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終是緣盡
我沒有回頭,依舊坐在案前往下摘着鐲子,對着外面的的月色如水,
“德順失言了,我再不是你口中的‘皇後娘娘’,這聲尊稱,可是萬萬受不起了,如此清冷的時候,陛下為何會來我這宮中,可真是不勝榮寵啊。”
劉徹沒有說話,只是慢慢上前,
“阿嬌,你還好嗎?”
我輕輕一笑,為的這句話,早就平靜如水的心裏頓時泛出驚濤駭浪,又覺得很是好笑,
“陛下如今來這裏,可是臣妾最後的聖斷來了嗎?”
劉徹並沒有回答,只是低聲吩咐着德順,
“把東西呈上來,就退下吧。”
德順應下,捧着一個木質托盤到我跟前,我微微看了一眼,刺目的紅色進了眼裏,冰涼生疼,有些熟悉的款式,但是卻想不起這是在哪裏見過。
劉徹在我身後聲音斷斷續續地落進耳朵,
“這是新得的貢品,想着你會喜歡,不過質地有些輕薄,已經不適合眼下的季節,你且收着,來日,來日春暖花開的時候,也可穿着。”
我輕輕笑着,
“陛下說笑了,我一介庶民,如何穿得這外邦進貢的宮裝,如何承得住這般恩寵?”
劉徹沉默着,德順正要退下的時候聽到了我的這番話,終究是忍不住替劉徹說出了口,
“娘娘,您莫要說這樣的話,陛下會寒心的。”
我冷笑一聲,從鼻子裏發出“哼”的一聲,在劉徹跟前倒是從未有過的冷漠,這股抵觸的感覺德順感覺到了,劉徹自然也不能例外,示意德順退下,德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滿是悵然和心疼,告退出門去了。
我沒有再去看放置在一旁的那抹刺眼的紅,只是目無焦點地看着面前的那張薄薄的紙,手下繼續用力去摘着那鐲子。
劉徹不知何時走到了我的身側,緩緩坐下,
“為何不戴了?”
我手上頓了一下,突然覺得這個問題很是可笑,我這不過未至雙十年華的年紀,為何心裏竟然這般蒼老了,大約是我心悅的這個人,實在不是個普通人。
也或許是我最開始想的太過於簡單了,我以為我可以仗着母家的權勢,還有我們這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單憑我這不爭寵不奪愛的性格,在這后宮裏做個閑散愜意的皇后,是件綽綽有餘的事。
可是我辦砸了,母家傾倒,劉徹這樣一個冷血善於隱藏的人,又被我放在了心裏,一步錯步步錯,直到今日,我才發現自己是多麼的天真可笑。
“劉徹,你為什麼來我這裏?”
我轉頭看着他,突然問出來,直呼了這位“陛下”的尊號,這本就是可以直接拉出去砍頭的大不敬之罪,可是我不知道為何,就這麼鬼使神差地說了出來。
劉徹對我我的“冒犯”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坐在那裏眉眼深沉地看着我,緩緩說道,
“突然想起很久沒有見過你了。”
我自嘲地笑笑,
“還未恭喜你呢?衛氏有了這漢宮裏的第一個孩子,如今聖寵在旁,陛下也終於得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切,為何還會想到到臣妾這裏來呢?”
劉徹看着我面前那張有些突兀的絹紙,
“我想要的,你又何曾知道到底是什麼?”
我搖搖頭,
“我這一生到如今地步,莫不都是因為沒有看懂陛下您嗎?”
劉徹沒有說話,幽深的眼睛幾乎隱藏在黑夜裏,那裏面的,大約是厭惡吧。
那為何,特地來這裏,是要看我,這個驕縱惡毒的前皇后,蠻橫霸道的館陶公主遺女,困獸之鬥嗎?
