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 時有歡喜,時有憂愁
Chapter25時有歡喜,時有憂愁
要說八月里還有什麼好消息,畢克芳的身體檢查結果出來,實在稱得上喜事一樁。不過老頭兒似乎早就知道自己身體沒大礙,在畢羅的陪同下取了結果,掃了幾眼就丟在一旁,轉眼就找上老陳頭兒,又喊上另外兩個老友,幾個老夥伴不知道又跑哪逍遙去了。
大概是覺得四時春和海棠小苑都蒸蒸日上,又或者是經歷過生死考驗,畢克芳難得起了玩心,三天兩頭地不着家,每趟回家,都拎着點新鮮東西,臉上掛着笑,顯然過的極致滋潤。
老頭兒自己知道享受生活、討點樂趣,畢羅作為晚輩,自然不會去掃老人的興。跟朱大年等人打過招呼,儘可能多的將店裏全面顧好,讓畢克芳生活上少操心少負擔,接下來半年的時間,依舊調養身體放鬆心情為主,務必要穩定住身體狀況才好。
對於此,朱大年自然無不可地全盤接受,而隨着三家店的生意都上了正軌,畢羅雖然忙碌,也逐漸摸出規律,很好地掌握到了工作節奏,處理起一些突發事件來,也稱得上遊刃有餘。
因為前幾天姚心悠的事,唐律雖然有許多自己的事要忙,可每天下午還會趕過來餐廳一趟,陪一會兒畢羅,用隨身的筆記本電腦處理一些公務,再開車捎上畢羅一同回畢家老宅。
畢羅因為自己那天着實醋了一場,事後又見唐律用心至此,心裏不免甜滋滋的,又有一點少女心思,總覺得要做一點什麼,讓唐律知道,自己心裏其實也感念他的這一份好。
而對於她來說,還有做什麼比做點小吃更地道的回報呢?
正是苦夏,餐廳里又有桑紫坐鎮,什麼好吃的菜肴都不缺,畢羅想着要取個巧,便到后廚跟桑紫要了幾樣食材,就地做起了冰碗。
冰碗算得上老平城傳統消夏小吃了。傳統冰碗是將白藕切片,和鮮蓮子、鮮菱角和鮮雞頭米摻在一塊,底下墊上碎冰,上頭灑一層白糖,再添個人喜歡的一些新鮮瓜果,夏季里無論男女老少都喜歡買一碗來吃。蓮藕清熱,蓮子養心,菱角止渴,雞頭米補腎益脾,這四樣都是有營養的好東西,最適合暑熱天氣吃,味道更是清脆甜美,加上碎冰和白糖,並一些新鮮瓜果,嚼在嘴裏咯吱咯吱響,既好吃又有趣兒。
畢羅小時候剛回到老宅住時,一直畏懼畢克芳嚴肅,祖孫倆共同生活度過的第一個夏天,畢克芳就是用這麼一碗全冰碗徹底征服了小畢羅的腸胃。有那麼一段時間,畢羅每天放學回家,看到院子裏方桌上擺放的冒着絲絲涼氣的冰碗,都會忍不住偷偷尋找畢克芳的身影,然後小小一個人兒,邁着小短腿捧着冰碗坐到後院菜地旁邊的小板凳上,咯吱咯吱吃得香甜。
畢羅這做冰碗的手藝就是從畢克芳那兒學來的,如今一時興起,做出幾碗來,一碗分給桑紫,一碗給老周,還有一碗自然給唐律,她自己也拿了一碗。嘗了一口,心裏便有了底,這味道還真得了畢克芳幾分真傳。但每一道菜肴甜品,同樣的食材同樣的步驟,不一樣的人做起來,也會略有不同。畢克芳向來不贊成一味地複製模仿,哪怕是師徒父子之間,也是“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因此畢羅覺得自己做的這冰碗,味道盡得畢克芳真傳,又有自己獨到之處,眼見唐律捧了一碗吃起來,心裏也跟着甜上幾分。
都說有情飲水飽,更何況唐小公子吃到的不是白水,而是味道甜似蜜的畢氏特製冰碗。他捧着一碗,拽着畢羅躲了個清凈之所,有滋有味地吃完,然後就和畢羅兩個人嘀嘀咕咕說起了話。
兩個人不知怎麼的,說著說著就聊到了即將完成擴建的海棠小苑上。
唐律說:“咱家海棠小苑左右那兩個院子拾掇出來了,怎麼樣,這個是正事兒吧?”
