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西湖的一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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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是在六七年——也許是十幾年了——的前頭,當時映霞的外祖父王二南先生還沒有去世,我於那一年的秋天,又從上海到了杭州,寄住在里湖一區僧寺的臨水的西樓;目的是想去整理一些舊稿,出幾部書。

秋後的西湖,自中秋節起,到十月朝的前後,有時候也竟可以一直延長到陰曆十一月的初頭,我以為世界上更沒有一處比西湖再美麗、再沉靜、再可愛的地方。

天氣漸漸涼了,可是還不至於感到寒冷,蚊蠅自然也減少了數目。環抱在湖西一帶的青山,木葉稍稍染一點黃色,看過去彷彿是嫩草的初生。夏季的雨期過後,秋天百日,大抵是晴天多,雨天少。萬里的長空,一碧到底,早晨也許在東方有幾縷朝霞,晚上在四周或許上一圈紅暈,但是皎潔的日中,與深沉的半夜,總是青天渾同碧海,教人舉頭越看越感到幽深。這中間若再添上幾聲絡緯的微吟和蟋蟀的低唱,以及山間報時刻的雞鳴與湖中代步行的棹響,那湖上的清秋靜境,就可以使你感味到點滴都無餘滓的地步。“秋天好,最好在西湖……”我若要唱一闋小令的話,開口就得念這麼的兩句。西湖的秋日真是一段多麼發人深省,迷人骨的時季呀!(寫到了此地,我同時也在流滴着口涎。)

是在這一種淡盪的湖月林風裏,那一年的秋後,我就在里湖僧寺的那一間臨水西樓上睡覺,抽煙,喝酒,讀書,拿筆寫文章。有時候自然也到山前山後去走走路,里湖外湖去搖搖船,可是白天晚上,總是在樓頭坐着的時候多,在路上水上的時候少,為的是想趕着這個秋天,把全集的末一二冊稿子,全部整理出來。

但是預定的工作,剛做了一半的時候,有一天午後二南先生卻坐了洋車,從城裏出來訪我了。上樓坐定之後,他開口微笑着說:“好詩!好詩!”原來前幾天我寄給城裏住着的一位朋友的短札,被他老先生看見了;短札上寫的,是東倒西歪的這麼的幾行小字:“逋鼠禪房日閉關,夜窗燈火照孤山,此間事不為人道,君但能來與往還。”被他老先生一稱讚,我就也忘記了本來的面目,馬上就叫廚子們熱酒,煮魚,摘菜,做點心。兩人喝着酒,高談着詩,先從西泠十子談起,波及了《杭郡詩輯》,《兩浙軒錄》的正錄、續錄,又轉到揚州八怪、明末諸賢的時候,他老先生才忽然想起,從袋裏拿出了一張信來說:

“這是北翔昨天從哈爾濱寄來的信,要我為他去拓三十張楊雲友的墓碣來,你既住近在這裏,就請你去代辦一辦。我今天的來此,目的就為了這件事情。”

從這一天起,我的編書的工作就被打斷了。重新纏繞着我,使我時時刻刻,老發生着幻想的,就是楊雲友的那一個小小的墳亭。亭是在葛嶺的山腳,正當上山路口東面的一堆荒草中間的。四面的空地,已經被豪家侵佔得尺寸無餘了,而這一個小小的破爛亭子,還幸而未被拆毀。我當老先生走後的第二天帶了拓碑的工匠,上這一條路去尋覓的時候,身上先鉤惹了一身的草子與帶刺的荊棘。到得亭下,將荒草割了一割,為探尋那一方墓碣又費了許多工夫。直到最後,掃去了墳周圍的幾堆垃圾牛溲,捏緊鼻頭,繞到了墳的後面,跪下去一摸一看,才發現了那一方以青石刻成的張北翔所寫的明女士楊雲友的碑銘。這時候太陽已經打斜了,從山頂上又吹下了一天西北風來。我跪伏在污臭的爛泥地上,從頭將這墓碣讀了一遍,覺得立不起身來了;一種無名的傷感,直從丹田湧起,衝到了心,衝上了頭。等那位工匠走近身邊,叫了我幾聲不應,使了全身的氣力,將我扶起的時候,他看了我一面,也突然間駭了一大跳。因為我的青黃的面上,流滿了一臉的眼淚,眼色也似乎是滿帶了邪氣。他以為我白日裏着了鬼迷了,不問皂白,就將我背貼背地背到了石牌坊的道上,叫集了許多住在近邊的鄉人,抬送我到了寺里。

過了幾天,他把三十張碑碣拓好送來了;進寺門之後,在樓下我就聽見他在輕輕地問小和尚說;

“樓上的那位先生,以後該沒有發瘋吧?”

小和尚罵了他幾聲“胡說!”就跑上樓來問我要不要會他一面,我搖了搖頭,只給了他些過分的工錢。

這一個秋天,雖則為了這一件事情而打斷了我的預定的工作,但在第二年春天出版的我的一冊薄薄的集子裏,竟添上了一篇叫作《十三夜》的小說。小說雖則不長,由別人看起來,或許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處,但在我自己,卻總因為它是一個難產的孩子,所以格外地覺得愛惜。

過了幾年,是杭州大旱的那一年,夏天挈妻帶子,我在青島、北戴河各處避了兩個月暑,回來路過北平,偶爾又在東安市場的劇園裏看了一次荀慧生扮演的《楊雲友三嫁董其昌》的戲。荀慧生的扮相併不壞,唱做更是恰到好處,當眾揮毫的幾筆淡墨山水,也很可觀,不過不曉得為什麼,我卻覺得楊雲友總不是那一副相貌。

又是幾年過去了,一九三六年的春天,忽而發了醉興,跑上了福州。福州的西城角上,也有一個西湖。每當夏天的午後,或冬日的侵晨,有時候因為沒地方走,老跑到這小西湖的邊上去散步。一邊走着,一邊也愛念着“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杭州”的兩句成語,以慰鄉思。翻翻福州的《西湖志》,才曉得宛在堂的東面,斜坡草地的西北方,舊有一座強小姐的古墓,是很著靈異的。強小姐的出身世系,我也莫名其妙,但是宋朝有一位姓強的餘杭人,曾經著過許多很好的詩詞,我彷彿還有點兒記得。這一個強小姐墓,當然是清朝的墓,而福州土著的人,或者也許有姓強的,但當我走過西湖,走過這強小姐的墓時,卻總要想起“錢塘蘇小是鄉親”的一句詩,想起里湖一角落裏那一座楊雲友的墳亭;這僅僅是聯想作用的反射么,或者是骸骨迷戀者的一種瘋狂的癥候?我可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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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非若春日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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