坐穩了,我喂你吃藥!”
爾康端了葯碗過來,吹着。
紫薇感到有些奇怪,東張西望地說:
“天這麼黑,你怎麼不點燈呢?害怕別人發現我們嗎?”
爾康的心,咚地一跳。他瞪着紫薇,害怕地、怯怯地問:
“紫薇……你……你說什麼?”
“你不點燈,我看不到,怎麼吃藥呢?還是點一盞燈吧!”
爾康那狂跳的心,頓時往地底沉去。他眼睛都直了,看看桌上的燈,再看看紫薇,手裏的葯碗,不禁震顫得潑了出來,湯匙和碗碰得叮噹響。爾康抖着手,放下藥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紫薇驚覺到什麼,伸手摸不到爾康,着急地問:
“爾康,你在哪兒?”
爾康看了她半晌,顫抖地伸出一隻手,在她眼前搖晃,她渾然不覺。
爾康整個人驚跳起來,激動地喊:
“老天!不要……不要!”
爾康一喊,嚇得紫薇直跳起來,喊:
“爾康……怎麼了?爾康……”她伸手揉揉眼睛,驚恐起來,“爾康……”
爾康撲了過去,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顫聲地喊:
“紫薇……我在……我在……”他心慌意亂地看着她,“紫薇……你睜大眼睛,看看我!”
紫薇睜大了眼睛,突然明白了,恐懼地四望着。
“你有點燈,是不是?我看不見了,是不是?”她一驚,掙開了爾康,赤足跳下地,歪歪倒倒地往前衝去,“桌子……桌子在哪裏?燈在哪裏?爾康……爾康……”她撞到椅子,椅子翻了,紫薇放聲慘叫,“哇……我看不見了!哇……”
爾康撲了過來,一把蒙住她的嘴,驚顫地說:
“不要叫!當心把敵人叫來,我們現在四面楚歌……”他心中痛極,把紫薇緊緊抱住,“不要急,可能只是暫時性的,我去多點兩盞燈,把房間裏弄亮一點!不要害怕,你有我……知道嗎?你有我……”
爾康說著,把她抱到床上去。紫薇怔怔地坐在那兒,被這個事實驚呆了,幾乎無法思想了,縮在床里,動也不動。
爾康奔到門邊,對外喊:
“小二!給我多拿幾盞燈來,越多越好,如果燈不夠,就給我拿些蠟燭來!快!”
小二把店裏所有的油燈和蠟燭都拿來了。爾康就開始瘋狂一樣地點燈點蠟燭,在窗台上、柜子上、茶几上,到處都燃着油燈和蠟燭。他再用顫抖的手,點燃了許多蠟燭,放在桌上,把一張方桌,變成了一個百燭台,上面豎立着幾百支蠟燭。他一面點蠟燭,心裏一面在默默地、無聲地、狂亂地祈禱:
“皇天菩薩!我福爾康一生沒做過虧心事,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地!即使背叛了皇上,也有許多許多的無可奈何!請你不要對我這麼殘忍……紫薇已經受盡身心折磨,如果你再奪去她的眼睛,讓她失去光明,你就太狠心、太無情了!我請求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他一面禱告,一面把那張點着好多蠟燭的桌子,推到床前。
整個房間,已經被燭光照耀得如同白晝。爾康顫聲喊:
“紫薇!你看到燭光了嗎?”
紫薇茫然地抬頭,徒勞地觀看,她聞到了蠟燭和火焰的氣息,眼前,卻只有矇矓一片。她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沿頰滾落。她脆弱地說:
“爾康……我好害怕……我看不見……你為什麼不多點幾支呢?我什麼都看不見!怎麼會這樣?”
