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一個眼神,一頂帽子,一個老車站,一段叫賣的吆喝,如此等等使我們的記憶成了一個博物館,也構成了真正的生活。我一直想解讀一下生活中這些具象細節,讀解這些散亂舊物,就像要在字典中找出它們的定義。
這些細節常常在人們的言說之外,是生活分泌出來的隱秘信息,泄露出生活的隱秘原因,不大為人們所感知——我沒有這樣的字典。而且這些東西中既有事物自然的原象,也有傳媒文化的造象,幾乎無處不在,雜亂無序,繽紛萬千,似乎遠遠超出了我的清理和解讀能力。更重要的是,像大部分的人一樣,我長期以來習慣於用語言來思考,習慣於語言對心智的囚禁,對於“非言說”的信息可能已缺乏感受機能。一旦離開語言,我並不比一條狗或一個小孩更具有智能優勢。
我眼下仍處言說之中,但一直沒法遏止自己嘗試的衝動,讓自己能夠闖入言說之外的意識暗區。我必須與自己作一次較量,用語言來挑戰語言,用語言來揭破語言所掩蔽的更多生活真相。
我在寫完《馬橋詞典》一書後說過:“人只能生活在語言之中”,這有點模仿維特根斯坦或者海德格爾的口吻。其實我剛說完這句話就心存自疑,而且從那時候起,就開始想寫一本書來推翻這個結論,來看看那些言詞未曾抵達的地方,生活到底是否存在,或者說生活會怎樣的存在。
《馬橋詞典》是一本關於詞語的書,需要剖示這些詞語的生活內蘊,寫着寫着就成了小說。而眼下是一本關於具象的書,需要提取這些具象的意義成分,建構這些具象的讀解框架,寫着寫着就有點像理論了——雖然我無意於理論,只是要編錄一些體會的碎片。在這本書的第一部分,我將陳述一些隱秘信息的常例,包括場景、表情、面容、服裝、儀式等等事物怎樣對我們說話。接下去,我願意與讀者共同考察一下具象符號在人生中的地位和作用,包括它是怎樣介入了我們的記憶、感覺、情感、性格以及命運;我們還可以考察一下具象符號在社會中的地位和作用,看它是怎樣介入了我們的教育、政治、經濟、暴力、都市化以及文明傳統。最後,作為一個必不可少也最難完成的部分,我將回過頭來探討一下語言與具象怎樣相互生成和相互控制,並從這一角度來理解現代知識的危機。
在我看來,知識危機是基礎性的危機之一,戰爭、貧困、冷漠、仇恨、極權等等都只是這個危機外顯的癥狀。這些災難如果從來不可能被徹底根除,至少不應在人們的心智活動中失控,不應在一種知識危機中被可悲地放大。
還是在我看來,克服危機將也許需要偶爾打破某種文體習慣——比方總是將具象感覺當作文藝素材,把它們做成圖畫、音樂、小說、詩歌以及電視連續劇,做成某種爽口的娛樂飲品順溜溜地喝入口腹。這也許正是意識形態危險馴化的一部分。一個個意識隱疾就是在這種文體統治里形成。因此,如果說我以前也一直是這樣處置和運用具象,那麼我現在更願意把娛樂飲品嘔吐出來,放到顯微鏡下細細測試,分解成不那麼爽口的藥劑。如果說我以前也一直習慣於把聲象萬態當作消遣休閑節目,當作天經地義的課外活動,那麼我現在則要嘗試着把它們請入課堂,當作一門主課,以此展開思考和爭辯,反而把很多原來佔有課時的抽象概念體系逐出門外,權當作野炊、足球、玩泥巴、斗蟈蟈一類遊戲,權當感覺的對象。這就是說,我們有時需要來一點文體置換:把文學寫成理論,把理論寫成文學。這就像一群胡作非為的學生,在下課鈴響起時上課,在上課鈴響起時下課。
對於這一種文體破壞,我請師生們暫時諒解。
200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