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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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青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掉了腦袋。我在深夜值班站崗的時候,望着月色中突然壯大逼近了的天子嶺,想起了他的生前。因為他的下流,因為他的小氣,我沒說過他什麼好話。直到他死後,我才想起有一次我奉命爬到牆上刷寫毛主席語錄,突然梯子不可阻擋地往下滑,我靠手攀一根橫樑,才沒有栽下去。遠遠的兆青看見這一切,嚇得手裏的一碗飯都傾了,掉在地上發出脆響。“救命呵——救命呵——不得了呵——”他呼天搶地地大跳,跳來跳去昏了頭,沒做什麼事又跳回來,哇哇地大哭。
也許我並沒有那麼危險,他不必要那麼大哭,那麼大跳,他甚至沒有做出什麼實事幫我一把。但當時我所有在場的朋友和熟人中,除了他,沒有人驚嚇和慌亂成他那個樣,沒有人為我情不自禁地哭泣。我感謝他的淚水——雖然只有短短的片刻,雖然很快就消失在一雙我永遠也無法親近的小眼珠里。在以後的日子裏,我無論走到何方,我無論要遺忘多少城市和鄉村,也不會忘記我在那一刻的俯瞰:下面有一張臉,僅僅只有一張臉,在透視關係中放大了,把後面瘦小的身子統統遮蓋無餘,為我噴散出嘩啦啦的黃淚。
我想說一句感謝他的話,或者讓他從我身上佔去一點便宜,比方几塊錢,比方一塊鹼,但他不會了。
我抱了一床舊棉毯送到他家裏,囑他婆娘墊入兆青的棺木。他一生都習慣睡在扁擔上,往後應該讓他好好地睡一覺了。他一生忙忙碌碌,往後應該讓他好好地懈一懈。
“懈”,發音hai,去聲,在馬橋語言中是休息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