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裂
厲行將“花名冊”交給朱子駿,朱子駿如獲至寶,立即安排人手對照名單開始排查。
事業上似乎順暢,可是回到家裏,他卻是惱火煩悶,必須面對老爹朱有理的唉聲嘆氣。
朱有理的嘆氣,當然源自於他的心肝寶貝疙瘩朱子駱。朱子駱留下一封莫名其妙的信,竟然離家遠赴廣東了。朱有理眼看著兒子的婚事都準備得妥貼,臨門一腳兒子卻跑掉,愁得頭髮多白了十幾根,一見朱子駿回家,就跺腳喊道:“虧你還是巡官,連自家弟弟都管不住,讓他亂跑亂蹦!”
朱子駿無奈地說:“你還是巡官的老爹呢,怎麼也管不住自己的兒子!”
朱有理說:“子駱那小子不是蠻中意田家那丫頭嗎,怎麼突然間就跑掉了?”
朱子駿也對此事感到奇怪,想想自己弟弟那個多情種子,怎麼會臨陣脫逃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難道還是恐婚?於是笑着安慰朱有理:“爹,你也莫操心,他大概是還沒有玩夠本。怕結婚後有老婆孩子拘住,心一野,就犯了糊塗。你放心,他能野多久,遲早會回來的!”
朱有理嚅嚅道:“回來,我打死他!”
朱子駿笑道:“你捨得?!”轉身上樓。
朱有理翻了個白眼。
朱子駿躺在闊大的床上,兩眼盯着天花板很長時間,不知怎麼,腦中泛動的始終是覃碧珠的倩影。幾年前的她,現在的她,微笑的她,冷漠地她……
他忽地起身,站在鏡前開始脫下警服換上西裝。今晚,李汝峰府上有一台戲,他相信覃碧珠一定會去。
覃碧珠當然來到了李汝峰府上。卻是李汝峰親自到門前迎接她,彬彬有禮地說道:“田夫人,上次的事沒能幫上忙,多有抱愧。”
覃碧珠嫣然一笑,道:“大人太過客氣,我豈能因私廢公怪責大人,這就是小女子不識大體了。”
李汝峰又說:“前段時間聽聞府上團練操辦得嚴謹有序,不知最近情況如何?”
覃碧珠說:“哦,我一區區婦道人家,對團練這種事並不清楚。想來跟大人麾下的正規士兵相比,必定雲泥有別。大人可別取笑咱們這種過家家的玩藝兒。”
李汝峰聽得心中舒坦,又見覃碧珠雖然淡掃峨眉,服飾也淺淡不張揚,舉止間卻自有大家氣度,更增幾分傾慕之心,直到李夫人過來,將覃碧珠拉去入席,兀自看着她的背影,一時回不過神。
這天戲台上唱的是全本的《穆桂英挂帥》,剛剛聽了兩出,坐在覃碧珠身邊的李夫人便抿唇附耳說道:“朱巡官又來了。”
覃碧珠回頭一看,朱子駿穿一襲黑色西裝,英姿挺拔地進來,雖然只揀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旁邊認得他的已紛紛起身主動跟他打招呼。他卻是一眼看見覃碧珠,眼睛一亮,微笑點頭致意。
李夫人就笑道:“我瞧呀,那朱巡官似乎對你有意思。”
覃碧珠連忙說道:“可別胡亂往我寡婦身上添事。”
李夫人道:“你呀,怕什麼,這都新時代啦。要不是對你有意思,這樣老土又鬧哄哄的南戲,那朱巡官怎麼會有興趣聽。等着吧,他一會兒就會來找你。我可先避開,不能擾和你們的好事。”
覃碧珠拉着她的袖子,“別走。”李夫人卻不管不顧地走了。
覃碧珠坐定難安,勉強喝了幾品茶,便起身朝外走去。
李府後院有一個不小的花園,曲池流水觴,小亭倚芳草,覃碧珠沿曲廊悠然行走,沒過多久,就聽到身後跟來的腳步聲,回頭一瞧,果然是朱子駿。
覃碧珠有意將朱子駿引到花園,也是不想讓別人看到她與他拉拉扯扯的笑話,此時停下步子,說道:“朱子駿,我莫非欠你的錢還是的糠,你怎麼陰魂不散地跟着我。你這樣綿扯不斷,對你我都沒有好處!”
