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洛瑪先生
柏洛瑪先生
蓋查爾柯亞脫爾,即羽蛇,是墨西哥古代印第安民族傳說中的神。最早出現於特奧蒂華庚文化,到現在還保存着一座圍繞石刻羽蛇形象的金字塔。
在墨西哥,柏洛瑪先生參觀了圖拉遺迹。公元九世紀時圖拉是納瓦文化托爾德卡人的首都。人們崇拜蓋查爾柯亞脫爾,為他建造了巨大的金字塔。陪同柏洛瑪先生參觀的是一位墨西哥朋友,一名話語流利的前哥倫比亞文化專家,他為柏洛瑪先生講述了羽蛇美麗的神話。
晨星神廟是一座梯形金字塔,頂上有四支圓形的女像柱,代表晨星之神,各女神都背負一隻蝴蝶,蝴蝶是星星的象徵。女像柱外,還有四支雕刻的石柱,代表羽蛇。專家把每一條柱、每一塊石頭,通過圖像,詳細解釋,陳述古文物的故事、意義、歷史和道德教訓。
一群學童,由老師帶領,也到遺迹廢墟來參觀了。那些孩子們,看看他們的模樣,顯然是建造神廟人們的後代,穿着白色的校服,圍着藍領巾,彷彿一隊童子軍。他們走上階梯,停留在石柱之間,老師於是給他們講這些石柱的歷史,屬於什麼文化、哪一個世紀,由什麼石頭雕成。最後則說:我們不知道它們的意義。於是一群孩子跟着老師下了階梯,轉到別處去。
柏洛瑪先生繼續在廢墟中參觀,他的朋友不停講解,他們不時碰上學童和他們的老師,他的結論總是:我們不知道它們的意義。於是專家不能忍受了,他說:我們知道。於是,對着一座羽蛇咬着頭骨的石壁雕刻,他說:這是生與死的延續,蛇是生命,顱骨是死亡;生命因為包含死亡所以才是生命,死亡因為沒有生命不死才是死亡。學童們瞠目傾聽。柏洛瑪先生不禁思想:生死與延續,對古代托爾德卡人有什麼意義?對這些孩子又表示了什麼?例釋根本是不可能的。從實的圖像,到抽象的文字,一切並非語言所能輕易傳達。
學童們離開了,老師的聲音都在轉角處傳來,他說:那位先生的話並不對,我們不知道它們的意義。
柏洛瑪先生在巴黎一間乳酪店裏排隊。他想買一種羊乳酪,裝在小小透明容器里,浸在充滿不同香料和調味品的油裏面。顧客們排着隊,經過一列櫃枱,上面陳列了最不尋常的特種乳酪,這間店的確是一家乳酪專門店,各式各樣的乳酪都有。
三四名穿着粉紅色圍裙的年輕售貨員在一邊為顧客服務,看看他們要買什麼,而顧客們就說出乳酪的名字,不過,許多時候,他們會指着物品,從店的這一邊一直走到物品的面前。隊伍最前的人離開了,後面的人便向前踏一步,於是,面前的乳酪退後了,面對的是另一類品種。每一次走前一步,顧客都看見一件新的乳酪,於是,他可能改變了原來想買的種類,改買另外一種,或者,要買許多種。甚至,最好就是把所有的乳酪都試一點,才決定買哪一種。
那麼多的乳酪,柏洛瑪先生覺得就像一個自修生翻開百科全書。他可以記下所有的名字,把它們的形狀依次分門別類,比如肥皂形的、圓柱形的、拱頂形的、球形的;又可依它們的干、濕、軟、硬來分;或者,看它們的成分:葡萄、辣椒、胡桃、芝麻、香草和黴菌。但這樣並不就能使他真正認識乳酪,他還得去嘗嘗味道才行。
在每一塊乳酪背後,是不同的牧場、不同的草原、不同的天空、不同的牛群、不同的釀製的秘密。柏洛瑪覺得這店彷彿一座博物館,就像羅浮宮,每一件展品背後,展示了人類注入或抽取的文明。此外,這店是一本字典,充滿各國的文字,各種的名字、語言和方言,真是一次符號意義的大展。
柏洛瑪先生從口袋中取出記事簿和鋼筆來,開始寫下一些名字,在名字的旁邊還畫下乳酪的模樣,並且粗略記下一些特徵:綠色菌,四厘米,灰色圓柱狀等等。
喂喂,先生。年輕的售貨員叫他了。柏洛瑪先生還在做乳酪筆記,排在隊伍後面的人對他的行為不停地搖頭。彷彿他是大街上的精神病流浪漢。
巴塞隆拿動物園裏,有一頭世界上唯一的白化體大猩猩,來自赤道帶非洲。柏洛瑪先生在人群中推進,抵達猩猩居住的建築物。在掛着動物名牌的玻璃幕另一面,是一座山似的血肉之軀,披一身白色的皮毛,人們都稱它為“雪花”。它靠着牆坐,在曬太陽。它的臉是粉紅色的,佈滿皺紋,胸膛也是粉紅色;身體那麼碩大,猩猩彷彿憂傷的巨人。那臉不時朝向玻璃外面,緩緩地凝視遊人,眼神帶着忍耐與倦意。
