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FOUR
肆FOUR
第二天,雨鳳雨鵑又繼續找工作。奔波了一整天,依舊毫無進展。
黃昏時分,兩人拖着疲倦的腳步,來到一家很氣派的餐館面前。兩人抬頭一看,店面非常體面,雖然不是吃飯時間,已有客人陸續入內。餐館大門上面,掛着一個招牌,上面寫着“待月樓”三個大字,招牌是金字雕刻,在落日的光芒下閃閃發光。
姐妹倆彼此互看。雨鵑說:“這家餐館好氣派,這個時間已經有客人出出入入了,生意一定挺好!”
“看樣子很正派,和那個什麼院不一樣。”雨鳳說。
“你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好不好?一看就知道不一樣嘛!”
“說不定他們會要用人端茶上菜!”
“說不定他們會要廚子!”
“說不定他們需要人洗洗碗,掃掃地……”
雨鵑就一挺背脊,往前邁步。
“進去問問看!”
雨鳳急忙伸手拉住她:“我們還是繞到後門去問吧!別妨礙人家做生意……”
姐妹兩個就繞道,來到待月樓的後門,看見後門半合半開,裏面隱隱有笑語傳出。雨鵑就鼓勇上前,她伸出手去,正要打門,孰料那門竟“嘩啦”一聲開了,接着,一盆污水“嘩”地潑過來,正好潑了她一頭一臉。
雨鵑大驚,一面退後,一面又急又氣地開口大罵:“神經病!你眼睛瞎了?潑水也不看看有沒有人在外面?”
門內,一個長得相當美麗的中年女子,帶着幾分慵懶,幾分嬌媚,一扭腰走了出來。眼光對姐妹兩個一瞟,就拉開嗓門,指手畫腳地搶白起來:“哎喲,這桐城上上下下,大街小巷幾十條,你哪一條不好去,要到咱們家的巷子裏來站着?你看這左左右右,前前後後,街坊鄰居一大堆,你哪一家的門口不好站,要到我家門口來站着?給潑了一身水,也是你自找的,罵什麼人?”
雨鵑氣得臉色都綠了,雨鳳慌忙掏出小手絹,給她胡亂地擦着說:“算了,雨鵑,咱們走吧!別跟人家吵架了,小五還在醫院裏等我們呢!”
自從寄傲山莊燒毀,鳴遠去世,兩姐妹找工作又處處碰壁,雨鵑早已積壓了一肚子的痛楚。這時,所有的痛楚,像是被引燃的炸彈,突然爆炸,無法控制了。她指着那個女子,怒罵出聲:“你莫名其妙!你知不知道這是公共地方,門口是給人站的,不是水溝,不是河,不是給你倒水的!你今天住的,是房子,不是船!這是桐城,不是蘇州,你要倒水就是不可以往門外倒!”
女子一聽,驚愕得挑高了眉毛。“喲!罵起人來還挺順溜的嘛!”就對雨鵑腰一扭,下巴一抬,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地說,“我已經倒了,你要怎樣?這唱本里不是有這樣一句嗎?嫁出門的女兒,像潑出門的水……可見,水嘛,就是給人‘潑出門’的,要不然,怎麼老早就有這種詞兒呢!”
“你……”雨鵑氣得發抖,身子往前沖,恨不得跟她去打架。
雨鳳拚命拉住她,心灰意冷地喊:“算了算了,不要計較了,我們的麻煩還不夠多嗎?已經家破人亡了,你還有心情跟人吵架!”
雨鵑跺着腳,氣呼呼地大嚷:“人要倒起霉來,喝水會嗆死,睡覺會悶死,走路會摔死,住在家裏會燒死,敲個門都會被淹死!”
雨鳳不想再停留,死命拉着雨鵑走。雨鵑一面被拖走,嘴裏還在說:“怎麼那麼倒霉?怎麼可能那麼倒霉……簡直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身後,忽然響起那個女子清脆的聲音:“喂!你們兩個!給我回來,回來!”
雨鵑霍地一回身,氣沖沖地喊:“你到底要怎樣?水也給你潑了,人也給你罵了,我們也自認倒霉走人了……你還要怎樣?”