朱子駿面帶不解地說:“碧珠,有一件事我始終不解,如果今天能得到你的解答,我也就死心了。”
覃碧珠冷冷地問道:“什麼事,你說?”
朱子駿說:“還是上次我曾經問過你的話,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冷淡,甚至不滿懷怨氣。我捫心自問,並沒有對不起你。”
覃碧珠說道:“捫心自問?你這種人還有心?大概只會想到自己,從來沒顧及別人的感受。否則,不會這樣對我糾纏不清。”
朱子駿瞪大眼睛,說道:“你這話中有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覃碧珠說:“你要想曉得什麼意思,走過來,我告訴你。”
朱子駿便朝覃碧珠走近兩步。
覃碧珠卻說:“再近一點,我悄悄告訴你。”
朱子駿就又靠近兩步,對他來講,能親近覃碧珠一點自然樂意。誰知他身子剛靠近她的肩膀,忽地感到眼前一道亮光閃掠,本能地身子往後側退,卻見覃碧珠手中拿着一柄匕首,眸中帶淚,喊着“我要為明語報仇,我要殺了你!”他略微走神,只聽“划拉”一聲,左肩已被刺中。他驚痛交加,但反應奇速,反手一掄,已然扣住覃碧珠的手腕,略微用勁,將匕首奪到手中。
覃碧珠仍然在喊着:“放開我,放開我!”
朱子駿喝道:“你瘋了,為什麼要殺我!”
此時,兩人的爭執已經驚動幾名李府的佣從,跑上前驚慌地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朱子駿側過身子,掩飾肩上流血的傷口,故作輕鬆地笑道:“沒事,我與田少奶奶開玩笑呢。”待佣從走遠后,才咬牙捂住傷口,撕下內衣布料包所起紮起來。
覃碧珠冷眼旁觀,說道:“為什麼替我遮掩,我謀殺朝廷命官,可是大罪,你正可以藉機把我們田府一網打盡。”
朱子駿看了看她,搖搖頭苦笑道:“碧珠,我的命都可以給你,怎麼會讓你入獄?”
覃碧珠站在原地,靜默不說話。
好在覃碧珠的力氣不大,傷口刺得淺,朱子駿自行包紮了傷口,才說道:“方才你一個勁叫嚷什麼為明語報仇殺我,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難道——”他突然有所悟,“難道你認為你丈夫的死,跟我有關?”
“難道跟你沒有關係?”覃碧珠仔細觀察朱子駿的神態,冷冷地說道:“明語生病請的那位大夫,難道不是你指派的,莫非沒有收你的黑心錢?”
朱子駿一怔,“碧珠,你這話說得奇怪,大夫的事,怎麼會跟我有關?”
覃碧珠道:“你不要狡言強辯,明語去世后,那位我家常請來看病的王大夫突然就從施南府消失了,我查過,你曾經找過他。”
朱子駿呆了呆,努力回憶當年,許久后喃喃道:“你說王大夫,當年施南府有名的大夫?咱們幾家人都時常請他看病,怎麼,這也會讓你懷疑。可是,我雖然喜歡你,嫉妒田明語,可我,可我再怎麼嫉恨,也不會朝他下手啊。碧珠,你竟然是這麼看我,在你的心裏,我竟然那樣狠毒,莫非這麼多年來,你始終認為我就是一個不顧你感受、壞事做盡的傢伙?”
覃碧珠一直在觀察朱子駿的神情,瞧他不像作偽,一時倒迷茫起來。難道,這些年她真是為明語的死傷心過度,想得太多了?她真的冤枉了朱子駿?