畢羅扭過臉看他:“這麼快?”
唐律失笑:“這還叫快?”要不是為了保證海棠小苑客人的用餐體驗,只要海棠小苑正常營業,左右院子保准一點動靜都沒有,早半個月就完工了。
畢羅看唐律的神情,有點明白過來:“展總那邊着急了?”
“他每天那麼多事,哪會為這個着急。是他那位夫人。”投資海棠小苑和唐律合作,與其說是展鋒的一次嘗試,不如說是人家閑時無聊哄老婆開心的小遊戲。當然這裏面還有點看唐清辰熱鬧的成分在。總言而之,套用一句唐清辰知道此事後的原話,閑得蛋疼,沒安好心。
畢羅當時聽到唐律弔兒郎當轉述唐清辰這句話就笑噴了。唐律兩手一攤:“我哥說的沒錯啊,他想看着我們哥兒倆掐起來,你說他的良心在哪?”
畢羅說:“不是你哥說的,在商言商,哪講良心?”怎麼說人家展鋒也是海棠小苑未來的股東之一,還租了房子給他們,怎麼也不能背後這麼說人壞話吧。
唐律哼了一聲:“他心眼兒多着呢!簽合同之前他早找人把整個項目評估過了,要是沒好處撈,他才不跟咱們玩。”這一點跟唐清辰挺像的,哪怕是玩,也得明確有利可圖。不然人家玩得不開心。
“有這麼個聰明人給咱們坐鎮,也是好事。”
唐律哼哼了兩聲:“我怎麼覺得你今天總是誇姓展的?”
“大概是因為我在呢吧。”那聲音笑吟吟的,嘖嘖感慨:“你們兩個,倒是真會躲清閑!”
唐律聽到這個聲音激靈一下,扭過頭,就見喬小喬一襲GaiaHeaven的中式水墨風套裝,漸變藕色絲綢短袖長款外套,白色雙層紗質九分褲,手裏拿一把繪着遠山近水的紙扇輕輕搖着,語笑嫣然地看着他。
唐律面上浮笑,變臉極快:“喲,姐你怎麼來了?”
喬小橋笑吟吟掃了他一眼,在兩人對面坐下來:“你們接著說!”
唐律故作憂愁:“小橋姐這意思,是不是要回去打我們倆小報告啊?”
上一次見面還是“展夫人”,這回就變成了“小橋姐”,喬小橋不僅不生氣,還挺喜歡唐律這麼稱呼,笑眯眯地說:“你這就不了解我們家的情況了。我啊,平時最喜歡跟別人探討一下他的缺點,奈何身邊的人太沒勁,從來不跟我聊。”她一手托腮,眼波流轉:“看來我今天是來對了,還是你們倆好玩。”
唐律嘆息:“其實我說的也不是展總的缺點,都是優點啊。我要是能有他那兩下子,每天也用不着這麼愁了。”
喬小橋說:“你們還年輕呢,這才哪到哪啊!加油加油!”她攥攥拳頭,又說:“不過你們也是不夠意思。說好了先把插花課辦起來,這都多久了,也沒個動靜。要不是我今天隨口打聽了句,都不知道你們倆跑這又開了間餐廳。都不帶我玩!”
唐律一拍手:“快了快了,我剛還跟阿羅說,左右兩間院子都收拾出來了,最遲下周,咱們就能動起來了。”
喬小橋眼睛一亮:“真的?”
“當然是真的了。”唐律又解釋開餐廳的事:“這個餐廳是跟我們一位廚師朋友合作開的,她擅長做中式意境菜,本來想着試營業幾天,完善了改進了,再請小橋姐過來玩。沒想到這麼巧,您這自己找來了。”
喬小橋用摺扇點了點他,正要再念叨他兩句,另一邊畢羅已經遞了菜譜過來:“小橋姐,先點餐吧。待會叫的餐多了,后廚忙不過來,上菜也慢。”
喬小橋接過菜譜打開來,斜睨了畢羅一眼:“你們倆,有情況啊。”
畢羅一噎,唐律那邊已經輕笑了聲,也不知道害羞:“還是小橋姐慧眼。”
喬小橋瞪了他一眼:“你呀,能有今天,你且感謝我吧。”她揮揮手:“去忙你的吧,我和阿羅有我們女人的話題要聊,別在這添亂。”
唐律從善如流,站起身朝兩人微微躬身:“那我就不多打擾了。”他朝畢羅使了個眼色,說:“餐廳有幾樣很有特色的甜品,是阿羅的好朋友做的,我讓服務生端過來給小橋姐嘗嘗。”
喬小橋做了個揮手的手勢,專註看菜單,沒有抬頭。
不一會兒,服務生端了甜品上桌。都是西式甜品,樣式新鮮好看,喬小橋抬頭一掃,“咦”了一聲:“做得這麼小巧?”
