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江小曆紀程
杭江小曆紀程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九日,星期四,晴爽。
前數日,杭江鐵路車務主任曾蔭千氏,介友人來談,意欲邀我去浙東遍游一次,將耳聞目見的景物,詳告中外之來浙行旅者,並且通至玉山之路軌,已完全接就,將於十二月底通車,同時路局刊行旅行指掌之類的書時,亦可將遊記收入,以資救濟Baedeker式的旅行指南之乾燥。我因來杭枯住日久,正想乘這秋高氣爽的暇時,出去轉換轉換空氣,有此良機,自然不肯輕易放過,所以就與約定於十一月九日渡江,坐夜車起行。
午後五時,趕到三廊廟江邊,正夕陽暗暖,蕭條垂暮的時候。在碼頭稍待,知約就之陳萬里郎靜山二先生,因事未來。登輪渡江,尚見落日餘暉,蕩漾在波頭山頂,就隨口念出了:“落日半江紅欲紫,幾星燈火點西興”的兩句打油腔。渡至中流,向大江上下一展望,立時便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愉快,大約是因近水遙山,視界開擴了的緣故;“心曠神怡”的四字在這裏正可以適用,向晚的錢塘江上,風景也正夠得人留戀。到江邊站晤曾主任,知陳、郎二先生,將於十七日來金華,與我們會合,因五泄、北山諸處,陳先生都已到過,這一回不想再去跋涉,所以夜飯後登車,車座內只有我和曾主任兩人而已。
兩人對坐着,所談者無非是杭江路的歷史和經營的苦心之類。
緣該路的創設,本意是在開發浙東;初擬的路線,是由杭州折向西南,遵錢塘江左岸,經富陽、桐廬、建德、蘭溪、龍游、衢縣、江山而達江西之玉山,以通信江,全線約長三百零五公里。后因大江難越,山洞難開,就改成了目下的路線,自錢塘江右岸西興築起,經蕭山、諸暨、義烏、金華、湯溪、龍游、衢縣、江山,仍至江西之玉山,計長三百三十三公里;又由金華築支線以達蘭溪,長二十二公里。建築經費,因鑒於中央財政之拮据,就先由地方設法,暫作為省營的鐵路。省款當然也不能應付,所以只能向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及滬杭銀行團等商借款項,以資挹注。正唯其資本籌借之不易,所以建築、設備等事項,也不得不力謀省儉,勉求其成。計自民國十八年籌備開始以來,因省政府長官之更易而中斷之年月也算在內,僅僅於兩三年間,築成此路。而每公里之平均費用,只三萬餘元,較之各國有鐵路,費用相差及半,路局同人的苦心計劃,也真可以佩服的了。
江邊七點過開車,達諸暨是在夜半十點左右。車站在城北兩三里的地方,頭一夜宿在諸暨城內。
諸暨五泄
十一月十日,星期五,晴快。
昨晚在夜色微茫里到諸暨,只看見了些空空的稻田,點點的燈火,與一大塊黑黝黝的山影。今晨六時起床,出旅館門,坐黃包車去五泄,雖只晨光晞暝,然已略能辨出諸暨縣城的輪廓。城西里許有一大山障住,向西向南,余峰綿亘數十里,實為胡公台,亦即所謂長山者是。長山之所以稱胡公台者,因長山中之一峰陶朱山頭,有一個胡公廟在,是祀明初胡大將軍大海的地方。五泄在縣西六十里,屬靈泉鄉,所以我們的車子,非出北門,繞過胡公台的山腳,再朝西去不行。
