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一些卡爾維諾
讀一些卡爾維諾《亞當,一個下午》[《一個下午,亞當》]是這樣的一個故事:新來的園丁是一個頭髮長長的少年,他在花園裏勤奮愉快地工作,提着水壺,仔細地澆花,彷彿傾注的是咖啡和牛奶。花園的一角是廚房,馬麗亞在洗碟子,她敲敲窗子和園丁打個招呼,園丁抬起頭來,微笑,他總是微笑的。他示意她到花園來,請她來看一些美好的事物。馬麗亞放下碟子出來,看什麼美好的事物呢?是花朵吧,她想,但不,園丁帶她看的首先是一隻蟾蜍。我的媽呀,馬麗亞喊,她很害怕。但園丁說:蟾蜍都是好的,它們吃蟲;而且他說:看,它多美麗。園丁決定送一件禮物給馬麗亞,他帶她看花彩的玫瑰花金甲蟲、蜥蜴、青蛙、蛇、金魚、蚯蚓和螞蟻,他用手輕輕撫摸那些小生物,伸出手臂讓螞蟻在上面爬行,但馬麗亞總是說:我的媽呀。園丁喜歡各種小動物,他覺得他們美好,把他們當作朋友。最後,馬麗亞願意接受園丁的禮物,他就帶來了一個大籃子。不久,廚房裏到處都是小動物了:每一個碟子裏有一隻青蛙,煎鍋里蜷伏着蛇,湯碗裏浸着蜥蜴,杯子裏爬着蝸牛,盛滿水的大碗裏游着孤寂的老金魚,黑白相格的磚地上有一對大蛤蟆,後面跟着五隻小蛤蟆,這些禮物中,還沒有包括園丁答應送給馬麗亞的一件大禮物:一頭刺蝟。
伊塔洛·卡爾維諾(ItaloCalvino)是一位勤奮愉快的園丁,他送給我們的禮物,也常常包括金甲蟲、青蛙、金魚、蜥蜴、蜘蛛和螞蟻。他的禮物是那麼的奇怪,免不了叫人吃驚,不過,可都是很好的禮物。
《亞當,一個下午》和另外十九篇故事,後來合成一個小說集,一九四九年出版,書名叫做《烏鴉最後飛來》,這是卡爾維諾的第二本書,那時他二十六歲。這些日子裏,卡爾維諾作品的主題,大都圍繞戰爭和貧窮,是一系列寫實小說。他寫一個被人押到總部去的人,沒到總部,就在樹林中被槍殺了;一個信差總是為長官們傳遞信息,不停在前線提心弔膽地奔走;一個槍法如神的少年如何殲滅敵人;因為戰爭,人們逃亡,樹林成為家畜的世界,真正的野生動物反而是一頭貓;戰爭帶來貧窮,幾個小偷,跑進蛋糕店痛痛快快大吃一頓;一個領取救濟衣物的人穿上法蘭絨衣服渾身發癢,結果躲進皮草店過了舒服溫暖的一夜;一群流浪者無家可歸,睡在車站的地上,夢想睡褥和眠床;一枚魚雷,對於富人是可怕的武器,對於貧民卻是捕魚的好助手。
《烏鴉最後飛來》後來在一九五七年再版,改名《亞當,一個下午及其他故事》(Adam,OneAfternoonandOtherStories),加上一篇《阿根廷螞蟻》。那篇小說,後來又收入一九七一年出版的《監票員及其他故事》(TheWatcherandOtherStories)中。阿根廷螞蟻是一種黑蟻,簡直是一種螞蟻雄兵,所到之處,無孔不入。表面上非常寧靜的小鎮,住進去才知道到處都是螞蟻。各人用不同的方法去消滅它們,但沒有收效,滅蟻局派職員到處給螞蟻下毒,實際上卻變成給螞蟻喂補藥,滅蟻局本身正是螞蟻的大本營。
對於社會上的各種痼疾,人們有什麼辦法呢?卡爾維諾又提出了問題。《監票員》寫的是一名投票站的監守員,他的工作,是監察投票,對每一票都採取嚴密監視的態度,可是,來投票的人,有許多並不合法,譬如醫院中的病人,有的已經神志昏迷,連競選者的樣貌也看不清楚,但是,他們都由別人陪同而來,背後有一批操縱者。投票站的主理叫大家一隻眼開一隻眼閉,但監票員的回答是:監票員的工作難道不是要好好地睜開眼睛么?