畢羅解釋:“因為是招待客人用的,正常尺寸吃起來還是不太方便,這樣剛好一口一個。”
喬小橋拿起一顆透着淺綠色內餡的雪媚娘,邊嘗邊點了點頭:“這個抹茶的味道剛剛好,甜而不膩,真的很不錯。”
畢羅將另外一隻碟子往前挪了挪:“其實我這個朋友最擅長的是法式甜品。嘗嘗這個費南雪,很好吃。”
喬小橋嘗了一塊,捧住臉頰,神情有一絲懊惱。
畢羅的心提起來:“怎麼了?”
喬小橋徐徐咽下,吐出一口氣:“我覺得我今天來是個錯誤。”她看着畢羅,眼神哀怨:“每一樣甜品我都想嘗,肯定會胖的。”
畢羅被她逗得笑出了聲:“還好,今天只有12種甜品。如果你每樣只吃一顆,我覺得還能拯救一下。”
喬小橋盯着面前的幾隻碟子看了一會兒,拿起銀質小勺:“不管了,把那個布丁遞給我。”
畢羅遞給她一隻布丁杯,自己也拿了一個:“吃過她做的布丁,你以後會對所有布丁失去興趣的。”畢羅吃了一口,滿足地眯起眼睛,對喬小橋說:“從這個角度來看,吃了這個布丁,你以後會少吃很多布丁,你的體重不會增加的。”
布丁杯小小一隻,喬小橋幾口吃完,她看着桌上另外的9樣甜品,深吸一口氣,撫住胃部:“我現在思考的問題是,吃完這些我待會兒還有地方吃正餐嗎?”
畢羅笑着一指menu最上方的logo:“這家餐廳的宗旨是慢食,慢慢享受美食,三個小時的時間,我想足夠你消化這些甜品了。”
喬小橋嘆了口氣:“跟你在一起真開心。”眼角瞥到不停朝這邊望過來的身影,她突然一笑,探着身子湊近畢羅:“哎,我最喜歡聽愛情故事,給我講講,你跟唐律怎麼好上的?”
畢羅大窘,她最不擅長講這些八卦故事,尤其還是她自己和唐律的八卦,不擅長加上不自在,簡直令她張不開嘴。憋了半天,考慮到不好讓喬小橋這位貴賓不滿,她開口說:“現在不好說,我們倆的故事還是‘連載中’,我自己心裏也沒譜呢!”
喬小橋並不為難人,她做出一個“了解”的神情,邊挑選下一樣入口的甜品,邊說:“我明白,不到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女人心裏總是不踏實。”
畢羅說:“什麼才是塵埃落定的時候呢?”
喬小橋瞥了她一眼,笑得神秘:“到時候你就懂了。”
要不是小楚的一個電話打斷了兩人繼續談天說地的興緻,畢羅看到是小楚的號碼,走到餐廳門口,就接了起來。
電話那端,小楚口齒清楚,聲音聽起來是強壓着的冷靜:“阿羅小姐,家裏出了點事。”
“怎麼了?”或許是因為小楚的情緒還算平穩,畢羅第一反應也並沒有太慌亂。
“有人故意挑事。但現在人已經走了。”小楚說:“我覺得對方的目的跟上次那個不一樣,他們好像知道我們有攝像頭,挑起事端好像也只是為了吸引其他客人的注意力,他們走了之後,很多老客都問我們是不是什麼地方得罪過人。街坊鄰里都看出對方是故意找茬兒,但……年輕的客人,都挺信她的,跟着走了一些人。”
畢羅聽得直皺眉:“你說的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客人跟着誰走了?”