朱子駿有些傷心,垂頭沉默許久,朝覃碧珠擺擺手,說道:“你走吧,今天的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放心。還有,田明語的事情你既然懷疑我,我就有必要為自己洗清冤曲,我會想辦法查清當年的事情真相的。”
十年人事幾番新,舊案想要重新複查,即便朱子駿身為巡官,又談何容易。在回警察局的途中,他心情複雜,腳步沉重。他出身富商之家,雖說朱有理在施南府風評不高,可是身為長子的他自從學至入仕,可以說一路春風順意,如今年未及三十已成為正六品巡官,因此自視甚高。若說長成以來有什麼未能遂意的,那便惟有傾心愛慕的覃碧珠嫁給他人這一件事。就是這件事,他一直也帶着自欺欺人的想法,認為覃碧珠心中有他朱子駿,只是礙於父親之命媒妁之言才委屈地嫁給田明語。然而,今天覃碧珠的表現給予他摧心一擊,原來她竟然一直認為他是殺夫仇敵。原來,在她的眼中,他的形象竟然如此不堪!
可是即使如此,他捫心自問,他能狠得下心恨她的絕情和以匕首相對嗎?他能不管不顧她的死活和傷痛嗎?他能眼看她陷在不知丈夫真正死因的漩渦中不能自拔嗎?
不能,顯然不能。
他不由自主回憶起許多年前與覃碧珠第一次相見的情景。
那時,父親朱有理做小本生意勉強餬口,一家子住在北門河壩的小棚屋裏,他只有六七歲,早晚地撿着母親做的玉米和苞谷粑粑吃,奇異地長成個滾圓的小胖子,也是招街坊鄰居煩厭的討嫌蟲。可是在那個年齡的小男孩子,有幾個不是神憎鬼厭?
夏天的時候,他領着小夥伴在河壩里挖沙坑,挖出空穴來再搭上木條樹葉,引誘在河邊遊玩的人掉坑裏,然後衝上去撒沙扑打,弄得人家灰頭兜臉,以此為樂。有一次,遊樂的對象恰是覃碧珠與她的父親。當這一對父女陷入沙坑,他捧一堆沙往覃碧珠的頭上撒去。覃碧珠並沒有像其他的人那樣大喊大叫,只是不慌不忙地自行抹去遮住眼帘的沙土,露出一雙清亮的黑眸,對面前的朱子駿說:“這個遊戲沒有意思。”
朱子駿為面前的眸子所吸引,同時也因為眸子主人的話而感到不服,伸出舌頭做了個鬼臉,“你個小丫頭,有會陪你玩遊戲?”
覃碧珠說:“就算沒人陪我玩,難道我不會自己跟自己玩。”
朱子駿偏着小腦袋,說:“自己跟自己玩,有什麼可玩的?”
可是,當覃碧珠領着朱子駿來到她的家裏,拿出那些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玩具,他才知道她所言非虛。覃家有各式奇怪的小玩藝,全木工卯成的飛馬、跳魚,按下彈簧后可以放出音樂的樂盒,可以變幻出無數形狀的七巧板,這些都還罷了,更令少年朱子駿着迷的是覃家的那些棋類,象棋圍棋還有最古老的雙陸,同時只有六七歲的覃碧珠不僅可以跟覃父對弈,竟然還有一手執一子左右開弓地鋪開戰役。朱子駿總算明白,所謂“自己跟自己玩”是什麼意思了。
這樣美麗又神奇的覃碧珠,又怎麼不令朱子駿着迷呢?可以說,朱子駿對覃碧珠的愛慕自六歲開始,一往無前,從無退縮。持續了二十四年的情感,已然成為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剖離不開,分割不可。哪怕,她過去不愛他,現在也不愛他,也許,未來呢?