《監票員及其他故事》共收入三個中篇小說,除《阿根廷螞蟻》和《監票員》外,另外一篇是《煙霧》,提出城市污染的問題。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是灰塵,城市的天空上飄的不是白雲,而是煙霧,高呼凈潔環境的人正是散播煙霧、污染城市的人。污染的問題、投票作弊的問題、螞蟻為禍的問題都沒有得到解決,不過,卡爾維諾仍是樂觀的:受螞蟻侵擾的一家人走到海濱去了,那裏空氣清新,海洋浩瀚;城市污染的雜誌編輯尾隨一群載滿衣物的車輛來到洗衣場,看着人們洗衣服,把潔白的衣物曬晾在大片的草地上,人們都把臟衣服拿去洗滌,然後穿上乾淨潔白的衣服,即使只能穿一段很短的時間;監票員站在窗前,看着院子裏的人們工作,互相合作,一起歡笑。他覺得,即使是一個不完整的城市,也有它完整的時刻。
《煙霧》一篇後來和《地產投機》一起收入《困難的愛》(DifficultLoves)里,一九八三年出版。《地產投機》寫的是兩兄弟把花園一角撥出來,和地產商合作建造房屋,希望可以從中獲利,結果受騙而失敗,而他們的母親還不知情,犧牲了鍾愛的花園,還為房子蓋屋頂而感到安慰。關於困難的愛情,卡爾維諾一共寫了十一篇,寫兵士、泳者、攝影師、旅者、讀者、詩人、主婦、已婚夫婦等,在不同的情況下,出現的那些可能發展、發生,終於發展、發生,或者沒有發展、發生的愛情事件,這些小說,寫於一九七〇年,令我們注意的並不是小說的內容,而是組合;因為在這一段日子,卡爾維諾的小說,都是組合式的,在一個主題之下,是一串獨立的故事,合成一個單元。像《馬可瓦多》、《宇宙奇趣》和《看不見的城市》。
說到寫實的作品,應該回過來說一說《通向蛛巢的小徑》(ThePathtotheNestoftheSpiders),那是卡爾維諾的第一本書,一九四九年出版,寫一個叫做品的放蕩少年,參加了游擊隊,隊員的成分流雜,既有流浪漢、兵痞,還有小偷和投機分子,這群人紀律渙散,終日只顧酗酒、調情,是一部反英雄的作品。卡爾維諾的小說以寫實開始,直到《馬可瓦多》之後,表面的寫實跡象就淡出了,接着是一個既古典又奇異的幻想世界。轉變基於什麼原因呢?他自己的解釋是:對可厭的戰爭的反應。
厭倦戰爭,卡爾維諾轉寫羅曼史。在英文中,“小說”與“羅曼史”是兩個不同的詞,但在意文中,一切的小說都稱為羅曼史,可是其中的分別,卻一看就看得出來。自從《通向蛛巢的小徑》以來,人們一直把卡爾維諾當作“介入政治的作家”,稱他為寫實主義者,因為他的作品反映了意大利戰前戰後的社會問題,那時候的電影,也被稱做新寫實主義。厭倦戰爭,卡爾維諾拋開沉重的包袱,踏上新路。他不再寫“應該寫的東西”,而是寫“喜歡寫的東西”。
喜歡寫的東西,和喜歡讀的東西有關。卡爾維諾喜歡讀什麼?小時候,他讀的就是屋子閣樓里找出來的無名作者寫的故事,關於另一個國家、屬於另一個世紀。後來,他喜歡史蒂文生、伏爾泰的《戇第德》[《老實人》],喜歡十八世紀,喜歡德國的羅曼史、中古的騎士、查里曼大帝。於是他就寫那些騎士和侯爵,寫那個時代。一九五一年,卡爾維諾二十八歲,寫了第一個羅曼史《分為兩半的子爵》。其實,在這個時期,卡爾維諾自己倒像一個分為兩半的作者,既寫羅曼史,也寫小說。比如說,寫《分為兩半的子爵》之後,他寫了《阿根廷螞蟻》;寫《樹上的男爵》的同一年,他寫了《地產投機》;寫《不存在的騎士》時,他寫了《煙霧》。這個被分為兩半的作者,要到《宇宙奇趣》的時期,才真正合而為一。
《分為兩半的子爵》,寫奧地利和土耳其之間的一次戰爭,一名子爵在戰場上被炮彈打中,分成兩半,兩半都在不同的地方被救活,這一半變了無惡不作的壞人,那一半則善良無比。後來,為了追求一位姑娘,兩個半邊人舉行一場決鬥,彼此劈開原來的傷口,幸好由一位醫生把他們縫合起來,再成為一個人,而這個人,既有善的一面,也有惡的一面。