爾康閉了閉眼睛,覺得自己的心被四分五裂地拉扯,痛到極點。他睜眼,再看向紫薇,看到在燭光照射下,紫薇那張恐懼的、脆弱的、無助的臉龐,他的心,就更痛更痛了。他撲了過去,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不要緊!紫薇,勇敢一點!上蒼存心要考驗我們……我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明天一早,我就去請大夫,說不定那時候,你已經看得見了!我不相信命運會對我們這樣殘忍……所以,請你也拿出信心來!知道嗎?”
紫薇知道,自己失明了!她所有的勇氣、樂觀、雄心壯志,在這一剎那間化為虛無。她眼淚一掉,崩潰了,用雙手捶打着爾康的胸口,哭喊着說:
“我不要……我不要……如果我看不見了,我寧願死,我寧願不要活着!爾康……我不要啊……如果我再也看不見,世界對我還有什麼意義呢?我看不到你,看不到你的臉,看不到你的眼睛,看不到你看我的眼神……我不要……我看不到戶戶有花、家家有水的大理!看不到我們夢裏的世外桃源,看不到我們的幽幽谷……我不要……不要……”她哭倒在爾康懷裏。
爾康緊擁着她,眼裏,是一片潮濕,慌亂地說:
“我現在就去請大夫!”
紫薇恐懼地拉住他,喊着:
“不要離開我……我好怕……爾康,我真的好怕!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就算要上斷頭台,我也沒有這樣害怕過……”
“我知道!我知道!”爾康克制着自己那心痛心碎的感覺,拚命想安慰她,他緊抱着她,一迭連聲地說,“不要怕!你還有我!有我啊!我們會把你治好的……就算治不好,我也會當你的眼睛,當你的拐杖啊!”
紫薇啜泣着,蜷縮在他的懷裏,從來沒有一個時刻,這樣地絕望和無助。爾康緊擁着她,也從來沒有一個時刻,感到這樣強大的痛楚。一個失明的紫薇,好像一隻剪掉翅膀的鳥,它還能飛嗎?一隻不會飛翔的鳥,如何去找尋它的天空呢?爾康看着滿屋子的燭火,在那兒燒灼垂淚,他的心,就跟着燒灼,跟着垂淚。
這個漫漫長夜,爾康就守着紫薇,一任那點點燭火,為人垂淚到天明。
這個漫漫長夜,柳青也守着金鎖。
金鎖頭上壓着冷帕子,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柳青坐在床前的椅子裏打瞌睡。
房門輕輕地推開了,柳紅端着一個托盤,裏面放着一些清粥小菜、包子饅頭,進屋來。柳青一個驚動,立刻醒了。
“來!吃點東西!她怎樣?”
柳青摸了摸金鎖的額頭,有些擔心地說:
“從夜裏開始,就在發燒。”
“我來照顧她,你吃點東西,去睡一睡吧!反正,她這個情況,我們想走也走不了!好在,這個山坳里,也沒有追兵找來,安全方面,大概還沒問題!”
柳青看着金鎖發怔。柳紅不安地問:
“怎麼了?是不是情況不好?昨晚我已經幫她徹底檢查過了,雖然手腳都破了,好在只是皮肉傷,應該不礙事!難道還有別的傷嗎?”
“沒有!發燒是因為腳傷的緣故,可能會連續燒上好幾天!”
“怎麼辦呢?隨身只帶了跌打損傷膏,吃的葯全在馬車上!”
“有我照顧着她,她不會有事的!只是,這個腳傷,想要復原到能夠走路,恐怕還要十天半月才行!”柳青抬頭看着柳紅,“我想,我在這兒陪着她,你去找紫薇他們吧!給他們送一個信,免得他們等我們!告訴他們,我們大概會耽誤下來了,等到金鎖的腳好了,我們會儘快追上隊伍的!”
“那……”柳紅愣了愣,說,“不如我陪着她,你去追大夥!畢竟金鎖是個姑娘,你一個大男人陪着,有許多不方便!金鎖的傷,骨頭接好了,應該沒有大問題,我也會照顧!”
柳青又一怔,在室內兜了一個圈子,訥訥地說道:
“還是我來陪她吧!跌打損傷,我比你在行!”