小楚猶豫了下,說:“姚心悠。以前來咱們餐館吃過飯,之前兩次都是唐少陪着的。這次她帶着兩個朋友來的,菜端上去沒吃兩口就說東西做的不好吃,沒意思,許多菜色不是獨創,不如……不如山水酒家做的精緻……”
畢羅聽小楚敘述完整件事的經過,說:“我知道了,這件事先不要讓老爺子知道。我這就回去。”
撂下電話,畢羅轉身,唐律正朝她走過來,她站在門口外,背後是逐漸露出雲層的太陽,光線的緣故讓她的臉上有一絲陰翳,唐律幾乎看清她面容的第一時間就問:“怎麼了?誰打的電話?”
“沒什麼,老爺子問什麼時候回家。”她朝唐律露出一個笑容:“有點渴,讓人給我弄個飲料喝。”
畢羅並不是愛提要求的人,突然說想喝飲料,唐律立刻就問:“想喝什麼口味的,我讓人去弄。”
兩個人一同往裏走,老周焦急的面容就這麼出現在視線里:“畢小姐,唐少,你們過來一下。”
因為宣揚“慢食”,每一桌前都放着微型電視,客人可以根據自己的需求選擇是否要在進餐的過程中看電視節目或是聽音樂。而朱大年和朱時春這桌的電視上,正在重播一段電視台的採訪。
畫面定格在一個人的身影上,那人一襲黑色阿瑪尼西裝,頭髮向後梳,露出飽滿的額頭,容貌斯文面帶微笑,正朝攝像機的方向看來。畫面定格的一瞬間,剛好捕捉到他眼中的神色,那是一種讓人直覺危險的志在必得。畢羅掃一眼屏幕下方的標題大字,脊背發寒,唐律已經拿過遙控器重新播放。
“山水酒家會在下周對大眾開放高端體驗店,還是山水,但這次,是不一樣的山水。”
記者的話筒遞到他面前:“沈先生,聽說山水酒店的高端體驗店,不僅限於餐廳,而是集餐飲、住宿、遊玩為一體的綜合項目,沈氏是有跨行業經營的打算嗎?據我所知唐氏集團和展氏旗下的楓國酒店在這方面都擁有非常龐大的資金支持和深厚的專業背景,沈氏此次躋身酒店行業,是已經有充足準備和信心了嗎?”
“這位記者朋友的問題,我想也是許多同行和前輩對沈氏未來發展的質疑。但我一直覺得,有質疑,就代表着關注和興趣,這對沈氏來說是個好消息。”沈臨風微微一笑。
老周小聲嘀咕:“答非所問,打太極倒是功夫一流。”
“有些關鍵的問題涉及行業機密,現在暫時不方便透露,但我可以在此向大家保證,沈氏既然敢於做出這次嘗試,就已經在各方面做足充分準備,下周日第一家山水高端體驗店就在平城正式開業了,稍後我會代表沈氏和我們此次的合作方,公開贈予10張貴賓體驗券,歡迎各位媒體朋友屆時大駕光臨。”他抬起右手,手上舉着一沓紙券:“另外5張體驗券,我將交給我們的官方微博,在接下來的三天內只要按照要求參與官博活動的網友都有可能獲得體驗券一張……”
沈臨風顯然早有準備,與記者的對答行雲流水,極力壯大沈氏聲勢的同時做足噱頭,為山水酒家這個品牌營造出一層前所未有的神秘感。
畢羅盯着屏幕右下角的時間,發現視頻是兩小時前的直播節目,也就是說,差不多在漫食光開業后的三小時內,他正在接受電視台採訪。
視頻結束,圍在桌邊的每個人都心事重重。老周最先開口:“畢小姐,唐少,他搞的這個高端體驗店,是在模仿你們的海棠小苑吧?”
畢羅和唐律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如果說他只是模仿現如今的海棠小苑,還不算什麼,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沈臨風此次可以說是做足準備重拳出擊,他的那個高端體驗店,不僅照搬了如今的海棠小苑,還與畢羅和唐律的後續開發計劃不謀而合。
如果說是巧合,有誰會信?