一九五七年,卡爾維諾寫了第二個羅曼史《樹上的男爵》。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姊姊是個喜好烹調怪食譜的人,這天,她煮的佳肴是蝸牛,整個晚餐的每一道菜都是蝸牛,男孩不肯吃,家長就說:如果不吃就關在小房間裏。男孩無論如何不肯吃,被父親逐離餐桌后,爬上屋外的一棵大樹,從此以後,不再下來。當地的樹木茂盛,巨大的樹木枝幹相連,男孩一直在樹上生活,從一棵樹通到另一棵樹,家裏的人要見他,只能爬上樹去;父母逝世,他仍留在屋外的樹上,從窗口探望。男孩漸漸長大,逐漸年老,人們以為他逝世之後總要從樹上下來,但沒有,垂死的男爵有一天看見一個氣球飄過,他握着氣球的繩子,隨着氣球飛向遙遠的海洋,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到了什麼地方。
一九五九年,卡爾維諾寫下他的第三個羅曼史《不存在的騎士》。寫的是查里曼大帝的時代,有一名騎士,只是一套甲胄,盔甲裏面根本沒有人。那麼,沒有人存在的甲胄,如何執行騎士的職責呢?盔甲的答案是:憑意志和信心。於是,憑着意志和信心的支持,一套甲胄成為不存在的騎士,但他有他的優點,既不用進食,又不用睡覺,而且,馬匹最喜歡他,因為他比任何一位騎士輕。問題後來就發生了,喜歡他的不只是馬匹,其中還有姑娘們,有一位姑娘千山萬水地跟隨他、尋找他,展開了一頁《十日譚》式的羅曼史。
卡爾維諾的三篇羅曼史後來結集出版,叫做《我們的祖先》(OurAncestors),年代彷彿遙遠,其實根基相連,人間世的冷戰,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機械人在現代群眾中的湧現,都是身邊的問題。祖先三部曲引發我們沉思作者的題旨之外,還令我們驚訝,因為羅曼史中充滿機智與奇想,細節豐富有趣,敘述的手法也不斷更新。在《不存在的騎士》中,還探用一面畫一面講的呈現法,後來,這種敘事的方式又在《時間與獵人》一書中重現。
卡爾維諾一面寫螞蟻與煙霧那類小說,一面寫侯爵和騎士這樣的羅曼史,還抽空做了一件事:他花了一年的時間,搜集、編寫了流傳的故事二百零七則,彙集成為一冊《意大利民間故事集》(ItalianFolkTales),於一九五六年出版。這是一本和《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並不完全相同的故事集,除了一般童話必備的王子公主國王動物之外,多的是成年人,尤其是宗教人物,教皇啊,聖人啊佔了不少篇幅,至於故事中的成年人,也承繼了《十日譚》的傳統,會敘述他們婚後的生活,一般的童話故事都是寫到王子公主結婚,從此過着快快樂樂的生活就完場了。卡爾維諾的民同故事集還有一個特色,結尾時常常要把故事回返現實,比如說:他們過得幸福而滿意,我們卻仍舊一貧如洗。
卡爾維諾寫祖先三部曲的同時,還斷斷續續地寫了一連串的獨立短篇,地點是意大利北方一個工業城市,主角是一個叫做馬可瓦多的工人,於一九六三年結集出版,副題叫“城中季節”,裏面充滿了查理·卓別林式的片段,完全是新寫實主義手法的故事。馬可瓦多是一個窮人,有許多孩子,居屋簡陋,衣食不足。可他是一個生活在城市中老是懷念鄉下的人,對於季節的變換比一般人敏感。所以,春天一到,他第一個發現了蘑菇,於是全家總動員去掘蘑菇,以備食用。結果附近一帶的人都去掘蘑菇吃,因中毒而入了醫院。因為窮,馬可瓦多一家偷偷捉鴿子吃;他自己的午餐盒永遠是隔夜的飯菜;生病進醫院,卻偷了一隻有毒的實驗兔回家;屋子面對一個霓虹管的大廣告招牌,晚上得很夜才睡;逛超級市場是一場免費的娛樂,一家人把車子裝滿了各種食物和用品,結果依依不捨,仍一件一件放回原來的地方;肥皂商送試用肥皂,小孩子就到信箱去搜集宣傳信件,換肥皂回家,還以為可以賣錢,結果沒人買,肥皂又太多,不得不傾入海中,整個海面泛起肥皂泡。