柳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問:
“哥!你是不是對金鎖動了感情?”
柳青一震,似乎被這個問題震到了,急促地答:
“是又怎樣?難道我不可以嗎?”就一抬頭,魯莽地說,“你趕快追上大家,歸隊吧!見到紫薇,幫我帶一句話給她,就說,我問她要了金鎖!”
柳紅驚看他,又好氣又好笑,說:
“哥!你別搞不清楚狀況,這個金鎖,當初紫薇拔刀的時候,已經把她許給爾康了!她是爾康的人,你怎麼要?”
床上的金鎖,已經醒了。她的睫毛閃動着,睜開眼看看。聽到柳青和柳紅在談自己,趕緊又閉上眼睛裝睡。
“你才搞不清楚狀況!那個承諾,已經取消了!你看爾康,除了紫薇,他對哪一個姑娘正眼看過!”柳青說。
“可是……那……”柳紅怔了怔,“你也不能一廂情願啊!這事,不是紫薇怎麼說的問題,還有金鎖呢?金鎖怎麼說呢?你有沒有問一問人家啊?”
柳青漲紅了臉,嘟囔着:
“我要問啊!可是……就怕一個釘子碰回來!”
“怕碰釘子也要問呀!你就是這樣,心裏喜歡的姑娘,也不會表示!等到你表示的時候,慢了好幾拍,人家就捷足先登了!”柳紅衝口而出。
“你在說些什麼?”柳青一皺眉頭。
“沒什麼!”柳紅急忙掩飾,“我就是提醒你,要問她!”指指床上的金鎖。
柳青抓抓頭,狼狽地說:
“好!我問!等我有機會的時候再問!”
“我也等你問清楚了,再幫你帶話!我看……我還是陪你們在這兒住幾天,再去追大夥吧!反正已經耽誤了!”
金鎖聽着,心裏好震動,睜開眼睛,悄悄地去看柳青。柳青一回頭,她趕緊把眼睛再閉上。柳青走過來,把帕子放進水盆里去打濕,重新壓在她額上。他就看着她,充滿憐惜和感慨地說:
“好可憐的金鎖,一生都在為別人服務,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你要我問她,我就怕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她心裏只有她的小姐,和……那個爾康少爺!”
金鎖心裏一熱,眼角,溢出一滴淚。
柳紅驚覺地看着,心想,這個房間裏,自己有點多餘了。她微笑起來,悄悄地退出了房間。
漫長的夜,緩緩消逝了,窗子上,終於透着曚曨的曙光。
客棧房間裏,桌上的燭光有的熄滅,有的兀自燃燒,殘燈明滅。
爾康坐在床前,形容憔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紫薇。
紫薇摸索着從床上坐了起來。爾康一驚起立:
“紫薇,你怎樣?好一些沒有?睜大眼睛看看我,看見了嗎?”他渴望地凝視她,仍然抱着強烈的希望,“你仔細地看一看!”
紫薇定睛細看,什麼都看不見,心底一片絕望。
“天亮沒有?”她問。
“天快要亮了!我已經拜託小二去請大夫了!大夫說,天亮就過來!紫薇,你不要着急,等到大夫診斷過了,我們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紫薇摸索着要下床,爾康急忙扶住她。
“你要什麼?我幫你去拿!你不要下床了,還是躺着比較好!你腿上還有傷……”
紫薇推開他的手,語氣不穩地說:
“我要到窗子前面去,我要看‘日出’!”
爾康的心緊緊一抽,說不出來有多痛。
“我扶你過去!”
“不要扶我!”紫薇用力推開他,聲音裏帶着一股怒氣,“如果我以後都看不見了,我不能讓你一直扶着我!我會痛恨一個無能的我!所以,不要扶我,不要讓我變成一個廢物!你讓開!”