出城將十里,到陶山鄉的十里亭,照例黃包車要驗票,這也是諸暨特有的一種組織。因為黃包車公司,是一大集股的民營機關,所有鄉下的行車道路,全系由這公司所修築;車夫只須覓保去拉,所得車資,與公司分拆,不拉休息者不必出車租;所以坐車者,要先向公司去照定價買票,以後過一程驗一次,雖小有耽擱,但比之上海杭州各都市的討價還價,卻簡便得多。過陶山鄉,太陽升高了,照出了五色繽紛的一大平原,烏桕樹剛經霜變赤,田裏的二次遲稻——大半是糯谷——有的尚未割起,映成幾片金黃,遠近的小村落,晨炊正忙,上面是較天色略白的青煙,而下面卻是受着陽光帶一些些微紅的白色高牆。長山的連峰,繚繞在西南,北望青山一髮,牽延不斷,按縣誌所述,應該是杭烏山的余脈,但據車夫所說,則又是最高峰雞冠山拖下來的峰巒。
從十里亭起,八里過大唐廟,四里過福緣橋,橋頭有合溪亭,一溪自五泄西來,一溪又自南至,到此合流。又三里到草塔,是一大鎮,盡可以抵得過新登之類的小縣城,市的中心,建有數排矮屋,為鄉民集市之所,形狀很像大都市內的新式菜場。草塔居民多趙姓,所以趙氏宗祠,造得很大,市上當然又有一驗票處。過此是五泉庵,遙望楊家溇塔,數里到避水嶺,已經是五泄的境界了。
避水嶺上,有一個廟,廟外一亭,上書“第一峰”三字。嶺下北面,就是五泄溪。登嶺西望,低洼處,又成一谷,五泄的勝景,到此才稍稍露出了面目;因為過嶺的一條去路,是在山邊開出,向右手下望谷中,有紅樹青溪,像一個小小的公園。
嶺西山腳下,兀立着一塊岩石,狀似人形,車夫說:
“這就是石和尚,從前近村人家娶媳婦,這和尚總要先來享受初夜權,後來經村人把和尚頭鑿了,才不再作怪。”
大約縣誌上所說的留仙石,上鐫有“謝元卿結茅處”六字的地方,總約略在這一塊石壁的近旁。
自第一峰——避水嶺——起,西行多小山,過一程,就是一環山,再過一程,又是一個阪;人家點點,山影重重,且時常和清流徹底的五泄溪或合或離,令人有重見故人之感。過西牆弄的橋邊,至里塢下朱,眼界又一廣;經徐家山下,到青口鎮,黃包車就不能走了,自青口至五泄的十餘里,因為溪水縱橫,山路逼仄,車路不很容易修建,所以再往前進,就非步行或坐轎子不可。
自青口去,渡溪一轉彎,就到夾岩。兩壁高可百丈,兀立在溪的南北,一線清溪,就從這岩層很清的絕壁底下流過。仰起來看看岩頭,只覺得天的小,俯下去看看水,又覺得溪的顏色有點清裏帶黑,大約是岩壁過高,壁影覆在水面上的緣故。我雖則沒有到過萊茵、多瑙的河邊,但立在夾岩中間,回頭一望,卻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學習德文的時候,在海涅的名詩《洛來拉兮》篇下印在那裏的那張美國課本上的插畫。
夾岩北壁中,有一個大洞,洞中間造了一個廟,這廟的去路,是由夾岩寺后的絕壁中間開鑿出來的。我們爬了半天,滑跌了幾次,手裏各捏了兩把冷汗,幾乎喘息到回不過氣來,才到了洞口;到洞一望,方覺悟到這一次爬山的真不值得。因為從谷底望來,覺得這洞是很高,但到洞來一看,則頭上還是很高的石壁,而對面的那塊高岩,依舊同照壁似的障在目前,展望不靈,只看見了几絲在谷底里是很不容易見到的日光而已。
《名山圖》中的五泄山
從夾岩西北進,兩三里路中間,是五泄的本山了;一步一峰,一轉一溪,山峰的尖削,奇特,深幽,靈巧,從我所經歷過的山水比較起來,只有廣東肇慶以西的諸峰岩,差能和它們比比,但秀麗怕還不及幾分。
好事的文人,把五泄的奇岩怪石,一枝枝都加上了一個名目,什麼石佛岩啦,檀香窟啦,朝陽峰,碧玉峰,滴翠峰,童子峰,老人峰,獅子峰,卓筆峰,天柱峰,棋盤峰,峰啦,多到七十二峰,二十五岩,一洞,三谷,十石,等等,真像是小學生的加法算學課本,我辨也辨不清,抄也抄不盡了,只記一句從前徐文長有一塊石碣,刻着“七十二峰深處”的六字,嵌在五泄永安禪寺的壁上——現在這石碣當然是沒有了——其餘的且由來游的人自己去尋覓擬對吧!