《馬可瓦多》(Marcovaldo)是一部樸素的故事書,但叫我們注意的還有形式。卡爾維諾探用四季的次序來編輯、排列故事:比如春天,是一則關於城中長出了蘑菇的故事;夏天,馬可瓦多跑到公園去睡的故事;秋天,一家人捕捉鴿子的故事;冬天,馬可瓦多鏟雪的故事。每一個季節是一個故事,整本集子有五次春夏秋冬,所以一共有二十個故事。《馬可瓦多》之後,卡爾維諾的新寫實小說階段已經終結,而他在《馬可瓦多》中採用的單元式結構組合手法,卻不斷延伸,所以,《馬可瓦多》既是一端的終結,也是另一端的開始。
一九七三年出版的《看不見的城市》(InvisibleCities),可以說是《馬可瓦多》的延伸,是單元組合式小說的延伸,是城市的延伸,也是馬可的延伸。這一次,城市是威尼斯,人物是馬可波羅。卡爾維諾假設馬可波羅向忽必烈汗講述世界各地的不同的城市,有真有幻、有近有遠、有古有今,而馬可波羅說,所有的城市,其實只是一個城市:威尼斯。《看不見的城市》是卡爾維諾寫得最抒情的一本書,美麗而帶哀傷。
除了祖先三部曲、《看不見的城市》外,卡爾維諾最好的作品應該是他的時空二重奏:《宇宙奇趣》和《時間與獵人》,都是單元組合的小說,在《宇宙奇趣》(Cosmicomics)中,出現了卡爾維諾小說中最有趣的角色,名字叫做Qfwfq(因為無法拼讀,就叫它生物Q吧),它是宇宙中最早的生物之一,目擊整個星空的變化。而且,它跟着時間生長:最初,它是阿米巴,後來,它是魚,後來,它又是爬蟲,一直不斷變化。《宇宙奇趣》是它的生活史,是它的自述,由它把宇宙之中各種奇奇怪怪的事情告訴我們,比如說,最初的時候,月亮運行一周,離地球非常近,地面上的生物撐了船到海上,架起梯子,就可以攀到月亮上去,大家可以採集月亮上的銀奶,扔回地球,自己也可以一個大筋斗翻回來。
生物Q除了告訴我們月亮的故事,還告訴我們地球上的第一次天亮、第一次出現的彩色、太空的形狀、光年、生物如何擠在一起,它們如何拿原子當作玻璃彈子,在太空弧度滾擲比賽,生物因為沒事做而整天無論遇上什麼都要打賭一番。當生物Q已經進化成為爬行類的時候,它的叔叔仍是一條魚,一天,生物Q帶它的女朋友去見見叔叔,對於水中的生活她喜歡得不得了,結果,生物Q竟失去了女朋友,她到水中去和叔叔一起生活了。
軟體動物本來沒有殼,有一陣,生物Q是一頭沒有殼的軟體動物,和其他的同類生物一樣,他既沒有自己的個性,也沒有特色,於是他努力聚結黏液,造成一個殼,讓自己可以與眾不同,當然,也可以吸引女性的注意。又有一次,生物Q發現自己是最後的恐龍,這時候,地面上已經由一種會飛的爬行動物“新一類”佔據,孤獨的恐龍幸而被它們接納,一起生活。“新一類”從來沒有見過恐龍,整天講恐龍的殘暴和威力,可不知道新來的陌生者是一條恐龍。恐龍Q和“新一類”生活在一起,覺得到底格格不入,終於離開,在路上他遇上一群流浪者,其中有一條小恐龍(是它和一名流浪者所生)正在追蝴蝶,剝松子吃,一條真真正正、標標準準的恐龍,但自己並不知道。恐龍Q覺得這樣很好,生活對小恐龍將沒有壓力,而他自己,他再也不是世界上僅存的一條恐龍了。
卡爾維諾的祖先三部曲曾被稱為寓言小說,《宇宙奇趣》則被稱為童話小說,事實上,《宇宙奇趣》的確比《意大利民間故事集》耐讀,也有趣多了。至於把《宇宙奇趣》當作目前一般的科幻小說,就說得太遠了,能夠把小說和傳奇分別開來的讀者,當然能夠分辨神話和科幻作品,比如:希臘神話是科幻小說嗎?天神們可都能在天空中飛行的。很明顯的,科幻作品多數寫未來的事,而且立足於科學技術的高度發展,《宇宙奇趣》說的都是開天闢地的宇宙起源,科技么,那時候的地面,連人類還沒有出現哩。
《宇宙奇趣》的書名,除了指明宇宙的內涵外,還包括連環漫畫的意思,連環圖和單元組合結構小說的確頗有相同之處,比如花生漫畫,花生人物是故事的主要角色,每一則故事雖然獨立,但人物不變。卡爾維諾的《馬可瓦多》、《宇宙奇趣》也是這樣,只不過表現的媒介不同,一種是文字,一種是圖畫。卡爾維諾用文字來寫小說,也常常移換到圖畫的領域,在《不存在的騎士》中,他就用過一面說一面畫的手法,《時間與獵人》中也不停叫我們繪畫鳥類,到後來,他的《命運交匯的城堡》,就真的出現了他自己配砌的連環圖。