那個女子笑了,有一股嫵媚的風韻。
“哈!火氣可真不小!我只是想問問,你們為什麼要敲我的門?為什麼說家破人亡?再有呢,水是我潑的,衣裳沒給你弄乾,我還有點兒不安心呢!回來,我找件衣裳給你換換,你有什麼事,也跟我說說!”
雨鵑和雨鳳相對一怔,雨鳳急忙抬頭,眼裏綻出希望的光芒,把所有的驕傲都摒諸腦後,急切地說:“這位大姐,我們是想找個工作,不論什麼事,我們都願意干!燒火、煮飯、洗衣、端茶、送水……什麼什麼都可以……”
女子眼光銳利地打量兩人。
“原來你們想找工作,這麼凶,誰敢給你們工作?”
雨鵑臉色一僵,拉着雨鳳就走。
“別理她了!”
“回來!”女子又喊,清脆有力。
兩姐妹再度站住。
“你們會唱歌嗎?”
雨鳳滿臉光彩,拚命點頭。
“唱歌?會會會!我們會唱歌!”
女子再上上下下地看二人。
“如果你們說的是真話呢,你們就敲對門了!”她一轉身往裏走,一面揚着聲音喊,“珍珠!月娥!都來幫忙……”
就有兩個丫頭大聲應着:“是!金大姐!”
姐妹倆不大相信地站着,以為自己聽錯了,站在那兒發愣。
女子回頭嚷:“還發什麼呆?還不趕快進來!”
姐妹倆這才如大夢初醒般,慌忙跟着向內走。
雨鳳、雨鵑的轉機就這樣開始了。她們終於遇到了她們生命里的貴人,金銀花。金銀花是“待月樓”的女老闆,見過世面,經過風霜,混過江湖。在桐城,名氣不小,達官貴人,幾乎都要買她的賬,因為,在她背後,還有一個有權有勢的人在撐腰,那個人,是擁有大風煤礦的鄭老闆。這家待月樓,表面是金銀花的,實際是鄭老闆的。是桐城最有規模的餐館。可以吃飯,可以看戲,還可以賭錢。一年到頭,生意鼎盛,是城北的“活動中心”。在桐城,有兩大勢力,一個是城南的展家,一個就是城北的鄭家。
雨鳳、雨鵑兩姐妹對於桐城的情形,一無所知。她們熟悉的地方,只有溪口和寄傲山莊。她們並不知道,她們歪打正着,進入了城北的活動中心。
金銀花用了半盞茶的時間,就聽完了姐妹倆的故事。展家!那展家的孽,越造越多了。她不動聲色,把姐妹倆帶進後台的一間化妝間,“呼”的一聲,掀開門帘,領先走了進去。雨鳳、雨鵑跟了進來,珍珠、月娥也跟在後面。
“你們姐妹的故事呢,我也知道一個大概了!有句話先說明白,你們的遭遇雖然可憐,但我可不開救濟院!你們有本領幹活,我就把你們姐妹留下,沒有本領幹活,就馬上離開待月樓!我不缺燒飯洗碗上菜跑堂的,就缺兩個可以表演、唱曲兒、幫我吸引客人的人!”
雨鳳、雨鵑不斷對看,有些緊張,有些惶恐。
“這位大姐……”
金銀花一回頭道:“我的名字不叫‘這位大姐’,我是‘金銀花’!年輕的時候,也登過台,唱過花旦!這待月樓呢,是我開的,大家都叫我金銀花,或是金大姐,你們,就叫我金大姐吧!”
雨鳳立刻順從地喊:“是!金大姐!”
金銀花走向一排掛着的戲裝,解釋說:“本來我們有個小小的戲班子,上個月解散了。這兒還有現成的衣裳,你們馬上選兩套換上!珍珠,月娥,幫她們兩個打扮打扮,胭脂水粉這兒都有……”指着化妝桌上的瓶瓶罐罐,“我給你們兩個小時來準備,時辰到了,你們兩個就給我出場表演!”拿起桌上一個座鐘,往兩人面前一放,“現在是五點半,七點半出場!”