未來,大概是可以期許的。只要,能夠查出田明語的死因,讓她釋懷,將那個男人徹底從她的生命里去除掉。
想到這裏,朱子駿又重新鼓起勇氣和信心。他走進辦公室,叫來一名得力的心腹下屬,命令他全力查出當年那位王大夫的下落。
那名下屬得到命令,很是吃驚,報告現在正在對照名單排查“亂黨”,本就人手不夠。
“那就先放下那樁事。”朱子駿斬釘截鐵地說道:“先查王大夫。”
每一個看似簡單的人身後,或許都有着並不簡單的過往,也會面臨模糊而迷惘的未來。當朱子駿和覃碧珠仍糾結於十年前的往事舊案,田若夷則為得知身世,並從天而降一位親生哥哥而悲喜交織。
因為從小知悉自已並非田家親生,她曾經為此自卑難過,也曾無數次幻想和假想身世,對親生父母有過諸多抱怨,而當身世突如其來轟然揭幕,她卻無比慶幸。她獲得的溫情與愛,遠勝世上大多數人,尤其,現在她竟然有了兩位哥哥!這一切,足以沖抵朱子駱離開她選擇革命,給她帶來的失落。連續許多天,她悄悄與厲行在夜間相聚,彼此訴說分離十九年的經歷,時而抱頭痛苦,時而歡樂大笑。
時值年關當口,這個新年田家過得與往年大不相同。一來是因為田明誠娶親,二來團練辦得順暢,除夕晚上團年時,田家大院裏大擺三十來桌,真是喜慶熱鬧歡聚一堂,那喝酒歡笑聲飛街躍坊,教朱有理老爺聽說后,嫉妒得一晚上沒睡着覺。
過完十五,年過了一半,田明誠開始打點着新一年的事務,田若夷則開始幫於清水統計一年女眷所需的胭脂女粉,以備年後一併從省城採購回來。姑嫂正說得熱鬧,紅兒走來,低聲對田若夷說:“有人找。”
田若夷問是哪個。
紅兒說:“又是那個醉顏紅!”
田若夷一聽這個名字氣不打一處來,放下手頭的帳本就說道:“是她?她還好意思來啊!”又對紅兒說:“你也不趕緊找幾個護院,把她給我打出去!”
“不是,三姑娘,你還是出去看一看,我感覺她確實有事。”紅兒趕緊滅田若夷的心火。
田若夷就冷笑說:“什麼事,和尚趕道士?好,我就去瞧瞧她還要玩什麼花招,莫非我田若夷還跟她玩不起!”
她走到大廳,果然見到醉顏紅穩噹噹地坐着等她。就笑着問:“醉小姐,正月里不招嫌,你有什麼事咱們出田府再談?”
醉顏紅依舊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漲漫不經心的模樣,說道:“田三姑娘,你莫要對我這種態度。我醉顏紅行走江湖自有道義和規矩,你跟子駱兩個人欠我的人情一大籮筐,我還沒有一筆筆算。也只有我這樣的才會大人不計小人過,巴巴地給你們兩個傳信。”
田若夷聽到“朱子駱”三個字雖然一怔,但隨即開始提防醉顏紅另懷別意,“什麼子駱子駝,別拿他來找我開涮,我現在跟他沒有半分關係。往後你要能進朱家的門,莫忘記請我喝杯喜酒。”
醉顏紅掩嘴嬌笑,笑得花姿招展,“三姑娘啊,我真是服了你,都這樣了,你還這麼死鴨子嘴硬。好吧,我就不逗你了,你過來,你有件重要的事告訴你——”
田若夷警惕地看着她,巋然不動。
醉顏紅繼續笑,“唉,為了子駱,你不過來,只有我過去了。真是,脾氣倔最沒得救!”搖搖曳曳地走到田若夷身邊,壓低聲音說道:“子駱在我那裏,天天醉酒,你去看看吧——不然,他醉死在醉施南,我只好通知朱老爺為他收屍——”
田若夷一驚,“你,你說?”
醉顏紅翻了個白眼,“別問我其它的,我什麼也不知道。你要想知道什麼,就自己跟我來。”
心底有一萬個聲音叫嚷田若夷不要跟醉顏紅走,那醉施南是什麼地方,用腳趾頭都曉得,哪是她一個大家閨秀可以涉足之地。可是田若夷的腳卻不由自主跟着醉顏紅挪。
距離醉施南還有一里地,就能遠遠聽到這個銷金窟傳出的男女嘻笑、歌舞樂奏,田若夷聽到耳中,只覺頭皮發麻心跳加速。醉顏紅自然不忘譏諷嘲笑,“你這樣的大家小姐,我見得多了,看上去氣勢洶洶,好像天王老子也不怕。要將你丟到這亂世里,只怕一天也活不下去。施南府很大,這大清天下更大,可是能給我們女人的路,窄得可憐。別瞧不起我,我也不過是要活下去!”