可如果是有人故意告密……畢羅心裏沉甸甸的,海棠小苑兩側院子的裝修改動從未避過什麼人,只要海棠小苑不營業的日子,每天進進出出那麼多工人和專業人員,這些人的嘴,是管不住的。
沈臨風三天兩頭往海棠小苑跑,又對畢羅身邊的種種格外留心,看到什麼查到什麼,再根據自己所得稍作推斷,找准他們的思路照樣copy,不足為奇。而這個人最可恨的地方在於,每一次,他都趕在原創者前頭廣而告之,佔盡風頭的同時,也讓畢羅和唐律再次陷入被動挨打的局面。
唐律拿起遙控器,將視頻又仔仔細細看了兩遍,他面上的神色愈發沉澱,末了,唇角勾起一點笑,他攬過畢羅的肩膀,在她耳邊說:“別擔心,這個事兒我來解決。”又看向老周:“我出去一趟,這邊店裏你多看顧點兒。”
畢羅見他眉眼間不見消沉,反而隱有一種意氣風發的精氣神,心裏稍安,拉了拉他的手:“放心吧。”
沈臨風站在漫食光的街對面,看着畢羅穿一件白色盤扣絲質短袖,水藍色七分褲,低頭看着手機走出漫食光的大門。她身上沒有任何多餘墜飾,白凈的脖頸嫩生生的兩條手腕,整個人看起來清爽極了,唯獨垂頭鎖眉的樣子,顯出幾許輕愁。
腦海中突然閃過許多畫面,她紅着眼坐在副駕駛座對他哭的樣子,兩個人在荼蘼宴上爭執起來甩開他手怒氣沖沖的面容,還有百花宴上他拿出手機調出那張素描讓她看,她拿過手機扔進冰桶裏面無表情的樣子……每一幀,現在回憶起來才發現竟是那麼清晰。可從前兩個人在F國留學時的畫面卻模糊了,那個時候的畢羅是什麼樣子,他卻想不起來了。她暗戀他那麼久,齊若飛說她的房間裏放着一摞都是他的素描,也記得曾經有一段時間,他們倆分在同一個小組做課件寫論文,他也和其他男同學一起在她住的公寓底下等過人,可那個時候的畢羅對他講話是什麼神情,看他是什麼眼神,他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他們兩個的時間好像剛好錯開了一點。她暗戀他的時候,他的眼睛和記憶里沒有她的影像;而他終於看到她時,因為許許多多的事情,她已經不願意再看向他了。
畢羅抬起頭的時候,是因為發現自己跟什麼人撞在了一起。她急着想打車回四時春,隨口說了句“抱歉”,那個人卻不言不語,攥着她手腕的手掌隱隱發燙,有一種灼人的熱度。
畢羅抬起眼,不久前剛在電視上看過的那張面容出現在眼前。他應該是做完採訪就過來了,衣服都沒有換,頭髮還打着髮蠟,哪怕是出現在金融街附近這樣繁華的地段,這身裝扮也顯得有點過分正式了。
“你來這裏做什麼?”
沈臨風看着她微笑:“我其實是想找容茵的。”他聳了聳肩:“我去那家甜品屋找她,店員說她給餐廳送貨,我就這麼一路找來了。”他看着漫食光的招牌,嘆了口氣:“你開餐廳這麼大的喜事,都沒有人告訴我。”他本來是想找容茵談合作的項目,最後卻從完全不相干的人口中聽到畢羅和容茵合夥開餐廳的消息。說來也諷刺,從前畢羅喜歡他,他們兩個走得不遠不近;現在他想追回畢羅,他們兩個反而愈發疏遠了。
畢羅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後退一步看着他:“你已經知道容茵不可能跟你合作了,找來這,應該不是只想說這些吧。”
沈臨風答非所問:“我的採訪,你看過了。”
畢羅說:“看過了。”經過這麼多事,她終於看清這個人斯文俊逸的外表下生着怎樣一副心腸,也終於學會了面對這樣的人,不再輕易生起半分波瀾。
沈臨風看似為人親和,實則冷心冷肺,滿口仁義道德,下手卻從不給人留活路。對待這樣的人,只要足夠聰明冷靜,便不會被他牽着鼻子走。百花宴唐律能用一句話讓他倉皇逃竄,也讓畢羅看明白一件事,沈臨風喜歡專挑人的軟肋下手,但其實他也不過是個外強中乾的普通人。她不會輕易小看他,卻也用不着怕他。
沈臨風從畢羅的眼中看到了從未有過的平靜,不是漠視,也不是逃避,而是一種波瀾不驚的平靜。這種平靜讓他心慌,他避開畢羅的視線,說:“我有點事想跟你聊聊。”
畢羅用手一指與漫食光毗鄰的咖啡館:“可以。我們去那談。”
沈臨風有意緩和兩人間這種不冷不熱的尷尬,皺了皺眉說:“你新開的餐廳,還沒邀我進去坐坐呢。”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隻紅信封,信封有點皺,是他來的路上從路邊精品店買的:“我還給你準備了紅包。”
畢羅看都沒看那隻紅包,逕自朝咖啡店的方向走去:“餐廳只對女客開放。”
沈臨風對此早有耳聞,說這樣的話,不過是沒話找話罷了,因此聽到畢羅冷淡的解釋,也並不以為意。跟在她身後,經過漫食光時,透過玻璃窗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他眯了眯眼,問畢羅:“你和唐律合夥開的?”