五泄寺,就是永安禪寺,照志書上說,是唐元和三年靈默禪師之所建。後來屢廢屢興,名字也改了幾次,這些考據家的專門學問,我們只能不去管它;可是現在的寺的組織,卻真有點奇怪。寺里的和尚並不多,吃肉營生——造紙種田——同俗人一點兒也沒有分別,只少了幾房妻妾,不生小孩,買小和尚來繼承的一事,和俗人小有不同。當家和尚,叫做經理,我們問知客的那位和尚以經理僧在哪裏呢?他又回答說:上市去料理事務去了。寺的規模雖大,但也都坍敗得可以,大雄寶殿,山門之類,只略具雛形,惟獨所謂官廳的那一間客廳,還整潔一點,上面掛着有一塊劉墉寫的“雙龍湫室”的舊匾,四壁倒也還有許多字畫掛在那裏。
在客廳西旁的一間小室里吃過飯後,和尚就陪我們去看五泄;所謂五泄者,就是五個瀑布的意思,土人呼瀑布為泄,所以有這一個名稱。最下的第五泄,就在寺后西北的坐山腳下,離寺約有三百多步樣子,高一二十丈,寬只一二丈,因為天晴得久了,泄身不廣,看去也只是一個平常的瀑布而已。奇怪的是在這第五泄上面的第一,二,三,四各泄,一道溪泉,從北面西面直流下來,經過幾折山岩,就各成了樣子、水量、方向各不相同的五個瀑布。我們爬山過嶺,走了半天,才看見了一,二,三的三個瀑布,第四泄卻怎麼也看不到。凡不容易見到的東西,總是好的,所以遊客,各以見到了第四泄為誇,而徐霞客、王思任等做的遊記,也寫得它特別的好而不易攀登。總之,五泄原是奇妙,可是五泄的前後上下,一路上的山色溪光,我覺得更是可愛。至如西龍潭——我們所去的地方,即五泄所在之處,名東龍潭——的更幽更險,第一泄上劉龍子廟前的自成一區,北上山巔,站在響鐵嶺嶺頭眺望富陽紫閬的疏散高朗,那又是錦上之花,弦外之音了,尤其是寺前去西龍潭的這一條到浦江的路上的風光,真是畫也畫不出來,寫也寫不盡言的。
上面曾說起了劉龍子的這一個名字,所謂劉龍坪者,是五泄山中的一區特異的世外桃源。坪上平坦,有十幾廿畝內外的廣闊,但四周圍卻都是高山,是山上之山,包圍得緊緊貼貼;一道溪泉,從山後的紫閬流來,由北向西向南,復折回來,在坪下流過,成了第一泄的深潭;到了這裏,古人的想像力就起了作用,創造出神話來了;萬曆《紹興府志》說:
晉時劉姓一男子,釣於五泄溪,得驪珠吞之,化龍飛去,人號劉龍子。其母墓在撞江石山,每清明龍子來展墓,必風雨晦暝;墓上松兩株,至今奇古可愛,相傳為龍子手植雲。
同這一樣的傳說,凡在海之濱,山之瀑,與夫湖水江水深大的地方,處處都有,所略異者,只名姓年代及成龍的原因等稍有變易而已。
我們因為當天要趕到縣城,以後更有至閩邊贛邊去的預定,所以在五泄不能過夜,只走馬看花,匆匆看了一個大概;大約窮奇探勝,總要三五日的工夫,在五泄寺打館方行,這麼一轉,是不能夠領略五泄的好處的。出寺從原路回來,從青口再坐黃包車跑回縣治,已經是暗夜的七點鐘了;這一晚又在原旅館住了一宵。
諸暨苧蘿村
十一月十一日,星期六,晴朗如前。
昨夜因游倦了,並去諸暨城隍廟國貨商場的遊藝部看了一些戲,所以起來稍遲。去金華的客車,要近午方開,八點鐘起床后,就出南門上苧蘿山去偷閑一玩。出城行一二里,在五湖閘之下,有一小山,當浦陽江的西岸,就是白陽山的支峰苧蘿山,山西北面是苧蘿村,是今古聞名的美人西施的生地。有人說,西施生在江的東面金雞山下鄭姓家,系由蕭山遷來的客民之女,外祖母在江的西面姓施,西施寄住在外祖母家,所以就生長在苧蘿村裡。幼時常在江邊浣紗,至今苧蘿山下,江邊石上,還有晉王羲之寫的“浣紗”兩字,因此,這一段江就名作浣紗溪。古今來文人墨客,題詩的題詩,考證的考證,聚訟紛紜,到現在也還沒有一個判決,婦人的有關國運,易惹是非,類都如此。