“你會好的!不要絕望,大夫還沒來,說不定吃一帖葯就好了!現在你看不清楚,如果我不扶你,你怎麼走過去呢?”爾康焦灼地說,再去扶住她。
紫薇掙開他,幾乎是憤怒地嚷:
“不要扶我!不要扶我!”
“好好!我不扶……窗子在你右前方!”
爾康體會到紫薇在絕望中的憤怒,不敢去扶,凄然停手,痛楚地看着她。
紫薇下了床,往窗子的方向,摸索着前進。
爾康急忙跳過去,把攔住通路的桌子拖開。紫薇直覺左手邊有桌子,伸手去扶桌子,豈料爾康已把桌子拉開,她扶了一個空,就踉蹌一跌。
爾康急撲上前,扶住她,心碎地喊:
“紫薇,求求你,讓我帶你過去,你不要跟自己生氣,不要跟我生氣,不要這樣折磨自己,好不好?”
紫薇拚命推開他,掙脫他:
“讓開!不要扶我,這個房間那麼小,從床前到窗子,頂多十步路,難道我連十步路都走不動嗎?你讓開!讓開!”
爾康只得鬆手,亦步亦趨地緊跟着她。
紫薇往前走了幾步,走歪了,險些碰到臉盆架。爾康又急忙跳過去,把臉盆架拉開。他就指示着方向,着急而心痛地提示着:
“往左邊!再左邊!往右……往右……向前……向前……”
紫薇一路摸摸索索,因為腿上也有傷,走得一跛一跛。爾康比她更忙,一路提示着,一路搬掉障礙物。桌子、茶几、鏡架、椅子……一件件搬開,終於緊張地喊:
“到了!到了,你前面就是窗子,抬頭看……看到曙光了嗎?”
紫薇好不容易到了窗前,就伸手去扶窗檯,誰知,窗台上還有燒得短短的燭火和兀自亮着的油燈,紫薇正好一手按在燭火上,一手碰翻了油燈,這一燙,燙得縮回了手,灼痛了心,大叫:
“哎喲!哎喲……”
爾康一個箭步上前,捧住了她的手,看着吹着,心痛得快死掉了。
“紫薇!”他含淚喊,“我知道你的無助,我知道你的憤怒,我知道你的害怕,我也知道你的絕望!你心裏的每個思想,我都清清楚楚!你有的感覺,我通通都有!所以,讓我幫助你!除了我,你還能倚靠誰呢?我是你的爾康啊!你永遠的爾康啊!你不能拒絕我!”
紫薇痛楚地靠進他的懷裏,悲苦已極地說:
“我看不到窗子,看不到天亮!什麼都是黑的!怎麼可能呢?以後,我的生活里,就沒有天亮了嗎?我會永遠瞎了嗎?”
“不會不會!一定不會!我去叫小二,馬上把大夫請來!”爾康把她抱了起來,“你回到床上去躺着,等大夫來看!好不好?如果你希望自己好起來,先要讓自己鎮定,是不是?假若你一直這樣激動,這樣不肯休息,你怎麼會好呢?”
紫薇不再說話,凄苦、無助地依偎着他,一任他把她抱上了床。
大夫很快就來了,仔細地診視了紫薇。脈搏、瞳孔、腦傷……全部檢查過後,大夫沉重地站起身來,看看爾康,說:
“我們出去說話!”
紫薇抬着頭,立刻喊:
“不要出去說!在我面前說!眼睛是我自己的,我要知道真相!我瞎了,是不是?告訴我!不要瞞着我!”
大夫看爾康,爾康點了點頭,大夫就實話實說了:
“我想,你們最好去什麼大城市,找幾個專門治眼睛的大夫來診治!我不是專家,看不出毛病在哪裏,也不知道怎麼治。姑娘的失明,說不定還是和腦子裏的血塊有關係!眼睛本身,沒有問題。或者,等到血塊消了,眼睛就看得到了!也可能,是情緒影響了眼睛,不知道姑娘最近有沒有受到什麼大的刺激?”