卡爾維諾在《宇宙奇趣》中收集了十二個生物Q的故事,意猶未盡又寫了四個,叫做《更多關於生物Q》,和《柏列絲拉》、《時間零》,合為一個短篇小說集,名叫《時間與獵人》(TimeandtheHunter),一九六七年出版。《更多關於生物Q》承繼《宇宙奇趣》的體系,繼續告訴我們宇宙的起源,《柏列絲拉》一共包括三個小說:有絲分裂、成熟分裂及死亡。
在動物的無性生殖過程中,單細胞生長到成熟期,就會分裂為二,由一個甲細胞分裂為相同的兩個生物,這時,我們不能說甲細胞生下乙細胞,而應該說,甲細胞從此死亡,衍生乙、丙兩個新細胞,不過,甲雖然死亡,它的種種本質都延伸到乙、丙,因此,甲雖死猶生,新陳代謝,本質不變。《有絲分裂》寫的就是這一種死亡,生物Q當時是一個阿米巴,到了長大分裂,就面對死亡,生物Q稱這死亡是為愛而死。一般戀人常常高叫為愛而死,但生物不一定死,只有在有絲分裂的過程中,生物才真正死去,那是痛苦、無可奈何、無法避免的死。
在動物的有性生殖過程中,新生命並非承接了父或母單方面的全部染色體,而是父、母雙方面的染色體各半,四十六個染色體中,父方佔二十三,母方佔二十三。所以,一個新的生命誕生,看來是新的,其實都是舊東西。新生命承繼了所有父母的本質,而父母又承繼祖父母的本質,一個新生命其實只是它的先祖們的再現。《成熟分裂》中的生物Q和他的女朋友柏列絲拉戀愛,但生物Q覺得,這場戀愛,主角根本不是他和他的女朋友,而是他的先祖們和她的先祖們,生物Q和柏列絲拉其實都是不存在的,他倆只是過去的累積。這方面,包括了內在,也包括了外在。看看柏列絲拉好了,從內在來說,她是先祖們的總和,外在呢,也不是她自己,她身體上的香味、個人的喜好和習慣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後天的,她的舉止、談吐、衣飾,不外都是她生活的地方環境使她變成這樣子,所以,她不過是社會的一個投影。
博蘇埃在《死亡訓誡》中告訴我們:每一樣事物召喚我們走向死亡;大自然彷彿猜忌她給了我們一切美好的東西,常常向我們宣稱,並提醒我們,她不會永遠把一切借給我們,也不會把美好的一切只留在同一的手中;一切必須循環,她會取回,作為其他的用途。伽利略則說:如果人類是永生的,人類根本沒有機會進入世界,他們會碰上多頭的默杜薩[美杜莎],把他們變成石像,變得比現在更完整。但是,一個能夠改變、更換的地球,實際上要比一堆大石完整得多。在《死亡》裏面,生物Q目擊的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生物藉死亡而誕生,一個單細胞死亡,分裂成兩個,兩個單細胞死亡,分裂成四個,死亡愈多,繁殖愈眾。除了生物,還有機器,舊的機器死亡,新的機器誕生,而且,機器的誕生還是上千上萬的,或者,到了將來,只有機器長存,代替所有的生物。
《柏列絲拉》三篇小說和卡爾維諾其他的作品有顯著的不同,雖然,敘說者仍是生物Q,他仍然告訴我們過往的故事,可是,故事的情節和事件的變化已經減至最低,小說已經不再重視故事的發展而趨向現象的探討,這種寫法,在《時間與獵人》的第三部《時間零》中更為明顯。《時間零》由四個小說組成,分別為《時間零》、《追逐》、《夜行司機》及《基度山伯爵》。這一組小說,都是處境小說。先說《夜行司機》。