雨鵑一驚,睜大了眼睛。
“你是說今晚?兩個小時以後要出去表演?”
金銀花銳利地看向雨鵑。
“怎麼?不行嗎?你做不到嗎?如果做不到,趁早告訴我,別浪費了我的胭脂花粉!”就打鼻子裏哼了一聲,“哼!我還以為你們真是‘虎落平陽’呢!看樣子,也不過是小犬兩隻罷了!”
雨鵑被刺激了,一挺背脊,大聲說:“行!給我們兩小時,我們會準時出去表演!”
雨鳳頓時心慌意亂起來,毫無把握,着急地喊:“雨鵑……”
雨鵑抬頭看她,眼神堅定,聲音有力:“想想在醫院的小五,想想沒吃沒穿的小三、小四,你就什麼都做得到了!”
金銀花挑挑眉毛。“好!就看你們的了!我還要去忙呢……”轉身喊,“龔師傅!帶着你的胡琴進來吧!”就有一個五十餘歲的老者,抱着胡琴走來。
金銀花對龔師傅交代說:“馬上跟這兩個姑娘練練!看她們要唱什麼,你就給拉什麼!”
“是!”龔師傅恭敬地回答。
金銀花往門口走,走到門口,又倏然回頭,盯着雨鳳雨鵑說:“你們唱得好,別說妹妹的醫藥費有了着落,我還可以撥兩間屋子給你們兄弟姐妹住!唱得不好呢……我就不客氣了!再有,我們這兒是喝酒吃飯的地方,你們別給我唱什麼《滿江紅》《浪淘沙》的!大家是來找樂子的,懂了嗎?”
雨鳳咽了一口氣,睜大眼睛,拚命點頭。
金銀花一掀門帘,走了。
珍珠、月娥已經急急忙忙地打了兩盆水來,催促着:“快來洗個臉,打扮打扮!金大姐可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價可還的啊!”
龔師傅拉張椅子坐下,胡琴聲“咿咿呀呀”地響起。龔師傅看着兩人:“兩位姑娘,你們要唱什麼?”
表演?要上台表演?這一生,連“表演”都沒看過,是什麼都弄不清楚,怎麼表演?而且,連練習的時間都沒有,怎麼表演?雨鳳急得冷汗直冒,臉色發青,說:“我快要昏倒了!”
雨鵑一把握住她的雙臂,用力地搖了搖,兩眼發光、有力地說:“你聽到了嗎?有醫藥費,還有地方住!快打起精神來,我們做得到的!”
“但是,我們唱什麼?《問燕兒》《問雲兒》嗎?”
雨鵑想了想,眼睛一亮。
“有了!你記得爹有一次,把南方的小曲兒教給娘唱,逗得我們全體笑翻了,記得嗎?我們還跟着學了一陣,我記得有個曲子叫《對花》!”