我慢慢往下活動着手鐲,輕輕說著,
“小時候,我只是以為膠東王因為出身不好在後宮受盡欺辱,所以為人謹慎小心,冷淡無趣,拚命用功讀書得了舅舅的偏愛,都是為了這般,心裏還曾生出過不忍心疼;後來,嫁到了太子府,我知道,太子爺劉彘對我是有寬縱的,容我在府中無法無天,肆無忌憚地外出,我以為,太子爺對於身邊的人,就是這般寬縱的,以為日後在後宮的日子也不會太難過……”
劉徹似乎是微微嘆了口氣,
“大約從進宮之後,你便過得很不順意了。”
我抬頭,
“太子爺變成陛下之後,開始慢慢展現出自己的野心,收歸藩王手中的權力,打壓長安城裏的權貴,手段冷酷決斷到我有時候在想,身邊對這個人,到底還是不是幼時在金殿上,說要建座金房子把阿嬌藏起來的阿彘。”
劉徹在黑暗裏的眼神似乎也是閃爍了一下,
“阿嬌,你還記得上次喊我阿彘,是什麼時候嗎?”
我聽聞了這話不自覺地恍惚了一會兒,是啊,我有多久,沒有這樣喊過他了,大約很久就開始,恭敬小心地喊他“陛下”了罷。
見我久久沒有應答,劉徹那邊傳來一聲輕輕的低笑,
“是父皇停靈,我從前線匆忙趕回的時候,你摔下高台,昏迷之前,喊了我一聲‘阿彘’。”
我有些模糊了記憶,只記得當時痛徹心扉的疼,依稀間劉徹似乎是奔過來抱住了我,但是我說過什麼,已經不記得了,是不是在意識模糊的時候,喊過他這樣一聲,但是這時候說出來,到真真是諷刺。
劉徹記得這般清楚,那大約是真的,那我在近乎絕望的境地里,腦袋裏想到的人,竟然是他,原來我把這個人放在心底,竟比我自己意識到的要早,從那時起,就給了這個人,傷害我的機會。
我放棄了手下的用力,伸手去拿那張薄薄的絹紙,細細地摺疊好,準備放進胸口的內袋裏。
劉徹突然猛地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就這樣不想帶着母妃的鐲子嗎?把自己的手腕幾乎磨破也要拽下里?”
我清冷一笑,
“陛下這話說的也很是奇怪了,太後娘娘的東西,草民如何能帶出宮去?”
劉徹手下一抖,看着我手裏攥着的那張東西,
“這是何物?”
我掙開了他的大手,順勢把那絹紙藏在胸口,
“先生寫的《長門賦》,陛下大約已經看過了,這份便留給草民吧。”
劉徹似乎是帶了怒意的,
“是誰把這東西帶來給你的?”
我看着窗外濃濃烏雲遮擋住月光,不由嘆了口氣,
“竟是連月光都看不到了。”
劉徹並不滿意我這避重就輕的模樣,
“可是那個為你送飲食的丫鬟……”
我頓時繃緊了神經,一下子彈了起來,
“同她沒有關係,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宮人,如何能拿到司馬大人的手書?又如何敢把它送到我面前?誰有這般的膽子陛下未必猜不出來吧?不過先生既然已經被貶黜流放,我即使看到了這份字字誅心的賦文,又能如何呢?”
劉徹沒有說話,清晰了一些的眉眼卻又微微低下去了,我沿着他的視線,卻看到了讓人心涼的一幕,大約是我剛才起身的動作太過於激烈,手下一把甩在了案角上,那隻怎麼也脫不下來的墨色,頓時碎成了幾塊,就這麼靜靜地散落了一地。
我有些心驚地看着這一地的破碎,雖然想要把它拿下來,但是我並沒有過一次砸碎它的想法,我只想把這東西好好的還回去,但是這會兒它碎在了眼前,突然間的心疼讓我愣住片刻之後,膝行上前想要去拾起來,劉徹突然制止住我,我以為他會生氣,會治我的罪,但是沒有,劉徹沉聲說著,
“燈火太暗,莫要收拾了,這一地的殘渣小心割傷膝蓋。”
這般的溫柔輕言,就好像,我還是那個受寵的太子妃,還是那個出身高貴的皇後娘娘,看着如今的周身境遇,不免覺得有些可笑,
“陛下的聖心,果然讓人琢磨不透啊。”
我輕笑之下,不知道突然哪裏來的力氣,伸手一用力,另外一隻手鐲就被我拉了下拉,手掌側馬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但是對我來說,已經不算什麼了。
把那墨綠色的物件輕輕放到劉徹的手裏,
“原本想把這一對物什完璧歸趙的,如今看來也是破鏡難圓,想必衛妹妹不會與我計較,戴這僅有的一隻,倒也顯尊貴。”
鐲子明明已經放下,卻在我收手的瞬間,劉徹的手掌一歪,那墨綠色的物件順勢就滑到了地上,隨着一聲讓人心碎的脆響,我倒是看的真切,是劉徹故意,摔碎它的。
我戴過的東西,就這麼不堪嗎?即使它是自己母親的信物,長姐的託付,也這般低賤?