“如果是情緒影響,又怎樣呢?是不是情緒恢復了,眼睛也會跟着恢復?”爾康急急地問。受刺激?天知道!自從進宮,刺激好像就沒有斷過!
“我不知道!可能吧!”大夫沒把握地說。
“什麼叫作‘可能吧’?是不是也可能,我永遠瞎了,永遠看不見了?是不是?大夫!請你老實告訴我!”紫薇尖聲問。
“對不起,我真的不是專家,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大夫就拎着醫藥包,狼狽地逃往門口。爾康撲過去,激動地抓住大夫的衣服。
“大夫!你給她治!有什麼葯,你給她吃呀!你不要放棄呀!”
“我真的無能為力了!對不起!對不起……”
紫薇聽着,知道這就是宣判了。她一陣眩暈,“砰”的一聲,從床沿上跌落在地。爾康趕緊放掉大夫,過來扶住她。大夫立刻逃也似的溜出門去了。
“紫薇!你怎麼樣?”
紫薇坐在地上,拚命搖頭:
“不……不……不……不能這樣……不可以這樣……”說著,就掙脫爾康,手腳並用地在地上爬着。
爾康抓住了她,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你要去哪裏?我帶你去!”
“牆在哪裏?牆在哪裏?”紫薇四面張望,問着。
爾康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心痛如絞:
“牆?你要牆?你要到牆邊去?”
紫薇拚命點頭。爾康就拉着她,走到牆邊。
“這裏就是牆,你要到牆邊來幹什麼?”
紫薇摸索着牆壁,就用背貼着牆,好像自己是一隻壁虎一樣。然後,她就順着牆,滑坐在地,用雙手抱着膝蓋,把自己整個蜷縮在那兒。
爾康看着這樣的她,感受到她那種徹底的絕望,自己的心,也跟着撕裂了。他就把她從地上用力地拉了起來,盯着她,一字一字地說:
“紫薇!你聽着!我帶你回北京,那兒有最好的大夫,那是我生長的地方,我比較熟悉!我認得好多大夫,還有御醫!我們回去找大夫治,我不相信你會從此瞎了……就算你從此瞎了,你還是我的紫薇!我會更加心疼你,更加憐惜你,更加保護你,更加愛你……你懂了嗎?你明白了嗎?”
紫薇獃獃地、怔怔地靠牆站着,不動,也不說話,好像變成了一塊化石。
爾康托起她的臉,就急促地低頭,去吻住她的額頭、她的面頰、她的唇。
紫薇用力一推,推開了他,又滑落到地上去。爾康再度把她抓了起來,哀聲地喊:
“紫薇!不要對我這樣……我一再跟你說過,有任何困難,我們都要一起去面對!記得,你答應過我的額娘,要在我脆弱的時候,支持我!在我孤獨的時候,陪伴我!在我失意的時候,鼓勵我!你知道嗎?我看到這樣絕望的你,我的脆弱、孤獨和失意就一起發作了!你的喜怒哀樂,支配着我的生命……請你為我振作吧!好不好?要不然,我會跟着你一起崩潰的!”
紫薇眼淚滑下,痛楚地開了口:
“我對不起你的額娘,答應她的話,都成了空話!我已經沒有力氣應付自己的脆弱,怎麼還管得了你的脆弱?我什麼都不是,如果再成為廢人……我……會成為你的包袱、你的負擔,我會把所有美好的事物,一起終結!我不要這樣……”她抓住爾康,熾烈地、懇求地說,“爾康,答應我一件事!我求求你……你一定要答應我!”
“是!答應你所有的事!你說!我答應,我通通答應!一百件,一千件都可以!你說!”爾康含淚喊。
“放棄我,回北京去!請求皇阿瑪原諒你,然後……娶晴兒!”
爾康瞪着她,抽了一口冷氣,倒退了好幾步。
紫薇失去爾康的扶持,就又滑落在地上,用雙手抱住頭,把自己再度蜷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