苧蘿山,系浣紗江上的一枝小山,溪水南折西去,直達浦江,東面隔江望金雞山,對江可以談話。苧蘿山上進口處有“古苧蘿村”四字的一塊小木牌坊,進去就是西施廟,朝東面江,南面新建一閣,名北閣,中供西施石刻像一尊。經營此廟者,為邑紳清孝廉陳蔚文先生,廟中懸挂着的匾額對聯石刻之類,都是陳先生的手筆。最妙者,是幾塊刻版的拓本,內載乩盤開沙時,西施降壇的一段自白,辯西施如何的忠貞兩美,與夫范蠡獻西施,途中歷三載生子及五湖載去等事的誣衊不通。廟前有洋樓三棟,本為圖書館,現在卻已經鎖起不開了。
民國時期諸暨車站
杭州保俶塔
管西施廟的,是一位中老先生。這位先生,是陳氏的親戚,很能經營。陪我們入座之後,獻茶獻酒,殷勤得不得了;最後還拿出幾張紙來,要我們留一點墨跡。我於去前山看了未完成的烈士墓及江邊鐫有“浣紗”兩字的浣紗石后,就替他寫了一副對,一張立軸。對子上聯是定公詩“百年心事歸於淡”,下聯是一句柳亞子先生題我的《薇蕨集》的詩,“十載狂名換苧蘿”。亞子一生,唯慕龔定庵的詭奇豪逸,而我到此地,一時也想不出適當的對句,所以勉強拉攏了事,就集成了此聯。立軸上寫的,是一首急就的絕句:
五泄歸來又看溪,浣紗遺迹我重題,
陳郎多事搜文獻,施女何妨便姓四。
暗中蓋也有一點故意在和陳先生搗亂的意思。
玩苧蘿山回來,十一點左右上杭江路客車,下午三點前,過義烏。車路兩旁的青山沃野,原美麗得不可以言喻,就是在義烏的一段,夕陽返照,紅葉如花,農民駕使黃牛在耕種的一種風情,也很含有着牧歌式的畫意;倚窗呆望,擁鼻微吟,我就哼出了這樣的二十八字:
駱丞草檄氣堂堂,殺敵宗爺更激昂,
別有風懷忘不得,夕陽紅樹照烏傷。
駱賓王,宗澤,都是義烏人。而義烏金華一帶系古烏傷地,是由秦孝子顏烏的傳說而來的地名。
下午三點過,到金華,在金華雙溪旁旅館內宿,訪舊友數輩,明日約共去北山。
金華北山
十一月十二日,星期日,晴。
金華的地勢,實在好不過。從浙江來說,它差不多是坐落在中央的樣子。山脈哩,東面是東陽義烏的大盆山的餘波,為東山區域;南接處州,萬山重迭,統名南山;西面因有衢港錢塘江的水流密佈,所以地勢略低;金華江蜿蜒西行,合於蘭溪,為金華的唯一出口,從前鐵道未設的時候,蘭溪就是七省通商的中心大埠。北面一道屏障,自東陽大盆山而來,綿亘三百餘里,雄鎮北郊,遙接着全城的煙火,就是所謂金華山的北山山脈了。
北山的名字,早就在我的腦里縈繞得很熟,尤其是當讀《宋學師承》及《學案》諸書的時候,遙想北山的幽景,料它一定是能合我們這些不通世故的蠹書蟲口味的。所以一到金華,就去訪北山整理委員會的諸公,約好於今日侵晨出發;繩索,汽油燈,火炬,電筒,食品之類,統托中國旅行社的姜先生代為辦好,今早出迎恩門北去的時候,七點鐘還沒有敲過。
北山南面的支峰距城只二十里左右,推算起北山北面的山腳,大約總在七八十里以外了;我們一出北郊,腰際被曉煙纏繞着的北山諸頂,就劈面迎來,似在監視我們的行動。芙蓉峰尖若錐矢,插在我們與北山之間,據說是縣治的主脈。十里至羅店,是介在金華與北山正中的一大村落。居民於耕植之外,更喜蒔花養鹿,半當趣味,半充營業,實在是一種極有風趣的生涯。花多株蘭,茉莉,建蘭,亦栽佛手;據村中人說,這些植物,非種入羅店之泥不長,非灌以雙龍之泉不發,佛手樹移至別處,就變作一拳,指爪不分了。
自羅店至北山,還有十里,漸入山區,且時時與自雙龍洞流出的溪水并行;路雖則崎嶇不平,但風景卻同嚼蔗近根時一樣,漸漸地加上了甜味。到華溪橋,就已經入了山口,右手一峰,於竹葉楓林之內,時露着白牆黑瓦,山頂上還有人家。導遊者北山整理委員黃君志雄,指示着說:
“這就是白望峰,東下是鹿田,相傳宋玉女在這近邊耕稼,畜鹿,能入城市貿易,村民邀而殺之,鹿遂不返,玉女登峰白望。因有此名,玉女之墳,現在還在。”
這真是多麼美麗的傳說啊!一個如花的少女,一隻馴良的花鹿,銜命入城,登峰遙望,天色晚了,鹿不回來,一聲聲的愁嘆,一點點的淚痕,最後就是一個抑鬱含悲的死!
