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和牛
女孩和牛
墨西哥小說家魯爾弗的作品並不多,只有兩冊薄薄的小書,一本是一個中篇小說《佩德羅·帕拉莫》,另一本是包括了十五個短篇的小說集《焚燒的平原》[《燃燒的原野》(TheBurningPlain)],兩本書都有英譯本。他的作品以寫實為主,反映墨西哥困苦的民生,每一短篇都沉重有力,其中有一篇叫《我們很窮》[《都是因為我們窮》],用素淡的筆調敘寫,簡潔凝練,是一篇出色的散文小說。
這裏的一切都由壞變為更壞了。上個星期,我們的姑母嘉仙旦死了,到了星期六,我們把她下葬后,憂愁才稍稍平息,卻又遭逢前所未見的大雨,這使父親幾乎要瘋了,因為剛收割的麥子正堆在空地上曝晒,雲層突然而來,帶着陣雨,連搶收一把的時間也沒有;我們只能一起縮在家中的屋頂下,看着那從天而降的冷水把新割的麥子摧毀。
我妹泰嘉剛滿十二歲那天,父親為了祝賀她的生日,送了一頭牛給她,這牛,昨天被河水沖走了。河水在三日前開始漲升,清晨時我正熟睡,河水的嘩聲把我驚醒,我抓住毛毯從床上跳起來,彷彿屋子的頂塌下來了。稍後,我繼續睡覺,因為我認識河的聲音,那聲音一直響着,直到我再次熟睡。
當我起來,早晨黑雲密佈,雨彷彿不曾停過。河水的嘩聲更近更響,你可以嗅到它,像嗅到火一般,那是一股死水的腐味,當我出外觀看,河水已溢上了岸,它慢慢地沿着大街漲升,而且流入湯寶拉婦人的屋子去,你可以聽到河水沖入她的院落、急流撞破門扇的聲音,湯寶拉在屋內的水中四處奔跑,把雞隻趕到街上,讓它們到沒有洪水的地方躲避。
在另外一邊,是轉角,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河水早把姑母院子裏的羅望子樹拔走了,因為我們已經看不見有羅望子。那是村中唯一的一棵羅望子樹,因此,人人都知道這場洪水是幾年來最厲害的一次。
妹妹和我在下午再去看水勢,只見洪水愈來愈黑愈厚,像座山,淹沒了橋道。我們站在一邊,光看着水,看了好幾小時。然後我們爬上山,想聽聽別的人怎麼說。在山下,在河邊,水是喧鬧的,你只看見人們無數嘴巴的開合,好像他們想說些什麼,你卻聽不見。這就是我們要爬上山去的緣故。在山上,人們一面望着河水,一面彼此說著這次的損害,就在山上,我們才曉得,河水帶走了父親送給妹妹做生日禮物的母牛沙百天娜,那牛現在已屬於我妹泰嘉,它有一隻白耳朵和一隻紅耳朵,有非常美麗的眼睛。
我仍不明白,為什麼沙百天娜明知道河已經不是它每天所經過的河,仍要橫渡過去。它從未如此受驚吧。可能是它睡熟了,就被河水溺殺了;有好多次我替它打開牛欄門,都要把它叫醒,如果不叫醒它,它就整日閉上眼待在一角,很靜,輕輕地嘆息,就像你聽見過的牛們熟睡時嘆息的樣子。
事情發生時,它一定睡熟了。或者它醒過來的,當它感到河水浸上了它的肚皮,才害怕,才想退後。當它朝後退,竟混亂地踏入水中。或者它會呼叫援助,只有上帝才知道它怎樣呼叫吧。
我問過一個看見河水把它沖走的人,有沒有看見和它在一起的小牛,那人卻說不知道有沒有。他只說有一頭花斑牛四腳朝天在他旁邊流過,然後沒入水中,牛角牛腿什麼的都不見了。河中還浮流着無數樹根和雜物,他忙於搜撈燒火木段,也不知道流過的是重物還是樹榦。
所以,我們並不曉得小牛是否生存,還是和它母親一起已沉入河去,如果是的話,願上帝眷顧它倆吧。
我們在家中擔心的事,是每天都會發生的,現在,我妹泰嘉一無所有了。我父親很不容易才得到沙百天娜,從它是小牛時就置下它,用來送給我的妹妹,那麼,她就會有一點資產,不像我另外的兩個姊妹那般,變了壞女人。
我父親說,她們所以變壞,是因為我們家窮,而她們又性野。當她們是小女孩時,已經又活潑又彆扭,到了長大,開始和最壞的男子交遊,他們把她們教壞。她倆學得快,不久就注意到晚上召喚她倆的口哨聲,後來,她們白天也跑出去,到河邊去取水,當你不注意時,她們就跑到院子外面,赤裸着和男子在地上打滾。
於是,父親把她們趕出去。起初他還忍受着,最後受不了就把她們攆走,她們去了阿育拉,還有別的我不知道的地方,但她們都變了壞女人。這就是父親如今為泰嘉擔憂的理由,因為他不想她像她的兩個姊姊。他清楚,沒有牛,她將多麼窮,沒有了牛作倚靠,將來長大了,休想有一個好的男人來娶她並且永遠愛她。一切又變得困難了。如果她有頭牛,事情就會不同,準會有人有勇氣來娶她,就光憑那頭好牛。
我們唯一的希望是小牛還活着,願上帝保佑,它不會跟隨母親過河,因為如果小牛也沒有了,我妹泰嘉的一隻腳已經踏在變壞女人的一邊了。媽媽也不希望她那樣。母親並不明白為什麼上帝給了她那樣的女兒來懲罰她,在她家族中,自祖母以降,從沒有一個壞人,每個人都養育成敬畏上帝、服從、彼此尊重。誰知道她兩個女兒打哪兒學來的壞榜樣。她記不起,她反覆回憶,看不出在哪裏犯過錯,而女兒一個接一個都走上了邪路。她記不起有那樣的例子。每次想起她們,她總是哭,然後說,願上帝照顧她們吧。
父親則說對於她們現在無法可施了,危險的是仍留在家中的一個。泰嘉正在拔高,小小的胸脯開始豐盈,必定像她姊姊般,會到處受人注意。是的,他說,那麼吸引人,結果,她就會變壞了。這就是父親困惱的原因。當泰嘉知道牛不會再回來,因為河殺了它,她哭了。她就在我身邊,穿着紫衣裙,看着谷中的河,不停地哭。小溪般的污水從她臉上流下來,彷彿河已流進了她的體內。
我以手臂環護她,嘗試安慰她,但她並不理解,哭得更厲害了。發自她嘴裏的聲浪,正像急流拍擊兩岸,令她發抖,全身震顫,河水則繼續上升。河裏腐臭的水點濺染泰嘉的濕臉,她那小小的胸脯不斷起伏,彷彿它們突然就要脹裂,從此步向毀滅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