畢羅沒回答他這個問題。明擺着的事,他還偏要問三問四,有意思?
兩個人走進咖啡館,沈臨風向服務生要一間包廂,畢羅已經在臨窗的一張桌子坐下來:“大家的時間都不充裕,就在這喝杯咖啡吧。我請你。”
她看向服務生:“給這位先生一杯美式,我要一杯氣泡水。”
在沈臨風的記憶里,畢羅一直是溫溫的性子,哪怕後來兩個人幾次鬧崩,甚至當眾吵起來。用潘珏的話說,畢羅的那點脾氣,就跟小奶貓朝人掀爪子似的,自己覺得挺厲害,落在他們這些人眼裏,只覺得可笑得有點可愛。她甚至連句髒話都不會罵,更做不出潑婦罵街的姿態,他們這些傢伙什麼沒見過啊,所以無論畢羅怎麼冷臉對他,怎麼拿話甩他,怎麼表現得不待見他,沈臨風都不曾覺得難堪。
可印象中畢羅從沒有哪次像這次這樣,將對他的滿不在乎表達得如此清晰。他從不喝美式咖啡,但畢羅並不想徵詢他的意見,也不想了解他的喜好。
她真的將他當作一個陌路人。
沈臨風看了眼面前冒着熱氣的咖啡,最終還是對服務生說了句:“也給我來杯氣泡水吧。”他開完會就馬不停蹄地奔赴容茵的甜品屋,撲了個空之後又一路從郊區開回城裏,說一句口乾舌燥也不為過,這會兒別說一杯美式,就是他最喜歡的牙買加藍山也喝不下口。
他解開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等氣泡水來了,徐徐喝下半杯,修長的手指在玻璃杯上敲了敲,像是終於醞釀好了什麼。他開口說:“阿羅,我知道海棠小苑在籌備些什麼。”他抬起眼看着畢羅,眼睛裏緩緩綻出笑意:“上一次,山水酒家搶先召開中式古典菜發佈會,你用海棠小苑扳回一局。贏得有點險,但不得不說,我用的是手段,你憑的是實力。這一次,我知道海棠小苑都想做些什麼,但你不知道我的高端體驗店都會有些什麼內容。你怕不怕輸?”
畢羅半晌沒說話,她側頭端詳着他,突然問了句:“你喜歡我嗎?”
她突然這麼問,沈臨風反倒有一絲遲疑,看清楚畢羅眼睛裏的嘲諷,他回過神,慢半拍地回答:“我喜歡你。”
“你喜歡一個人的方式,就是算計她,跟蹤她,抄襲她的全部作品,將她在行業內徹底打倒碾成碎片嗎?”說這些話的時候,畢羅的臉上很平靜,好像在討論別人的故事:“沈臨風,你的喜歡,真的很可怕。我今天想跟你說的第一件事,就是求求你高抬貴手,別喜歡我了。至少,別在做着你那些噁心勾當的時候,還打着喜歡我為我好的旗號。我受不起。”
沈臨風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很難看。
畢羅卻在一瞬間笑了。原來沈臨風的軟肋在這裏,原來讓他撐不住笑這麼容易,唐律不在的時候,她自己也可以做到。
很久,沈臨風才開口:“畢羅,我做這麼多,是為了我自己不假,我有我的難處,許多東西我不得不去爭。這個過程中,我傷害到你,傷害到畢家,但我一直想要補償……”
“你所謂的補償就是折斷我的羽翼,讓我放棄自己的事業,犧牲整個畢家和四時春當做山水酒家的養料,成全你的事業發達。”畢羅不耐煩地打斷他:“沈臨風,我不知道你是裝傻還是真傻,或者你的心態真的很畸形,你喜歡一個人,但你不知道什麼叫真的為她好。最簡單的一件事,如果把你和我換個位置,我對你做下這麼多事,你能原諒我嗎?你會喜歡我嗎?”