過白望峰后,路愈來愈窄,亦愈往上斜,一面就是萬丈的深溪,有幾處泡沫飛濺,像六月里的冰花;溪裏面的石塊,也奇形怪狀,圓滑的圓滑,扁平的扁平,我想若把它們搬到了城裏,則大的可以鑲嵌作屏風裝飾,小的也可以做做小孩的玩物。可是附近的居民,於見慣之後,倒也並不以為希奇了。沿溪入山,走了一二里的光景,就遇着了一塊平地,正當溪的曲處;立在這一塊地上,東西北三面的北山蒼翠,自然是接在眉睫之間,向南遠眺,且可以看見南山的一排青影,北山整理委員會的在此建佛壽亭,識見也真不錯;只亭未落成,不能在亭上稍事休息,卻是恨事。從這裏再往前進,山路愈窄亦愈曲,不及二里,就到了洞口的小村,雙龍洞離這村子,只有百餘步路了,我們總算已經到了我們的目的地點。
北山長三百餘里,東西裡外數十餘峰,溪澗,池泉,瀑布,山洞,不計其數;但為一般人所稱道,凡遊客所必至,與夫北山整理委員會第一着着手整理之處,就是道書所說的“第三十六洞天”的朝真,冰壺,雙龍的山洞。三洞之中,朝真最大,亦最高,洞系往上斜者,非用梯子,不能窮其底,中為冰壺,下為雙龍。
我們到雙龍洞,已將十一點鐘。外洞高二十餘丈,廣深各十餘丈,洞口極大,有東西兩口,所以洞內光線明亮,同在屋外一樣。整理委員會正在動工修理,並在洞旁建造金華觀,洞中變成了作場的樣子;看了些碑文、石刻之後,只覺得有點偉大而已,另外倒也說不出什麼的奇特。洞中間。有一道清泉流出,歲旱不涸,就是所謂雙龍泉水,溯泉而進,是內洞了。
原來這一條泉水,初看似乎是從地底湧出來似的,水量極大;再仔細一看,則泉上有一塊絕大的平底岩石覆在那裏,離水面只數寸而已。用了一隻浴盆似的小木船,人直躺在船底,請工人用繩索從水中岩石底推挽過去,岩石几乎要擦傷鼻子,推進一二丈路,岩石盡,而大洞來了,洞內黑到了能見夜光錶的文字,這就是里洞。
里洞高大和外洞差仿不多,四壁琳琅,都是鍾乳岩石;點上汽油燈一照,洞頂有一條青色一條黃色的岩紋突起,絕像平常畫上的龍,龍頭龍爪龍身,和畫絲毫不爽,青龍自東北飛舞過來,黃龍自西北蜿蜒而至。向西鑽過由鐘乳石結成的一道屏壁間的小門,內進曲折,有一里多深;兩旁石壁,青白黃色的都有,形狀也歪斜疊皺,有像象身的,有像獅子的,有像鳳尾的,有像千縷萬線的女人的百襇裙的,更有一塊大石像烏龜的;導遊的黃君,一一都告訴我了些名字,可惜現在記不清了。這裏洞內一里多深的路,寬廣處有三五丈,狹的地方,也有一二丈。沿外壁是一條溪泉,水聲淙淙,似在奏樂;更至一處離地三尺多高的小岩穴旁,泉水直瀉出來,形成了一個盆景里的小瀑布。洞的底里,有一處又高又圓方的石室,上視室頂,像一個鐘乳石的華蓋,華蓋中央,下垂着一個球樣的皺紋岩。
這裏洞的兩壁,唐宋人的題名石刻很多,我所見到的,以慶曆四年的刻石為最古。石室內的岩上,且有明萬曆年間遊人用墨寫的“卧雲”兩字題在那裏,墨色鮮艷,大家都疑它是偽填年月的,但因洞內空氣不流通,不至於風化,或者是真的也很難說。清人題壁,則自乾隆以後,絕對沒有了,蓋因這裏洞,自那時候起,為泥沙淤塞了的緣故。這一次舊洞新辟,我們得追徐霞客之蹤,而來此遊覽者,完全要感謝北山整理委員會各委員的苦心經營,而黃委員志雄的不辭勞瘁,率先入洞,致有今日,功尤不小。