一對情人甲、乙因小事在電話中口角,一時氣憤,聲稱分手而掛斷。後來,甲反省,漏夜駕車從A城到B城去找乙,以謀和解,整篇小說,是甲在途中的思想。甲去找乙,但不知道這時候的乙會怎樣,可能她會獨自在家裏,可能她一怒之下邀請另一名男朋友丙回家。丙和甲在同一城中居住,因此,甲駕車的時候,丙也在駕車駛往B城,兩個人正處於同一方向爭先要到達乙家。在甲的心目中,當他到達乙家時,如果丙已經到了,那是最壞的遭遇,不過,如果只有乙自己一個人在家裏,那其實也不是理想。甲想,既然他自己反省了,駕車去找乙,難道乙不會也反省了,駕車來找自己?所以,最理想的結局是乙不在家,正駕了車來找他。於是,在旅途上,他起初怕和丙同方向而行,彼此要競先,如今,卻又害怕乙會駕了車迎面而來,彼此錯過。因此,在路上,他既要注意身邊的車輛,也要關心迎面而來的車子。到了半路,甲決定先打個電話到乙家去,結果,沒有人接聽,說明了乙並不在家。這時候,甲想,既然乙不在家,她一定駕了車到B城來找自己了,如果他繼續前行,就會撲個空,不如掉轉車回家去。於是,他轉過方向駛回A城。形勢頓時改變了,在旅途上,甲和乙可能正同方向而行,彼此爭先搶到目的地,而丙,可能正在迎面而來。車子不停前行,忽然,甲又想到了一件事:既然他可以在半途上打電話,難道乙不會嗎?如果乙也打了電話,卻發現自己不在家,想到自己一定是去找她了,那麼,她也可能決定先回家了,這麼一來,甲和乙在路上竟又反方向而行了。因此,甲的感覺就成為:在旅途上,個人與他人如何相遇和溝通,自己根本無能為力。
一般的小說裏面都會有一連串的事件發生,但處境小說不同,只是寫在一個特定的時刻、在特定的環境中發生的問題,而且,處境小說的人物也和別的小說不同,比如說,《馬可瓦多》,他是一個鮮明的人物,一切事情都由他引起,而且,事情是由於他這個人物,才會發生,如果是別的人,就不會;但處境小說不同,人物是不重要的,可以是A也可以是B、是C,重要的是發生的問題。
《追逐》寫大路上的殺手和被追殺者,他們同時駕車,相距一段路程,殺手是否可以殺死目的物,被追殺者是否可以僥免,得看當時塞車的情況、交通燈的轉變、別的車輛在橫街上的介入,因此,這也是處境的問題。《基度山伯爵》也是以處境作探討的重點,一個人能否越獄,對圍牆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看法,都會影響他的成功或失敗。卡爾維諾的短篇處境小說,由《時間零》帶領,慢慢演繹出來。現在就回來講講《時間零》。
一個獵人,在樹林中遇見一頭獅子,獅子向獵人撲來,獵人向獅子勁射一箭。這是卡爾維諾向我們提供的一個處境,結果當然有兩個可能,其一,箭射中獅子,獅子倒地而死;其二,箭沒有射中獅子,獅子撲過來,咬死獵人。無論是哪一個結局,結局是不重要的。卡爾維諾要我們注意的是時間。時間是T,獅子跳起、箭在空中,呈現一個絕對的時間,彷彿電影中的一個定格,卡爾維諾稱這一特定的時間為時間零:T0。至於箭繼續向前飛,射中或射不中獅子,那是時間零以後的事,因為時間已經進入一,成為時間一:T1。再接下去,當然是時間二、時間三……T2、T3……至於獅子還沒有跳起來,獵人還沒有射箭,那就是時間零以前的事,是時間負一、時間負二等等:T-1、T-2。世界上有無數獵人、箭和獅子的故事,因此,也就有數不盡的時間零,每一個時間零,都是重要的時刻,不過,人們喜歡看見時間一的景象,人們都急於知道結果。
傳統的小說都有時間零的出現,但作者會刻意經營時間零之前的時間負一、負二、負三,並且努力製作時間一。卡爾維諾的處境小說只提供時間零,不花筆墨在之前之後的時間上。從表面上看,這些處境小說好像不像小說,既沒有曲折離奇的故事,也沒有全套的起承轉合,但是,卡爾維諾是在帶領我們進入小說的新境界,對於那些只要求看有頂有尾、豐富情節的讀者,提供了新的閱讀層面。
卡爾維諾常常採用一面畫一面說故事的方法來敘述,但那時候,他雖然說“我們畫一隻鳥,或者畫一座山”,他還是只用文字表現,直到《命運交匯的城堡》(TheCastleofCrossedDestinies),圖畫才真的出現,成為一冊連環圖。一般的連環圖是一幅幅的圖畫,然後加上附屬的文字,有的沒有附屬的文字,但有人物在圖中對話。卡爾維諾的連環圖,先有圖畫,再配以文字,是一冊看圖講故事的書,至於圖畫,他選擇了泰洛紙牌。