沈臨風沉默,片刻之後,他看着畢羅的神色已經變了:“但是已經走到這一步了,畢羅,我一步都不可能退,你也沒有前路可去。你說的這些,都是已經發生的事,任何人無力更改。你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和我在一起,感情上一時接受不了也沒辦法,因為你的這幾家餐廳都等不起。”
“姚心悠去四時春搗亂,是你的主意。”
“是。”沈臨風原本也沒想這麼快跟畢羅攤牌,“漫食光”的開業不在他的預料之內。但他不會停下來,為了他想要達成的目標和眼前擁有的一切,他停不下來。姚心悠的鬧場只是一個小小的開始,下周的高級體驗店才是重頭戲,而在這整個過程中,他最先要拿下的就是畢羅。
她現在不服,接下來他有的是手段讓她屈服。
畢羅說他想要折斷她的翅膀,那是曾經,她已經今非昔比,更優秀也更厲害了,而他想要做的,是敲碎她全身的傲骨,重新塑造一個只屬於他的畢羅。如果還不行,那就乾脆徹底毀了她。
沒道理這份感情讓他受盡磋磨,另一個人卻能全身而退。
沈臨風的目光從她的眉眼輕撫而下,不疾不徐,停在她唇際時才透出一絲隱忍的狂熱:“畢羅。”
畢羅受不了他的目光,也不願示弱,將玻璃杯往桌上一摜:“你覺得姚心悠的那點伎倆,能成什麼事兒?”
沈臨風輕笑了聲:“畢羅,你的激將法,對我不管用。”他做出個攤手的手勢:“不過我也不怕對你坦白點兒,姚心悠能對四時春造成的傷害終究有限,我對她本來也沒那麼高期待。”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畢羅已經明白他沒說出的後半句是什麼。姚心悠對於他們而言,是個圈外人,她和這個圈子唯一的聯繫,她唯一在乎的,一直都是唐律。
畢羅不動聲色地鬆開緊緊捏着的手指,還好,剛才那個電話她瞞住了唐律。
沈臨風說:“阿羅,我來找你,是希望你能放下從前那些,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哦,你所謂的給個機會,具體是指什麼?”
“離開唐律。四時春我可以不動,留給你外公,海棠小苑和這家漫食光,只要你不去管,用不了多久就會關門。”沈臨風說:“我的要求很簡單,離開唐律,然後什麼都不用做。”
畢羅目光深凝,看住兩人間桌面的一個點,話音很輕,一字一句:“如果我不呢?”
沈臨風的聲音還是那麼低沉好聽:“你今天說不,明天就會看到後果。明天的後果你能不為所動,還有後天,大後天。我要做的事情很多,總有一天,你會來求我。”
畢羅忍不住笑了。她抬眸,牙齒白白的,笑得特別燦爛:“你對自己還真是挺有信心的。”
沈臨風看着她:“阿羅,你會求我,我也會接受你,但到那時的場面,就不太好看了。你最好的機會,就是現在答應我。”
畢羅站起來的姿勢特別流暢,更流暢的是她一氣呵成扔出去的杯子和兜頭灑在沈臨風身上的水。
她可不像電視劇里的女主女配那麼溫柔嬌氣,把水灑人臉上就沒事了。前幾天唐律調侃她的一句話沒有錯,自從認識了他,她越來越學壞、也越來越會記仇了。
當初潘珏扔在她額頭的那個杯子,她算在沈臨風身上。如今她全部還給他。
畢羅感覺到整個咖啡廳的人都在看着他們倆,之前為他們倒咖啡的服務生也走過來,踟躕着不知該不該在這個節骨眼上前,因為她之前幾乎每天都和唐律桑紫他們來這家咖啡廳開會,服務生和咖啡廳的老闆知道他們是鄰居,大家可是都很友善的。
真過癮啊。
看着沈臨風臉上身上都是水,額頭有血漬冒出來,身邊那麼多人看着,沒一個人敢上來勸。跟當初在酒店大堂的那一幕何其相似,畢羅簡直要笑出聲來,太過癮了。
不等沈臨風反應過來,畢羅已經倒退兩步,退到服務生身邊,高聲喊了句:“你這個變態!能幫我報個警嗎?我要告他騷擾!”