在洞裏玩了一個多鐘頭,拓了二張慶曆四年的題名石刻,就出來在外洞中吃午飯;飯後更上山,走了二三百步,就到了中洞的冰壺洞口。
冰壺洞,口極小,俯首下視。只在黑暗中看得出一條下斜的絕壁和亂石泥沙。弓身從洞口爬入,以長繩系住腰際,滑跌着前行。則愈下愈難走,洞也愈來得高大。
前行五六十步,就在黑暗中聽得出水聲了,再下去三四十步。臉上就感得到點點的飛沫。再下降前進三五十步,洞身忽然變得極高極大,飛瀑的聲音,振動得耳膜都要發癢。瀑布約高十丈左右,懸空從洞頂直下,瀑身下廣,瀑布下也無深潭,也無積水,所以人可以在瀑布的四周圍行走。走到瀑布的背後,旋轉身來,透過瀑布,向上向外一望,則洞口的外光,正射着瀑布,像一條水晶的帘子,這實在是天下的奇觀,可惜下洞的路不便,來游者都不能到底,一看這水晶簾的絕景。
總之冰壺洞像一隻平常吃淡芭菇的煙斗,口小而下大。在底下裝煙的煙斗正中,又懸空來了一條不靠石壁流下的瀑布。人在大煙斗中走上瀑布背後,就可以看見煙嘴口的外光。瀑布衝下,水全被沙石吸去,從沙石中下降,這水就流出下面的雙龍洞底,成為雙龍泉水的水源。
因為在冰壺洞裏跌得全身都是爛泥沙漬,並且腳力也不繼了,所以最上面的朝真洞沒有去成。據說三洞之中,以朝真洞為最大,但系一層一層往上進的,所以沒有梯子,也難去得。我想山的奇偉處,經過了冰壺雙龍的兩洞,也總約略可以說說了,舍朝真而不去,也並沒有什麼大的遺憾。
在北山回來的路上,我們又折向了東,上芙蓉峰西的鳳凰山智者寺去看了一回陸放翁寫的《重修智者廣福禪寺碑記》。碑面風化,字跡已經有一大半剝落,唯碑后所刻的陸務觀致智者公禪師手牘,還有幾塊,尚辨認得清。寺的衰頹坍毀,和徐霞客在《遊記》裏所說的情形一樣;三百年來,這寺可又經過於一度滄桑了。
北山的古迹名區,我們只看了十分之一,單就這十分之一來說,可已經是奇特得不得了了;但願得天下泰平,身體康健,北山整理會諸公工作奮進,則每歲春秋佳日,當再約伴重來,可以一盡鹿田,盤泉,講堂洞,羅漢洞,卧羊山,赤松山,洞箬山,白蘭山諸地的勝概。
蘭溪橫山
十一月十三日,星期一,晴快。
昨晚因游北山倦了,所以早睡,半夜夢醒,覺得是身睡在山洞的中間,就此一點,也可以證明山洞給我的印象的深刻。晨起匆匆整裝,上車站坐軌道汽車去蘭溪。走了個把鐘頭,車只是在沿了北山前進,蓋金華山的西頭,要到蘭溪才盡,而東頭的金華山,則已於前日自諸暨來金華時火車繞過。此次南來,總算繞了金華山一匝,雖然事極平常,但由我這初次到浙東來游的野人看來,卻也可以同小孩子似的向人誇說了。
在蘭溪吃過午飯,就出西門江邊,雇了一隻小船,劃上隔江西南面的橫山蘭陰寺去。
這橫山並不高,也不長,狀似棱形,從東面蘭溪市上看來,一點兒也沒有什麼可取,但身到了此山,在東頭靈源廟前上船,繞過南面一條沿江的山道,到蘭陰寺前的小峰上去一望,就覺得風景的清幽瀟洒,斷不是富春江的只有點兒高遠深靜的山容水貌所能比得上的了。先讓我來說明一下這橫山的地勢,然後再來說它的好處。