這天晚上,待月樓的生意很好,賓客滿堂。
這是一座兩層樓的建築,樓上有雅座,樓下是敞開的大廳。大廳前面有個小小的戲台。戲台之外,就是一桌桌的酒席。
這正是賓客最多的時候,高朋滿座,笑語喧嘩,觥籌交錯,十分熱鬧。有的人在喝酒,也有一兩桌在擲骰子、推牌九。
珍珠、月娥穿梭在客人中,倒茶倒水,上菜上酒。
小范是待月樓的跑堂,有十八九歲,被叫過來又叫過去,忙碌地應付着點菜的客人們。
金銀花穿着艷麗的服裝,像花蝴蝶一般周旋在每一桌客人之間。
台前正中的一桌上,坐着鄭老闆。這一桌永遠為鄭老闆保留,他來,是他專有,他不來就空着。他是個身材頎長,長得相當體面的中年人,有深邃的眼睛,和讓人永遠看不透的深沉。這時,他正和他的幾個好友在推牌九,賭得熱乎。
龔師傅不引人注意地走到台上一隅,開始拉琴。
沒有人注意這琴聲,客人們自顧自地聊天、喝酒、猜拳、賭錢。
忽然,從後台響起一聲高亢悅耳的歌聲,壓住了整個大廳的嘈雜。一個女聲,清脆嘹亮地唱着:“喂……”聲音拉得很長,綿綿裊裊,餘音不斷,繞室迴響,“叫一聲哥哥喂……叫一聲郎喂……”
所有的客人都愣住了,大家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看着台上。
金銀花不禁一怔,這比她預期的效果高太多了,她身不由己,在鄭老闆的身邊坐下,凝神觀看。鄭老闆聽到這樣的歌聲,完全被吸引住了,停止賭錢,眼睛也瞪着台上。他的客人們也都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小范正寫菜單,竟然忘了寫下去,訝然回頭看台上。
隨着歌聲,雨鵑出場了。她穿着大古裝,扮成了一個翩翩美少年,手持摺扇,顧盼生輝。一面出場,一面唱:“叫一聲妹妹喂……叫一聲姑娘喂……”
雨鳳跟着出場,也是古裝扮相,扮成一個嬌媚女子。柳腰款擺,蓮步輕搖,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半帶羞澀半帶嬌。
兩個姐妹這一男一女的扮相,出色極了,立刻引起滿座的驚嘆。
姐妹倆就一人一句地唱了起來:“郎對花,妹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丟下一粒子……”雨鳳唱。
“發了一棵芽……”雨鵑對台下掃了一眼。
台下立刻爆出如雷的掌聲。
“什麼杆子什麼葉?”雨鳳唱。
“紅杆子綠葉……”雨鵑唱。
“開的是什麼花?”雨鳳唱。
“開的是小白花……”雨鵑唱。
“結的是什麼果呀?”雨鳳唱。
“結的是黑色果呀……”雨鵑唱。
“磨的是什麼粉?”雨鳳唱。
“磨出白色的粉!”雨鵑唱。
“磨出那白的粉呀……”雨鳳唱。
“給我妹妹搽!給我妹妹搽!”雨鵑唱。
下面是“過門”,雨鳳做嬌羞不依狀,用袖子遮着臉滿場跑。雨鵑一副情意綿綿的樣子,滿場追雨鳳。
客人們再度響起如雷的掌聲,並紛紛站起來叫好。
鄭老闆驚訝極了,回頭看金銀花。
“你從哪裏找來這樣一對美人?又唱得這麼好!你太有本領了!事先也沒告訴我一聲,要給我一個意外嗎?”
金銀花又驚又喜,不禁眉開眼笑。
“不瞞你,這對我來說,也是個大大的意外呢!就是要我打着燈籠,全桐城找,我也不見得會把這一對姐妹給找出來!今天她們會來我這裏唱歌,完全是展夜鴞的傑作!是他給咱們送了一份禮!”
“展家?這事怎麼跟展家有關係?”鄭老闆驚奇地問。
“嘩!我看,我們桐城,要找跟展家沒關係的,就只有你鄭老闆的‘大風煤礦’,和我這個‘待月樓’了!”金銀花說。
過門完畢,雨鳳、雨鵑繼續唱了起來。
“郎對花,妹對花,一對對到小橋下,只見前面來個人……”
“前面來的什麼人?”
“前面來的是長人!”
“又見後面來個人……”
“後面來的什麼人?”
“後面來的是矮人!”
“左邊又來一個人!”
“左邊來的什麼人?”
“來個扭扭捏捏,一步一蹭的大嬸嬸……”
“哦,大嬸是什麼人?”
“不知她是什麼人?”
雨鵑兩眼瞅着雨鳳,眼波流轉,風情萬種,唱着:“妹妹喂……她是我倆的媒人……要給我倆說婚配,選個日子配成對!呀得呀得兒喂,得兒喂,得兒喂……”
雨鳳一羞,用袖子把臉一遮,奔進後台去了。
雨鵑在一片哄然叫好聲中,也奔進去了。
客人們瘋狂地、忘形地鼓着掌。
金銀花聽着這滿堂彩,看着興奮的人群,笑得心花怒放。
奔進後台的雨鳳和雨鵑,手拉着手看着彼此。聽着身後如雷的掌聲和叫好聲,她們驚喜着,兩人的眼睛裏,都閃耀着光華。她們知道,這掌聲代表的是:住的地方有了,小五的醫藥費有了!