一邊說,已經跨入醉施南的大門。立即有喝得醉熏熏的胖男人走過來撫醉顏紅的臉蛋,“小美人兒,我等你一晚上了——”說話間,突然看到醉顏紅身後的田若夷,眼睛一亮,“這後面的小美人,怎麼眼生得很呀!”
醉顏紅把下巴搭在那男人手上,嫵媚一笑,“這美人啊,你可別動粗,她是大戶人家的閨秀,上來找未婚夫的。”
那男人雖然喝得七葷八素,卻也是有眼力勁的,看得出田若夷穿着貴氣得體,便笑道:“哈哈,在窯子裏抓老公,豈不是自討沒趣?小娘子啊,我勸你一句,難得糊塗!”
醉顏紅就掄過一杯酒,沽沽地灌到那男人嘴裏,說道:“劉老爺,我瞧你還沒糊塗,話多傷喉,得用酒補。來,再多喝兩口——”見那男人終於醉得東倒西歪,轉身示意田若夷跟她走上二樓。
田若夷穿過充滿脂粉、香水和酒氣的樓道,進入醉顏紅的房間。
不愧為醉施南的頭牌,醉顏紅的房間闊氣豪華不遜於田若夷的閨房。室內酒氣熏得田若夷連退幾步,卻見面前軟床高枕,仰面平躺的正是朱子駱。
他聽見動靜,眼睛半闔,嘴裏卻喃喃有語,“酒,醉顏紅,給我酒——”
田若夷看見床頭柜上空的酒杯酒瓶東倒西歪,便轉頭問醉顏紅,“酒呢?”
醉顏紅揚眉笑問:“還要給他喝?”
“怎麼,擔心我出不起酒錢?”田若夷挑眉。
醉顏紅點頭,“看來,你打算灌死他一了百了。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可不能讓他在我這裏挺屍,我負不起這個責任。”
田若夷說道:“這個時候怎麼怕了?既然他回來后第一個找的是你,那麼死在你這裏也算死得其所。”
“那是因為他以為已經死在你心裏了。”醉顏紅說道:“就是沒臉再回去找你,才會在我這裏瞎混。”說歸說,她不多時真提了兩瓶葡萄酒放到田若夷手裏,“酒我拿來了,要死要活,你們兩個對戰,嗨,別弄出醉死鴛鴦那一套啊。”帶上門離開。
田若夷開了一瓶酒,先汩汩地喝下三大口,她一向有酒量,這點葡萄酒對於常喝苞谷酒的她簡直不夠當佐料,索性直起腸子喝下大半瓶,這才感覺上頭來一點小意思,搖搖朱子駱,“起來,喝酒!”
朱子駱在鼻間嗯哼兩聲,擺了擺腦袋。
田若夷仰頭再喝一口,拍打他的臉頰,“起來,起來!”
朱子駱覺得受到打擾,隨手揮過來,“啪”的正擊中田若夷下巴。田若夷驚呆了,隨即更加氣惱,直接扒拉開他的嘴巴,提起那半瓶就往他嘴裏灌,“喝吧,喝吧,喝死你算了—”
雖然沒能灌進去,朱子駱卻聞味知髓,伸出舌頭朝嘴角舔來舔去,這醉成爛泥的模樣頓時令田若夷既心碎又氣恨,不禁當真運足氣力,一個大耳刮子扇過去。
這一耳光完全可以打醒牛,朱子駱吃痛,哼哼地睜開眼,“誰,誰敢打我!”等到他睜開眼,面前影影綽綽的人兒恍惚像田若夷時,他抹了抹眼說:“喝多了容易做夢。”又“轟啦”一下撲倒在床上。
田若夷氣極,提起酒瓶準備往他頭上砸去,臨到頭卻反手一摔,碰上房間裏醉顏紅最喜歡的那面法國進口立面落地大洋鏡,兩敗俱傷,玻璃碎渣四濺,有塊碎片正撞到她腿上,頓時破口見血。
這下動靜大了,醉顏紅在外“嘭嘭”敲門,“打起來了?小心一點,別動我的化妝品,莫撞壞我的鏡子!”