衢港遠自南來,至蘭溪而一折,這橫山的石岩,就憑空突起,擋住了衢港的沖。東面呢,又是一條金華江水,迤邐西傾,到了蘭溪南面,繞過縣城,就和衢港接成了一個天然的直角。兩水合併,流向北去,就是蘭溪江,建德江,再合徽港,東北流去成了富春錢塘的大江。所以橫山一朵,就矗立在三江合流的要衝,三面的遠山,腳下的清溪,東南面隔江的紅葉,與正東稍北蘭溪市上的人家,無不一一收在眼底,像是掛在四面用玻璃造成的屋外的水彩畫幅。更有水彩畫所畫不出來的妙處哩,你且看看那些青天碧水之中,時時在移動上下的一面一面的同白鵝似的帆影看,彩色電影裏的外景影片,究竟有哪一張能夠比得上這裏?還有一層好處,是在這橫山的去蘭溪市的並不很遠。以路來講,大約只不過三五里路的間隔,以到此地來游的時間來說,則只須有兩個鐘頭,就可以把蘭溪的全市及附近的勝景,霎時游望盡了。
橫山上有一個靈源廟,在東頭山腳,前面已經說過了;朝南的山腰裏,還有一個蘭陰寺,說是正德皇帝到過的地方,現在寺前石壁里,還有正德御筆的“蘭陰深處”四個大字刻在那裏;寺上面一層,是一個觀音閣,說是尼姑的庵;最上是山頂,一個鐘樓,還沒有建造成功哩。
大抵的遊客,總由杭江路而至蘭溪,在蘭溪一宿,看看花船,第二天就匆匆就道,去建德桐廬,領略富春江的山水,對於這近在目前的橫江,總只隔江一望,棄而不顧,實在是一件大可惋惜的事情。大約橫山因外貌不佳,所以不能引入入勝,“蓬門未識綺羅香”,貧女之嘆,在山水中間也是一樣。
晚上有人請客,在三角洲邊,江山船上吃晚飯。蘭溪人應酬,大抵在船上,與在菜館裏請客比較起來,價並不貴,而菜味反好,所以江邊花事,會歷久不衰。從前在建德桐廬富陽聞家堰一帶,直至杭州,各埠都有花舫,現在則只剩得蘭溪衢州的幾處了,九姓漁船,將來大約要斷絕生路。
蘭溪洞源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二,晴朗。
去蘭溪東面的洞源山游。
出蘭溪城,東繞大雲山腳,沿路軌落北,十里過楊清橋,遵溪向北向東,五里至山口,三里至洞源山之棲真寺。寺是一個前朝的古剎,下有趙太史讀書處,書堂後面有一方泉水,名天池;寺右側,直立着一塊岩石,名飛來峰,這些都還平常;洞源山的出名,也是和北山一樣,系以洞着的。
這山當然是北山的余脈,山石也都是和北山一系的石灰水成岩,所以洞窟特別的多。寺前山下石灰窯邊上,有涌雪洞,泉水溢出,激石成沫。狀似涌雪,也是一個奇觀,但我們因領路者不在,沒有到。
寺後禿山叢里,有呵呵洞,因洞中有瀑布,呵呵作響,故名。再上山二里,有無底洞,是走不到底的。更西去里余,為白雲洞。
我們因為在北山已經見識過山洞的奇偉了,所以各洞都沒有進去,只進了一個在山的最高處的白雲洞。白雲洞洞口並不小,但因有一塊大石橫覆在口上,所以看去似乎小了,這石的面積,大約有三四丈長,一二丈寬,斜覆在洞口的正中,絕似一隻還巢的飛燕。進洞行數十步,路就曲折了起來,非用火炬照着不能前進,略斜向下,到底也有里把路深。洞身並不廣,最寬的地方,不過兩三丈而已,但因洞身之窄,所以仰起頭來看看洞頂,覺得特別的高,毛約約,大約可有二三十丈。洞頂洞壁,都是白色的鐘乳層,中間每嵌有一塊一塊的化石;鍾乳層紋,一套一套像雲也像煙,所以有白雲洞的名稱。這洞雖比不上北山三洞的規模浩大,但形勢卻也不同,在蘭溪多住了一天,看了這一個洞,算來也還值得。