當天晚上,金銀花就撥了兩間房子給蕭家姐弟住。房子很破舊,可喜的是還算乾淨,房子在一個四合院裏,這兒等於是待月樓的員工宿舍。小范、珍珠、月娥都住在同一個院子裏,彼此也有個照應。房間是兩間相連,外面一個大間,裏面一個小間,中間有門可通。雨鳳和雨鵑站在房間裏,驚喜莫名。
金銀花看着姐妹倆,說:“那麼,就這麼說定了,每天晚上給我唱兩場,如果生意好,客人不散,就唱三場!白天都空給你們,讓你們去醫院照顧妹妹,可是,不要每天晚上就唱那兩首,找時間練唱,是你們自己的事!”
雨鵑急忙說:“我們會好多曲子,必要的時候,自己還可以編,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金銀花似笑非笑地瞅着雨鵑。
“現在,不罵我是神經病,潑了你一身水了?”
雨鵑嫣然一笑。
“謝謝你潑水,如果潑水就有生機,多潑幾次,我心甘情願!”
金銀花撲哧一聲笑了。
蕭家的五個兄弟姐妹,終於有了落腳的地方。
雲飛回家轉眼就半個月了,每天忙來忙去,要應酬祖望的客人,要陪伴寂寞的夢嫻,又被祖望拉着去“了解”展家的事業,逼着問他到底要管哪一樣,所有的親朋,知道雲飛回來了,爭着前來示好,筵席不斷。他簡直沒有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在記憶深處,有個人影一直反覆出現,腦海里經常漾起雨鳳的歌聲:“問雲兒,你為何流浪?問雲兒,你為何飄蕩?”好奇怪,自己名叫“雲飛”,這首歌好像為他而唱。那個唱歌的女孩,大概正帶着弟妹在瀑布下享受着陽光,享受着愛吧!自從見到雨鳳那天開始,他就知道,幸福,在那五個姐弟的臉上身上,不在這榮華富貴的展家!
這天,阿超帶來一個天大的消息。
“我都打聽清楚了,那蕭家的寄傲山莊,已經被二少爺放火燒掉了!”
雲飛大驚地看着阿超。
“什麼?放火?”
“是!小朱已經對我招了,那天晚上,他跟着去的!蕭家被燒得一乾二淨,蕭老頭也被活活燒死了……他家有五個兄弟姐妹,個個會唱歌,大姐,就是你從河裏救出來的姑娘,名字叫蕭雨鳳!”
雲飛太震驚了,根本不敢相信這是事實。抓起桌上的馬鞭,急促地說:“我們看看去!把你打聽到的事情,全體告訴我!”
當雲飛帶着阿超,趕到寄傲山莊的時候,雲翔和紀總管、天堯正率領着工人,在清除寄傲山莊燒焦的斷壁殘垣。
雲飛和阿超快馬衝進,兩人翻身下馬。雲翔看到他們來了,驚愕得一塌糊塗。雲飛四面打量,看着那焦黑的斷壁殘垣,也驚愕得一塌糊塗。
“嚄!這是什麼風,會把你這位大少爺吹到我的工地上來了?”雲翔怪叫着。
雲飛眼前,一再浮現着雨鳳那甜美的臉,響起小五歡呼的聲音,看到五個恩愛快樂的臉龐。而今,那洋溢着歡樂和幸福的五姐弟不知道流落何方?他四面環視,但見滿眼焦土,一片蒼涼,心裏就被一種悲憤的情緒漲滿了,他怒氣沖沖地盯着雲翔。
“你的工地?你為了要奪得這塊地,放火燒了他們的房子,還燒出一條人命!現在,你在這兒蓋工廠,你就不怕陰魂不散,天網恢恢,會帶給我們全家不幸嗎?”
