埸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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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也是語言。我第一次認識到這一點,是二十多年前到大隊黨支部書記家裏去,請求他在我的招工推薦表上簽字蓋章。當時我是留在隊上最後一名沒有回城的知識青年,守着一幢空空的木樓,還有冬夜冷冷的遍地月光和村子裏的零星狗吠。我被這巨大的安靜壓迫得幾乎要發瘋,便咬咬牙,一步一滑地踏着雪中小道去了書記的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平時總是黑着一張臉的書記,在家裏要面色和善得多,讓我湊到火塘邊來暖身,給我遞上一碗薑茶,他老婆還拿一條毛巾拍打去我肩頭的雪花。在我與他們一家數口暖融融地擠在火塘邊的時候,我嗅到了混濁的炭灰味、煙草味、薑茶味以及濕襪子味的時候,我預感到我會成功。

事實確實是如此,書記問我還有沒有柴燒,一開始就有了人情的聯結。他談了柴以後就順理成章地同意推薦我,完全沒有提及我可疑的家庭背景,也似乎忘記了我在地上踩死豆苗之類的破壞行為。我心裏一熱,很沒出息地濕了眼眶。

我相信書記並沒有喪失他的階級鬥爭覺悟,也仍然保留着以往對我的戒意,但這種戒意似乎只能在公共場所而很難在他家裏活躍起來。由火光、油燈、女人、薑茶、鄰居、柴煙等等組成的家居氣氛,似乎鎖定了一種家庭的親切感,似乎給來所有客都塗沫了一層金黃色的暖暖親情,書記不得不微展笑紋,不得不給我遞茶,他的老婆也不得不給我拍打雪花,而有了這一切,主人當然最可能說一聲“好吧。”

他在我推薦表上籤了字,要我第二天去找大隊會計蓋公章。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人情常常產生於特定的場景,比如產生於家庭而不是辦公室。涉世較深的人,大多能體會出談話的地點及其場景很重要。卧室里容易談艷情,山水間容易談命運,歌劇院裏容易談風雅,接待室里的會見呢,受制於那些規格劃一的座椅和談話雙方的遙遠距離,不多出一些公事公辦的原則,倒是不可理解。場景就這樣常常暗中規定和引導着話題。一個官員若把來家求見的下屬擋出門:“明天到辦公室里談吧。”那已經差不多暗示了官員的提前拒絕,差不多預示了明天對於下屬來說的凶多吉少。正是出於同一道理,很多中國人都願意把難談的生意或者難辦的公務拿到餐廳和酒吧里來進行。倒不是中國人特別好吃喝。告別貧困年代之後,吃喝對於很多商人和官員來說已成為了沉重的負擔。好累的一樁事呵,即便沒有讓他們吃出脂肪肝、血脂高或者心肌梗死,也常常讓他們對着一張張紅請帖煩不勝煩,倒抽一口冷氣。但他們還是強打精神,倦容滿面地奔赴餐廳,因為要求談話的一方要的就是那個場景和氛圍。那裏沒有辦公桌相隔而是餐桌前的比肩抵肘,那裏沒有成堆的文件而有杯盤滿桌,那裏一般來說也沒有上司的腳步聲而有解開的領帶和敞開的衣襟,於是那裏最能喚起人們身處家庭時的感覺,最容易使主客雙方把他們的關係暫時性定位為“哥們”一類的關係。在這個時候,餐廳和酒吧這種空間使一切公務得以仿家務化,使一切人際關係仿血緣化。被求見的一方即使只是喝一杯清茶,或者只是吃幾口清淡野菜,也總是比坐在辦公室里要好對付十倍。

“只要他來了,事情就成功了一半!”請客的一方總是這樣說。他們知道語言的功能有限,因此他們需要餐廳和酒吧這個場景里的一切來無聲地參與談話,需要用這裏的一切色彩、氣味、音響等等來說服對方。

在這一點上,對香水氣味、領帶款式、演說風度等比較粗心的很多中國人,倒是顯出特有的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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