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一句俗語:“可意會不可言傳”,可見生活中很多信息已溢出了語言的邊界。我們不妨將這些信息名之為“象”。

這個概念將在本書中反覆用到。

顯然,這裏的“象”有視覺性的圖象和形象,也有作用於人的聽覺、味覺、嗅覺、觸覺等其它方面的物象和事象,將其納之於“具象”這個中國讀者較為耳熟的詞,大概較為合適。我在前面還說過,具象既包括(1)生活的原象,(2)也包括文化的媒象——即由文化媒體傳播的人工造象,比如風景畫對風景的摸擬,戰爭片對戰爭的表現。

不管是實象還是媒象,“象”區別於“文”或“言”,是語言文字之外一切具體可感的物態示現,是認識中的另一種符號,較為接近佛教中的“色”。上海佛學書局1934版《實用佛學辭典》稱:“色者,示現之義”,“眼、耳、鼻、舌、身之五根也,是屬於內身,故名內色”;“色、聲、香、味、觸之五境也,是屬於外境,故名外色”。佛教中的色塵、色相、色法、色界等,在這裏都可以視為象的延伸概念。

唯識宗作為東方傳統哲學中較為系統性的認識論,稱“萬法唯識”,首先提到“眼識”、“耳識”、“鼻識”、“舌識”以及“身識”,將其視為全部心識的重要基礎,視為人與事物現象的直接關聯(見太虛等《唯識學概論》)。

佛教常常借蓮花、明鏡一類象徵來直通心性,借面壁、棒喝一類行態來尋求感悟,一直在強調文字之外的信息傳達,其極端者甚至強調“不立文字”、“言語道斷”,但他們以“色”對立於“心”,賦予了“色”第二個意義:“變壞”、“變礙”以及“質礙”(亦見《實用佛學辭典》)。因此一旦從認識論轉入人生論,佛教徒們便視“色”為迷惑耳目泯滅心性的俗塵,是人們進入覺悟時的魔障。在空門凈土那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虛幻不實之物,瑣屑無義之物,理應被正道者拒絕和超越。這樣,他們從認識論上逼近了色的大門,又在這張大門前匆匆閉上人生論的雙眼,在感性現象世界面前有一種進退兩難。

佛學東傳的結果之一,是色漸漸蒙上貶義,與塵世中的凡夫俗子結下了不解之緣,雖說不一定符合大智慧原旨,卻是佛學在中國承傳和演進的部分現實軌跡,與儒家、道家的抽象思維指向互為呼應,幾乎匯為一流。影響所至,人們見“色”而驚,聞“色”而避,較為感性的生活總是被稱之為“沉溺聲色”、“玩物喪志”,是一種君子不恥的墮落,而“好色者”甚至成了日常用語裏“流氓”的別號,致使隱含在色界裏的意義結構一直處於道德歧視之下,幾乎是一片曖昧不明和無人深究的荒原。由此不難理解,中國傳統知識者皆以語言為尊,比如從來不乏“文”的字典、辭典、語法以及修辭,不乏各種語言研究成果登堂入室,卻一直未見世上有過“色典”或者“象典”,一直沒有什麼人對生活中萬千聲色的含義、來源以及運用規則有過系統的記錄整理。

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對此心存憂慮。他說:“關於理性認識,世界上有一門非常古老的科學,毫無異議地得到所有人的承認,其名為:邏輯學。但是,關於直覺認識的科學卻勉勉強強和困難重重,只得到極少數人的肯定。(見《作為表現和普通語言科學的美學》)”我們將看到,克羅齊指出的這一失衡狀況不僅遮蓋了生活中那些只可意會的事物,反過來也將禍及生活中可以言傳的事物,最終構成理性認識的亂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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