雲翔立刻大怒起來,暴跳着喊:“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這塊地老早就屬於我們展家了,什麼叫‘奪得’?那晚,這兒會失火,完全是個意外,我只是想用煙把蕭老頭給熏出來!誰知道會整個兒燒起來呢?再說,那蕭老頭會燒死,與我毫無關係……”就大叫,“天堯!你過來做證!”
天堯走過來,說:“真的!本來大家都在院子裏,沒有一個會受傷,可是,有個小孩跑進火里去,蕭老頭為了救那個孩子……”
天堯的話還沒說完,雲翔一個不耐煩,把他推開,氣沖沖地對雲飛吼:“我根本用不着跟你解釋,不管我有沒有放火,有沒有把人燒死,都和你這個偽君子無關!你早就對這個家棄權了,這些年來,是我在為這個家鞠躬盡瘁,奉養父母,你!你根本是個逃兵!你沒有資格跟我說話,更沒有資格過問我的事!”
雲飛沉重地呼吸着,死死地盯着他。
“我知道,這些年你辛苦極了!這才博得一個‘展夜鴞’的外號!聽說,你常常帶着馬隊,晚上出動,專嚇老百姓,逼得這附近所有的人家沒有一個住得下去,因而,大家叫你們‘夜鴞隊’!夜鴞!多光彩的封號!你知道什麼是夜鴞嗎?那是一種半夜出動,專吃腐屍的鳥!這就是桐城對你展二少爺的評價!就是你為爹娘爭得的榮耀!”
雲翔暴怒,喊:“我是不是夜鴞,關你什麼事?那些無知老百姓的胡說八道,只有你這種婆婆媽媽的人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
雲飛抬頭看天堯,眼光里盛滿了沉痛。
“天堯!你、我、雲翔,還有天虹,幾乎是一塊兒長大的!小時候,我們都有很多理想,我想當個作家,你想當個大夫,沒想到今天,你不當大夫也罷了,居然幫着雲翔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他再抬頭看紀總管,更沉痛地,“紀叔,你也是?”
紀總管臉色一沉,按捺着不說話。
天堯有些惱羞成怒了,也漲紅了臉。
“你不能這麼說,我們從沒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別人欠了債,我們當然要他還錢,要不然,你家裏開什麼錢莊?”
“對!”雲翔大聲接口,“你以為你吃的奶水就比較乾淨了嗎?你也是被展家錢莊養大的!別在這兒唱高調,故作清高了!簡直噁心!”
雲飛氣得臉色發青。
“我看,你們是徹底沒救了!”他突然走到工人前面,大喊,“停止!大家停止!不要再弄了!”
工人們愕然地停下來。
雲翔追過來,又驚又怒地喊:“你幹嗎?”
雲飛對工人們揮手,嚷着:“通通散掉!通通回家去!我是展雲飛!你們大家看清楚了,我說的,這裏目前不需要整理,聽到沒有?”
工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做。
雲翔這一下,氣得面紅耳赤,走過去對雲飛重重地一推。
“你有什麼資格在這兒發號施令?”也對工人們揮手,“別聽他的,快做工!”
“不許做!”雲飛喊。
“快做!快做!”雲翔喊。
工人們更加沒有主張了。
“紀叔!”雲飛喊了一聲。
“是!”紀總管應着。
“我爹有沒有交代你,展家的事業中,只要我喜歡,就交給我管?”
“是,是……有的,有的!”紀總管不能不點頭。
雲飛傲然地一仰頭。
“那麼,你回去告訴他,我要了這塊地!我今天就會跟他親自說!所以,你管一管這些工人,誰再敢碰這兒的一磚一瓦,就是和我過不去!也就是紀叔您督導不周了。”
“是,是,是。”紀總管喃喃地說。
雲翔一把抓住了雲飛的衣服,大叫:“你說過,你不是來和我爭財產,搶地盤的!你說過,你不在乎展家的萬貫家財,你根本不屑於和我爭……那是那是……四月五日,早上幾點?”他氣得頭腦不清,“大家吃早飯的時候,你親口說的……”
“那些話嗎?口說無憑,算我沒說過!”