劉徹抬頭看着我,
“破鏡難圓?說的是誰?”
我倒是有些意外這人的態度,竟然抓出了這個字眼,退回一步緩緩坐下,
“陛下難道不明白草民的意思嗎?”
劉徹似乎是有些動怒了,突然沉聲言道,
“不許你這般自稱,何來的草民?你是大漢的皇后!”
我突然間就笑了,但是肯定笑的很難看,因為心裏滿是苦澀,臉上有一層麻麻的感覺,想來這個笑容也是僵硬得很。
“陛下這話說的,可真好聽啊。”
我感嘆了一句轉身去看着外面黑壓壓的天空,
“還有三月便是年節了,今年冬日的第一場雪,不會來的這麼早吧?”
劉徹似乎是咬着牙思索了一會兒,
“阿嬌,我不會讓你出宮的。”
我有些意外地轉頭去看他,
“陛下這是何意?我本已經不是宮妃,放我一介草民在這後宮是為何?太後娘娘和前朝的大人們怕又要上書來參我了,再者說了,陛下如今、難道還願意看到我嗎?”
劉徹伸手靜靜地攥着我的手腕,
“陳嬌,你是在故意氣我的嗎?”
我想要掙脫,但無奈這人的力氣實在是太大,而我的手腕因為剛才硬拽那鐲子,所以根本不敢用力,索性就這麼僵持着,抬頭看着他隱藏在黑暗裏眼睛,因為距離的拉近,往前探了些身子,突然出現在燈火下。
怎麼說呢?劉徹的這張面孔,滿是焦慮和痛苦,這同我以往知道的,意氣風發的帝王很是不同,我壓住想要脫口而出的疑問,問他最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但是這話到達喉嚨的時候,卻被我硬生生地壓制了回去,因為,我再也沒了去關心這個人的身份和,資格。
輕輕笑着,
“陛下既然知道同髮妻的情誼難圓,又何必非要把我留在宮裏呢?陛下有了穩固的江山,有了溫柔體貼的愛妃,又何必留一個嬌蠻惡毒的陳嬌在身邊?”
劉徹靜靜的看着我,滿是血絲的眼睛並沒有往日的光彩,突然有些頹廢地看着我,
“阿嬌,你確實不懂我,但是我若說,我可以重新給你曾經的尊位和榮寵,你可願意……”
“我不願意,”我突然抬頭看着他的眼睛,
“這座皇城,我再也不願意多呆了,我也曾以為只要我不去害別人,不去爭寵,不去管閑事,就可以在這個地方生活下去,但是皇宮不是太子府,以我的這丁點本事,根本無法有一日安寧,不如出宮去做個尋常百姓,也是不錯的。”
劉徹難得低下了頭,
“阿嬌,我現在有些不確定了,在你的心裏,究竟是身邊的那些所謂的姐妹們,甚至丫鬟宮人重要,還是我這個結髮夫君重要?”
我看着他有些頹敗的樣子,
“陛下,那在你的心裏,到底是什麼重要呢?是大漢的江山穩固?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陳嬌的存在,到底是陛下的髮妻,還是為了那個高位拉攏姑母的一步棋,亦或者只是無奈之下的退步?”
劉徹不可思議地抬頭看着我,嘴唇微微抖動着,似乎是想要說什麼?但是最後都化成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很是悵然地問我,
“阿嬌,這一切若是能重來,你還會嫁到太子府,做我的太子妃,為了我做那些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