棲真寺後殿,有藏經樓,中藏有明代《大藏經》半部,紙色裝潢完好如新,還有半部,則在太平天國的時候毀去了。大殿的佛座下,嵌有明代諸賢的題詩石碣,葉向高的詩碣數方,我們自己用了半日的工夫,把它拓了下來。
飯後向寺廊下一走,殿外壁上看見了傅增湘先生的硃筆題字數行,更向壁間看了許多近人的題詠,自己的想附名勝以傳不朽的卑劣心也起來了,因而就把昨夜在蘭溪做的一個臭屁,也放上下牆頭:
紅葉清累水急流,蘭江風物最宜秋,
月明洲畔琵琶響,絕似潯陽夜泊舟。
放的時候,本來是有兩個,另一個為:
阿奴生小愛梳妝,屋住蘭舟夢亦香,
望煞江郎三片石,九姑東去不還鄉。
聞江山的江郎山,有三片千丈的大石,直立山巔,相傳是江郎兄弟三人入山成仙后所化。花船統名江山船,而世上又只傳有望夫石,絕未聞有望妻者,我把這兩個故事拉在一處,編成小調,自家也還覺得可以成一個小玩意兒,但與棲真寺的牆壁太無關了,所以不寫上去。
龍游小南海
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三,仍晴。
晨起出旅館,上蘭溪東城的大雲山攬勝亭去跑了一圈。山上山下有兩個塔,上塔在倉聖廟前,下塔在江邊同仁寺里。南面下山就是蘭溪的義渡,過江上馬公嘴去的;自蘭溪去龍游的公共汽車站,就在江的南岸。
午前十點鐘上汽車去龍游(按當日我系由蘭溪繞道至龍游,所以坐的是公共汽車;如果由杭州前往,可乘火車直達,不必再換汽車),正午到,在旅館中吃午飯後就上城北五里路遠的小南海去瞻望竹林禪寺。寺在鳳凰山上,俗呼童檀山,下有茶圩村,隔騚水和東岸的觀音前村相對。騚水西溪和龍游江的上游諸水,盤旋會合在這鳳凰山下,所以沿水岸再向北,一二里路,到一突出的岩頭上——大約是騚波亭的舊址——去向南遠望,就可以看得出衢州的千岩萬壑和近鄉的煙樹溪流,這又是一幅王摩詰的山水橫額。溪中岩石很多,突出在水底,了了可見,所以水上時有騚紋,兩岸的白沙青樹,倒影水中,和騚紋交互一織,又像是吳綾蜀錦上的縱橫綉跡。小南海的氣概並不大,竹林禪院的歷史也並不古——是光緒二十七年辛丑僧妙壽所建,新舊《龍游縣誌》都不載——但纖麗的地方,卻有點像六朝人的小品文字。
明湯顯祖過鳳凰山,有一首詩,載在《縣誌》上:
系舟猶在鳳凰山,千里西江此日還,
今夜銷魂在何處,玉岑東下一重灣。
我也在這貂後續上了一截狗尾:
瀫水磯頭半日游,亂山高下望衢州,
西江兩岸沙如雪,詞客曾經此系舟。
題目是《鳳凰山懷湯顯祖》。
夜在龍游宿,並且還上城隍廟去看了半夜為募捐而演的戲。龍游地方銀行的吳、姜諸公,約於明日中午去吃龍游的土菜,所以三迭石,烏石山等遠處,是不能去了。
選自《屐痕處處》(上海現代書局一九三四年六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