“你渾蛋!你無賴!”雲翔氣得快發瘋了,大吼。
“這一招可是跟你學的!”雲飛說。
雲翔忍無可忍,一拳就對他揮去。雲飛一閃身躲過。雲翔的第二拳又揮了過來。阿超及時飛躍過來,輕輕鬆鬆地接住了雲翔的拳頭,抬頭笑看他。
“我勸二少爺,最好不要跟大少爺動手,不管是誰掛了彩,回去見着老爺,都不好交代!”
紀總管連忙應着:“阿超說得是!雲翔,有話好說,千萬別動手!”
雲翔憤憤地抽回了手,對阿超咬牙切齒地大罵:“我忘了,雲飛身邊還有你這個狗腿子!”又對雲飛怒喊,“你連打個架,都要旁人幫你出手嗎?”再掉頭對紀總管怒吼,“你除了說‘是是是’,還會不會說別的?”
雲翔這一吼,把紀總管、阿超、天堯全都得罪了。天堯對雲翔一皺眉頭:“我爹好歹是你的岳父,你客氣一點!”
“岳父?我看他自從雲飛回來,心裏就只有雲飛,沒有我了!說不定已經後悔這門親事了……”
紀總管的眼神充滿了慍怒,臉色陰沉,不理雲翔,對工人們揮手說:“大家聽到大少爺的吩咐了?通通回去!今天不要做了,等到要做的時候,我再通知你們!”
工人們應着,大家收拾工具散去。
雲翔驚看紀總管,憤憤地嚷:“你真的幫着他?”
“我沒有幫着誰!”紀總管聲音裏帶着隱忍,帶着滄桑,帶着無奈,“我是展家的總管!三十年來,我聽老爺差遣!現在,還是聽老爺差遣!我根本沒有立場說幫誰或不幫誰!既然這塊地現在有爭執,我回去問過老爺再說!”紀總管說完,回身就走。天堯瞪了雲翔一眼,也跟着離去。
雲翔怔了怔,對雲飛匆匆地揮了揮拳頭,恨恨地說:“好!我們走着瞧!”
說完,也追着紀總管和天堯而去。
阿超看着三人的背影,回頭問雲飛:“我們是不是應該趕回家,搶在二少爺前面,去跟老爺談談?”
雲飛搖搖頭。
“讓他去吧!除非我能找到蕭家的五個子女,否則,我要這塊地做什麼?”他一彎腰,從地上拾起“寄傲山莊”的橫匾,看了看,“好字!應該是個懷才不遇的讀書人吧!”
雲飛走入廢墟,四面觀望,不勝愴惻,忽然看到廢墟中有一樣東西,再彎腰拾起,是那個已經燒掉一半的小兔兒,眼前不禁浮起小五歡呼“小兔兒”破涕為笑的模樣。
“唉!”他長嘆一聲,抬頭看阿超,“你不是說這附近還有一家姓杜的老夫妻嗎?我們問問去!我發誓,要找到這五個兄弟姐妹!”
雲飛很快地找到了杜爺爺和杜奶奶,也知道了寄傲山莊燒毀之後的情形。沒有耽擱,他們回到桐城,直奔聖心醫院,就在那間像難民營一樣的大病房裏,看到了小三、小四和小五。
小五坐在病床上,手腕和額頭都包着紗布,但是,已經恢復了精神。小三和小四,圍着病床,跟她說東說西,指手畫腳,逗她高興。
雲飛和阿超快步來到病床前。雲飛看着三個孩子,不勝愴惻。
“小三,小四,小五,還記得我嗎?”雲飛問。
小五眼睛一亮,高興地大喊:“大哥!會游泳的大哥!”
“我記得,當然記得!”小三跟着喊。
小四好興奮。
“你們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
“好不容易!找了好久……”雲飛凝視着三個孩子,“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
小三立即伸手,把雲飛的衣袖一拉,雲飛偏過頭去,小三在他耳邊飛快地說:“小五還不知道爹已經……那個了,不要說出來!”
雲飛怔了怔,心裏一慘。四面看看。
“你們的兩個姐姐呢?怎麼沒看見?”
小三和小四就異口同聲地說:“在待月樓!”