我們現在常常玩的紙牌是撲克牌,有五十二張,泰洛紙牌是古代法國和意大利最通行的遊戲卡,也可以用來測字算命,一副紙牌有七十八張,除了一至十的數目牌外,有國王、王后、騎士和侍從,又有杯、硬幣、棍和劍,另有愚人和二十一張魔術力量人物。小說的時間是中古,地點是一座城堡,人物是過往的旅人,包括各式各樣的人:侯爵、貴婦、騎士、侍從、馬夫等等。小說一共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寫從各處經過的人到城堡中投宿,第二部分則把城堡移變為客棧。人們到了旅站,吃過飯,沒有事情做,就開始玩紙牌遊戲了,把紙牌一張一張地攤在桌子上,可以講一個故事,或者預測一個人的未來。通常,測一次命運只需翻開十七張牌,但如果把三個人的十七張牌都鋪在桌上,可以推測的就不止三個人的命運了,因為紙牌展示在桌上組合成群,可以從上至下、下至上,左至右,右至左,用不同的方向來閱讀,因此在同一副牌上,可以測說十二個人的命運。由於只是一副紙牌,其中有一些紙牌是上下與左右的紙牌的交匯點,如果A的命運是上下讀,B的命運從左右讀,中間就有相遇的同一紙牌,所以,AB的命運就在這一處交匯。事實上,從不同地方來的人,不約而同,都到達了城堡,不正是一次命運的交匯么。
《命運交匯的城堡》寫的是不同的人的故事,用紙牌來預測一生。人既然不是孤立的生命,所以就會和別人一生中某些時間交匯,彼此影響。看這部小說得一面看圖畫一面看文字,一個一個故事,看似獨立,實則彼此相連。對於讀者來說,故事其實也不是重要的,因為讀者自己也可以編出故事來。卡爾維諾就曾指出,一個人走進畫廊,看一幅又一幅的畫,可以編故事;一個人撿拾到一些破碎的連環圖,也可以自己拼湊,編成故事。《命運交匯的城堡》只是卡爾維諾編的故事,對於這本書,我們要注意的反而是作者創作的意念和手法,因為那是一座文字與圖畫交匯的小說城堡。
卡爾維諾說,他寫了《命運交匯的城堡》和《客店》兩篇之後,還打算寫一篇《命運交匯的汽車遊客旅店》,不過,這則故事他後來沒有寫,卻寫了《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IfonaWinter'sNightaTraveller)。事實上,這也是他的紙牌遊戲小說,所不同的是,他手上的紙牌不是印上圖畫的泰洛卡,而是歷代的各種類型小說,比如英國式的偵探故事、日本式的羅曼史、存在主義式的絕望、南美洲式的悚慄故事,等等。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是一本探討讀者與作者之間關係的小說,作者方面是眾多的紙牌(不同類型的小說),讀者呢,卡爾維諾指出兩類,一類是比較消極的、被動地注視每篇小說中發生的事件;另一類則有自己的性格,在每一篇小說中都改變自己的閱讀趣味。故事的開端是一個讀者買了本小說回家時,讀了一陣,發現頁碼錯亂,內容不對,於是他到書店去換,原來這本書訂裝錯誤,和另一本小說訂在一起了。讀者帶了另一本小說回家,看了一陣,發現又不對了,結果再去換,就這樣不停追索,每一次讀者得到的小說都是有開端,到了中間就斷了,一連十次都是如此。
是什麼力量促使一個讀者不斷追尋一本小說的下一章呢?這就是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吸力,事實上,卡爾維諾在《時間零》裏面已經講得很清楚,作者製造了時間負N、負三,負二、負一,然後呈現時間零的處境,但讀者呢,他們追尋時間一的結果。許多人會覺得《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是一部奇怪的書,其實,在手法上,那不外是一次紙牌遊戲的變調;而內容,則是《時間零》意念的延伸。小說也不像一些人的說法,是一座迷宮,而只是兩個讀者,通過一副故事紙牌而結識的戀愛故事,只是一部關於閱讀小說的小說。