田若夷索性把門打開,讓醉顏紅看個明白,“都砸破了,你說怎麼辦?”
醉顏紅伸腦袋朝內看了一眼,捂臉發出悲哀的慘叫。
“叫什麼叫?”田若夷眼皮都沒抬,無動於衷地說道:“擔憂田家賠不起,我原模原樣賠你一套全新的。”
醉顏紅就不出聲了,主動拉上房門,然而向老闆去說明損失情況。
田若夷回過頭,見到朱子駱像根木樁般坐在床上,獃獃地看着她。
“酒醒了?”田若夷冷冷地說,打開另一瓶酒遞過去,“趁着還有半條命,趕緊喝,到陰曹地府大概只能喝黃泉水馬猴尿,也不知道你這樣的人還能不能入六道輪迴,下輩子當狗當豬,就更沒有這酒喝了。”
朱子駱垂着頭不肯接酒。過了一會兒,說道:“若夷,廣東的革命又失敗了,我現在的是什麼都沒落着,就是廢人一個。”
田若夷冷笑着說:“原來是你的偉大革命失敗了,你想到家鄉還有未婚妻,想到還有我這條退路,你又回來了?朱子駱,我田若夷莫非就生得這樣窩囊?你不喝我喝,我是不怕鬼不怕神,也不怕下輩子當牛做馬的,左右跟你這們的人扯上了,這一輩子就莫想消停。”仰頭就往嘴裏倒酒。
“別,別!”朱子駱趕緊站起來搶酒,然而他醉得厲害,手還沒觸到酒瓶,人已然歪歪倒倒地將田若夷絆倒在床上。
這簡直就是借酒發瘋!田若夷大怒,第一反應就是揍死這沒臉沒皮的混帳東西,可是手還沒挨着他,嘴唇驀地一涼,他已然吻將下來。
“若夷,我愛你。”她聽見他在耳畔喃喃念叨。
接下來發生的事,似乎是順其自然,又似乎稀里糊塗,又彷彿半推半就。多年後,田若夷回想當日,只能歸咎於酒與魔障。人生,有人說一步錯,步步錯,又何嘗不是冥冥中自有定數?就像山路中隨風搖擺的狗尾巴草,亂世之中,誰能確定人生的走向?
次日清醒后,朱子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拉着田若夷的手說:“若夷,咱們成親吧。”
田若夷摔開他的手,說道:“怎麼,現在才覺得虧欠了我,要對我負責補償我?”
朱子駱急急地辯白說:“不是,不是,若夷,你明白我的心的。”
田若夷冷笑着說:“我當然明白,我無非是將心付明月,明月偏要照溝渠。朱子駱你放心,這種事你情我願,我絕不會賴着你不放,我又不是賣紅倚笑的長三堂子姑娘。是要訛你的人還是訛你的錢?”
朱子駱跺腳,“若夷,你為什麼總這麼固執倔強!什麼事情都不能退後一步咱們好好商量,非要把話說到這樣的絕地,把我將旮旯地里逼啊。你說,咱們已經這樣了,你是一個大姑娘,總得在施南城裏呆下去吧,萬一,萬一——”他把心一橫,索性把話說透,“萬一你懷上了孩子,又沒有成親,可怎麼做人啊。”
“原來是為這個!”田若夷不以為然地一笑,“朱子駱你儘管放心,我想世上的事情沒有這麼巧。就算我時運不濟,這回不小心懷上了你朱子駱的種,你也仍然可以放心,我不會找你扯皮。我田若夷再怎麼不中用,自己的孩子也有辦法撫養成人,我幾時怕過街坊鄰居的閑言碎嘴。最不濟,我就帶着孩子離開施南,天下之大,還能沒有我跟孩子的容身之所和立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