年輕的服務生認識畢羅,聽到這句話第一反應就是擋在畢羅面前,他見沈臨風站起來,額頭的血流到臉上,神色看起來似乎真的有點猙獰:“這位先生,你別過來。我要報警了。”
更多的人圍過來。
畢羅輕聲在服務生耳邊說了句話,利落地退出人群跑出咖啡館。
正如沈臨風說的,他接下來有那麼多大計劃要完成,真要去了派出所,哪怕最後證明是她先動的手,他又能光榮到哪去?在這個節骨眼上,沈總既耽誤不起時間,也丟不起這個人吶!
想起沈臨風看着她的那個眼神,畢羅忍不住邊走邊哈哈笑出了聲。邊笑邊跑,繞到下一個街區,她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幾乎喘不上氣來。
路過的行人許多都在看着她,有的人眼神里還透着同情,好像在看一個精神失常的病人。畢羅下意識地抹了把臉,她好像真的哭了。下過雨的天氣很涼快,路面還濕着,腳邊有個小水坑,她顧不上那些,一屁股坐下來。
真是個瘋子。她以前真他媽的瞎了眼!原以為暗戀的是個道貌岸然的混蛋,今天才發現,沈臨風是個瘋子!
畢羅抱住自己,恨恨地咬着牙,她不知道沈臨風接下來還要幹什麼。他說只要她一天不同意,他就會逼她後悔逼她同意,她能怎麼辦?她不怕輸,可她怕他會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對付四時春,對付家裏老頭兒,對付那些她心裏最在乎的人。還有海棠小苑,如果接下來一切不能如期進行,喬小橋會很失望吧?展鋒會不會雷霆大怒,整個合作案都毀了……那唐律得得罪多少人?
唐律……她現在最心疼的就是唐律。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她鬥不過沈臨風。他的弱點或許只有他那兩個同父異母虎視眈眈的兄弟,可她的軟肋太多了。她一個人可以輸,可拖家帶口那麼多的牽挂和在乎,她輸不起。
唐律為了漫食光把自己最喜歡的幾輛車都賣了,那天唐清辰跟她說,只要接下來半年漫食光能夠月月盈利,他就把唐律那幾輛車都還給他,可如果不行,那幾輛車子就都歸他了。海棠小苑和漫食光但凡有半點損失,她和唐律都負擔不起。
她該怎麼辦啊……
畢羅拿着手機,哆哆嗦嗦地拉出微信,點開和唐律兩個人的聊天界面。
想了又想,刪了又改,最後她打出三個字:你在哪?
等不及唐律的答覆,她又打了一行字:晚上等你吃飯。
兩分鐘后,唐律真的回復了:在談事情,你先吃,晚上來我家。
畢羅咬着拇指,半晌回了個“好”字。
沒有太陽的傍晚,天黑彷彿只是一瞬間的事。路燈次第亮起來,這座不夜城,時間越晚人們越瘋狂。街上行人穿梭,步履匆匆,沒人注意到路邊蜷着個黑暗的影子。
畢羅攥着手機,站起來的時候把一個經過的人嚇得一個趔趄。那人嘴裏不乾不淨地罵了一句,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畢羅顧不上計較這些,快步往前走了一段路,攔了一輛出租車坐進去。
手機里好幾個未接來電,有朱大年父子打來的,也有容茵和桑紫的打來的,還有小楚。
畢羅逐一在微信簡單做了回復,又讓朱時春回家時給家裏老頭兒捎個信,說今晚有事要忙,不回去了。
她不知道唐律什麼時候才會回家,但兩個人約定好的事情,唐律忙完手頭的事一定會儘快趕回來的。那天之後,她一直拿着唐律公寓的門禁卡。出租車開到小區不讓進去,她也不在意,用手機軟件付了車錢,沿着記憶中的路線一路摸回了家。
路燈昏黃,周遭的黑暗如同野獸張大的口,伺機而動隨時準備吞噬掉眼前僅存的一團光亮。畢羅的眼睛卻在發亮,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既然她弱點太多無處可藏,那就主動出擊,也讓沈臨風嘗嘗左支右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