猩猩住的地方圍着高大的水泥牆,看來如一座監獄,卻是籠屋的“花園”,泥地上有一株沒有葉子的矮樹,以及一道鐵梯,就像運動室里的那種。空場的遠處,站着另外一頭猩猩,卻是一頭巨大的黑色雌猩猩,臂彎抱着小嬰孩。小猩猩也是黑色的,顯然,白色的皮毛並不能夠遺傳,所以,“雪花”仍是所有猩猩中唯一的一頭白猩猩。
白色而靜止,這頭大猩猩使柏洛瑪先生聯想起古老的山巒,或者金字塔。事實上,這白化體動物仍然年輕,只不過,對比起來,雪白的皮毛與粉紅的臉,尤其是眼睛四圍的皺紋,才使它看起來似乎很老。猩猩其他的部分和人並不相像,鼻孔極大,手上長滿毛,而且,雙臂太長太硬直,還停留在爪肢的階段,走起路來,常常把手垂在地面,就像四足的爬行動物。
如今,一雙臂爪抓緊了一個橡膠輪胎,抱在胸前。在時間的空無中,“雪花”從不捨棄它懷抱的物體,這件物體,是它的玩具,還是護符?柏洛瑪先生覺得他完全明白猩猩的意思,當一切都離棄了它,它就緊緊地抱着一個它必須擁有的物體。在它孤獨的處境中,這是它唯一的依靠。離開動物園后,柏洛瑪先生仍不斷憶想起巨大的白猩猩。我們都緊握一個舊而空洞的輪胎,透過它,希望觸及最終的意義,那是文字無法抵達的領域。
在東方國家旅行的時候,柏洛瑪先生到市場去買了一雙拖鞋。回到家裏,他試試穿上它們,發現其中一隻比另外一隻寬闊,因此,不能好好地穿在腳上。他回憶起那位年老的商販,蹲在地上,拿起一隻拖鞋,讓他穿在腳上試一試,然後,就在一大堆拖鞋中尋寶似的找出另一隻來,這隻拖鞋,柏洛瑪先生沒有試穿就帶了回家。
當柏洛瑪先生穿上一隻不配對的拖鞋,古怪地步行的時候,他不禁要想:說不定,在東方國家裏,另外一個人正穿着一隻不成對的拖鞋。於是,他彷彿看見一個瘦削的影子,在沙漠中行走,一拐一拐地,腳上的一隻拖鞋,每走一步就滑下來,甚至,一隻拖鞋太緊了,把腳也囚禁得扭曲起來。或者,在這個時候,那個人也想起他,但願跑到他的面前來,換過拖鞋。兩個人之間的紐帶,是如此堅實清晰。人類之間許多的連繫還遠遠及不上哩。可是,這兩人是永遠也不會相遇的。
柏洛瑪先生決定繼續穿着這雙配不成對的錯體拖鞋,只要一穿上它們,他就可以聯想起另一位並不相識的不幸同伴,想起他們之間如此罕見、奇異連繫的存在,彷彿鏡子,照着一拐一拐的腳步,從一個大洲反映到另一個大洲。
在市場上,老商販那一大堆拖鞋會不斷增加,新運來的拖鞋堆在賣剩的拖鞋上,既然有一雙配錯了,一堆鞋子裏面,就必定有另外一雙不成對的拖鞋了,除非,老商人把所有的拖鞋都賣掉。可是,在古老的國家,老商人把他的生意傳給兒子,又再傳給孫子,新鞋堆在舊鞋上,不成對的拖鞋,也許賣給了另外一個世紀的顧客,因此,柏洛瑪先生腳上的拖鞋,不僅僅和另一個大洲的另一隻遙遠相連,可能還連了另一個世紀,一個從不相識的人。
於是,柏洛瑪穿着拖鞋走着,和另一個世紀、另一個洲、另一個人的步伐對稱,他覺得自己不再孤獨,雖然一拐一拐地走路,反而感到安慰。
《柏洛瑪先生》是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最新的小說,一九八三年出版,可惜,竟也是他最後的小說了。
小說一共分為三部分:柏洛瑪的假日,柏洛瑪在城中和沉默的柏洛瑪。這三大部分又各自分為三節,比如柏洛瑪的假日,就由在海灘上、在花園裏、仰望天空三章節合成,至於這三章節,也再分成三個短篇,像《在花園裏》,則寫柏洛瑪在花園裏觀察烏龜、傾聽鳥鳴、沉思草地的界限。因此整本小說由二十七篇短篇合成,每篇各自獨立,並無連貫的故事,人物也不多,通常只是柏洛瑪一個人。
小說的結構嚴謹,作者把每篇編上號碼,均分成三類,第一類主要是對看見的生物或自然事物仔細觀察,深入描述,第二類是描述之外,沉思其中象徵意義,第三類則聯繫到宇宙人生的層面。作者用這樣的方法觀看、描述、深思、引申、反省、聯念,層層推進,每一小節的篇章和其他的小節互相鎖扣,成為一個緊密聚結的整體。
卡爾維諾的這本小說,仍沿用散文體系來呈現,捨棄傳統上的戲劇體系。故此,小說中沒有鮮明流動的裙角,沒有曲折的場景轉變,沒有交替的連珠對白。我國古典小說向有兩大主流:章回體與筆記體,卡爾維諾後期的作品,都類似我國的筆記小說,而這,也正是如今不風行的文學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