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

虛詞

虛詞畫家馬格利特畫過《煙斗》以後說過:“在現實中,一個詞語可以代替一個事物;在一個命題中,一個形象可以代替一個詞語。”這與中國漢魏時期王弼等學者的意思相近。但他們有點粗心,比如忘記了虛詞的存在。

虛詞從來無象。“所以”是什麼東西?“僅僅”是什麼模樣?“尤其”有沒有質量或重量?“不但”如何得以被人們感覺?……這些虛詞不指涉事物,而是指涉事物之間的關係,更準確地說是人們對事物關係的描述,意在用邏輯之網把散亂事物編織成統一的世界圖景。

火把水燒開了,人們編製出“因為”火燒“所以”水開的因果陳述——雖然這個陳述已經化略了水的純度、大氣壓力、地心重力等更多相關條件,一因一果的單線連結並不准確,但不管怎麼說,不失為通向科學認識的起步。如果沒有這些虛詞,我們就只能看到互不相關的火、壺、水,包括水突然自冒熱汽和氣泡,不可能得到“燒水”的理解性描述。由此可見,虛詞因其無象,一開始就是最具風險的符號系統,但仍是人們進入邏輯思維的起碼工具,承擔著語言抽象化的高階發展。孩子學習語言時,最難掌握的就是虛詞,最容易出錯的就是虛詞。“因為媽媽回來了,所以小狗拉屎了。”這就是一個孩子既不能理解媽媽也不能理解小狗時的傻話,是虛詞胡亂安裝的常見情形。

在這個意義上,說語言使人區別於動物是不夠的,說虛詞使人區別於動物才是較為妥當的。虛詞是人的專利,是人從動物中分離出來的最後一站,是人對動物最後的告別之地。人們完全可以使狗、豬、馬、牛、鴿子、狗熊等等“聽懂”人語,在訓練中造成它們對部分實詞的條件反射,為主人叼來一隻“襪子”或者乖乖地“出去”。但再高超的馴獸員也無法讓動物了解“所以”、“僅僅”、“尤其”、“不但”等等是什麼意思,無法讓它們叼一個“不但”來,或者向“而且”衝過去。動物無法像人一樣,憑籍虛詞體系在邏輯思維的長途上越走越遠,遠征科學、哲學、政治、倫理,一直到現代文明各個最為奧秘莫測的各種知識前沿。

到了這一步,不僅是虛詞,就是很多實詞也無象了,至少是無日常之象了。人們的認識觸鬚向更微觀和更宏觀的領域延展,各種事物關係更多地為人們所捕捉和聯結,數詞、副詞、名詞、動詞等都越來越“虛”。“眼見為實”不足為訓,日常感覺不能不一再受到懷疑、封存甚至徹底取締。鯨長得像魚,但不是魚。蝙蝠長得像鳥,但不是鳥。改性的金屬形態不變但品質變,改性的水泥外象依舊但功能新。再說,負數和虛數有象嗎?質子、亞原子、基因密碼有怎樣的象?誰能描畫出一個“生產關係”或“經濟增長點”?誰能嗅到或者觸到“語素”、“音位”、“思想”、“文化深層結構”?……這種知識的非日常化,使人類思維開始告別原始狀態和兒童狀態,理性主義者們有理由把邏輯而不是感覺,當作認識的高級形態,當作新的精神上帝。理性高於感性的現代通則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福柯依據他對法國的觀察,認為十六世紀是這一過程的開始,是現代人告別古代人的臨界點。十六世紀以後語言學、博物學、經濟學三大學科的產生,帶來了語言一次脫胎換骨式的高度抽象化,使很多詞語已無法還原為“可見物”——比如生物學分類不再僅僅以植物和動物的“外征”為依據,解剖學正在揭示不可還原為物象的“有機組織”(見《詞與物》)。

到今天,據有關統計,每年都有一千個左右的新科技詞出現在英語中,造成詞彙的迅猛增量,其中大多數為實詞,卻沒有日常具象可供感覺。

如果說這個時候還有象的話,那麼紛紜萬象剛好受到了抽象思維的大規模介入,無不面目一新。首先是象的改造。美術的透視法則出現了,很大程度上歸功於意大利畫家達·文西,歸功於他不僅是個畫家,而且是一位傑出的幾何學家、解剖學家以及工程師。他的《蒙娜?麗莎》、《最後的晚餐》等名作,以幾何學和解剖學的精確控制,重新訓練了人們的視覺,塑變了人們的空間,給具象注入了邏輯之魂,為後來幾個世紀的現實主義審美奠定了理性的基石。接着是象的大量臆造。相對論、量子論、非歐幾何、熵增加原理等現代科學思想,極大顛覆了人們傳統理解中的世界。化學、核物理、生物等技術產業,幾乎完全改變了人們日常生活的景觀。Nature(自然)不再是Nature(本質)。“自然”已經成了一件陳舊的遺物,一個原始的迷信,現代主義美學的歷史一開始就是非自然、超自然、甚至反自然的歷史。不難理解,現代主義的繪畫常常奇詭得讓人莫名其形,現代主義的音樂常常晦澀得讓人莫名其聲,連現代主義的歷史與理論也正在被鼓勵大膽虛構,一切社會、政治以及倫理的思辨也都可作超現實的天馬行空,飛揚出人們經驗感覺之外——據說今天的真實就是一種文本,一種敘事和修辭,對這個世界諸多事務的了解,不再需要肉眼可及和伸手可觸的事實作為價值擔保。你站在巴黎蓬比杜文化中心面前,完全可以感受到現代人由此產生的美學自信,還有衝破自然常態的那種急切和狂熱:蓬比杜中心是一個現代主義的建築隱喻,完全不像是一個文化機構,更像一個粗笨無比的大型化工廠。大小縱橫的水管、汽管等本該藏起來的東西,全暴露在大樓的表面;牆面、窗口等本該呈現於外的東西,眼下全被遮擋於管網之後。整幢大樓就像一件大衣裡外翻了個透,一隻甲魚的腸道、食道以及血管翻出來掛滿全身,傳統的“內”與“外”交換了位置。如果沒有一種挑戰“自然”的眼光,如果沒有一種尋找“本質”的眼光,一個藝術中心如何會建成這等模樣?

現代主義是心造的充分自由,是一次符號大赦和符號解放,正在把人們吸入一個陌生的符號世界。在這個時候,何謂“虛”,何謂“實”,恐怕是不易說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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