《命運交匯的城堡》和《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出現,難免被人批評為虛有形式而沒有實質的內容,這樣說的人,顯然是一枚把卡爾維諾好端端的一個作者炸得支離破碎的土耳其炮彈。一個人的作品是不大適合過分孤立出來看待的,卡爾維諾在《柏列絲拉》裏面曾經提過:新的生命仍是先祖們的延續。任何一個生命都是一座過渡的橋樑。
有沒有實質的內涵,看看從《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過渡抵達的另一岸就可以知道,而“冬夜旅人”的本身,也並非沒有實質。一九八三年,卡爾維諾寫了《柏洛瑪先生》(Mr.Palomar),這是一部和《馬可瓦多》相類的組合小說,主角是柏洛馬,主題是人和大自然。至於手法方面,卡爾維諾採用他認為久已不再流行的文學風格:描寫。把它再發揚光大。卡爾維諾覺得,寫小說得細節豐富詳盡,很多時候,作者以為已經把一件事物描寫得十分詳盡了,其實,要描寫的細節還有許多,可描寫的細節是無窮無盡的。卡爾維諾就在《柏洛瑪先生》中繼續發展可描寫的角度,深入觀察呈現。這本書的英譯本要在九月才出版,手邊沒有書,暫時就不能講什麼了。不過,新到的一期《格蘭達》選刊了其中的兩個短篇,透露了一點眉目。一篇是《烏龜的愛》,一篇是《黑鳥的哨鳴》。
柏洛瑪先生很幸運,夏天的時候,在他生活的地方可以聽到許多鳥兒的鳴唱,其中,一對傍晚飛來的黑鳥的叫聲最突出。它們的叫聲又很特別,彷彿人們在吹口哨,不過卻是口哨吹得不到家的人的聲音。柏洛瑪靜靜地聽黑鳥鳴叫,他們常常是一聲鳴喚之後,隔了很久才又響起另一次叫聲。柏洛瑪不知道是一頭鳥鳴叫之後,另一頭鳥思索了很久才回答,還是,根本它們不在對話,而是只有一頭鳥在自顧自叫鳴。或者,柏洛瑪又想:鳴叫之間的沉默,會是重要的溝通主體嗎?反而那一聲聲的鳴叫只是些標點符號?這時候,柏洛瑪太太在澆花,她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丈夫說話,柏洛瑪覺得,他和妻子的話語其實很像黑鳥,彼此好像相通,又似相隔,許多時候,他們的說話,根本不是為了溝通,而只是發出聲音,表示自己的存在。但他們的對話都是互補的。
人類可以藉文字溝通,那麼,如果人類把花在文字上的努力傾注在哨聲上,也可以和大自然、和鳥溝通嗎?柏洛瑪於是模仿黑鳥的哨鳴,叫了一聲。經過一陣沉默,彷彿這訊息必須經過小心檢驗。結果,黑鳥的哨鳴響起來了,但柏洛瑪並不知道這是不是黑鳥對他的回答,黑鳥的哨鳴可能和人根本不同,一切都沒有發生,黑鳥只是繼續他們自己的鳴叫。於是,人和黑鳥繼續哨鳴,相詢而疑惑。
柏洛瑪對烏龜交配的情形的確感到無法想像,他冷冷地仔細觀察了它們好一陣,覺得它們彷彿是兩頭機械烏龜,由電子控制了而在交配。愛變成了什麼?該是柔肌的地方卻是那麼堅硬的外殼。但人類的愛又是什麼呢?難道不也是一次軀體的運作,只不過比較複雜?複雜,是因為人體內有收發機,延伸了億萬的線路,收發訊息;人體內又有計算機,計算過感覺、環境、人與人之間的紐帶。人類的愛是那麼複雜,因為記憶系統要收集來自每一個皮膚細胞、每一分子器官組織的訊息,把它們整理、擴展,混合了由視覺傳導,因想像引起的衝動。但烏龜呢,體內的結構簡單多了,在感覺遲鈍的外罩裏面,可能由於感覺器官的刺激貧乏,驅使它們進入集中、緊湊的精神生活,引領它們內在的晶明覺醒。烏龜的愛。可能就遵循了絕對的靈性法則,而人類,反而成為那個複雜的機器的囚徒。
《柏洛瑪先生》是卡爾維諾的第十三本英譯小說,柏洛瑪,是一個人的名字,柏洛瑪本身的意思,會是鴿子嗎?如果是,那麼,最後飛來的不是烏鴉,而是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