待月樓又是賓客盈門,觥籌交錯的時候。
雲飛和阿超擠了進來,小范一邊帶位,一邊說:“兩位先生這邊坐,對不起,只有旁邊這個小桌子了,請湊合湊合!這幾天生意實在太好了。”
雲飛和阿超在一個角落坐下。
“兩位要喝點酒嗎?”
雲飛看着一屋子的笑語喧嘩,好奇地問:“你們生意一直這麼好嗎?”
“多虧蕭家姐妹……”小范笑着,打量雲飛和阿超,“二位好像是第一次來待月樓,是不是也聽說了,來看看熱鬧的?”忍不住就由衷地讚美,“她們真的不簡單,真的好,值得二位來一趟……”
雲飛來不及回答,金銀花遠遠地拉長聲音喊:“小范!給你薪水不是讓你來聊天的!趕快過來招呼周先生!”
小范急忙把菜單往阿超手裏一塞。
“兩位先研究一下要吃什麼,我去去就來!”就急匆匆地走了。
阿超驚愕地看雲飛。
“這是怎麼回事?好像全桐城的人,都擠到這待月樓里來了!”
雲飛看看那座無虛席的大廳,也是一臉的驚奇。
龔師傅拎着他的胡琴出場了,他這一出場,客人已經報以熱烈的掌聲。龔師傅走到台前,對客人一鞠躬,大家再度鼓掌。龔師傅坐定,開始拉琴。早有另外數人,彈着樂器,組成一個小樂隊。這種排場,雲飛和阿超都見所未見,更是驚奇。
喝酒作樂賭錢的客人們都安靜下來。談天的停止談天,賭錢的停止賭錢。
接着,雨鳳那熟悉的嗓音,就甜甜地響了起來,唱着:“當家的哥哥等候我,梳個頭,洗個臉,梳頭洗臉看花燈……”
雨鳳一邊唱着,一邊從後台奔出,她穿着紅色的繡花短衣,蔥花綠的褲子,纖腰一握;頭上環佩叮噹,臉上薄施脂粉,眼一抬,秋波乍轉,簡直是艷驚四座。
雨鵑跟着出場,依然是男裝打扮,俊俏無比,唱着:“叫老婆別啰唆,梳什麼頭?洗什麼臉?換一件衣裳就算嘍!”
客人們哄然叫好,又是掌聲,又是彩聲。
雲飛和阿超看得目瞪口呆。
台上的雨鳳和雨鵑,已經不像上次那樣生硬,她們有了經驗,有了金銀花的訓練,現在知道什麼是表演了,知道觀眾要什麼了。有着璞玉般的純真,又有着青春和美麗,再加上那份天賦的好歌喉,她們一舉手一投足,一抬眼一微笑,一聲唱一聲和,都博得滿堂喝彩。雨鳳繼續唱:“適才打開梳頭盒,烏木梳子發上梳,紅花綠花戴兩朵,胭脂水粉臉上抹。紅褂子綉藍花,紅繡鞋綠葉拔,走三走,壓三壓,見了當家的把禮下……”對雨鵑彎腰施禮,“去看燈嘍!”
“去看燈嘍!”
兩人手攜着手,做觀燈狀,合唱:“東也是燈,西也是燈,南也是燈來北也是燈,四面八方全是燈……”
又分開唱:“這班燈剛剛過了身,那邊又來一班燈!觀長的……”
“是龍燈!”
“觀短的……”
“獅子燈!”
“蝦子燈……”
“犁彎形!”
“螃蟹燈……”
“橫爬行!”
“鯉魚燈……”
“跳龍門!”
“烏龜燈……”
又合唱:“頭一縮,頭一伸,不笑人來也笑人,笑得我夫妻肚子疼!”
合唱完了,雨鵑唱:“衝天炮,放得高,火老鼠,滿地跑!喲!喲!不好了,老婆的褲腳燒着了……”
雨鳳接着唱:“急忙看來我急忙找,我的褲腳沒燒着!砍頭的你笑什麼?不看燈你盡瞎吵,險些把我的魂嚇掉……”
唱得告一段落,客人們掌聲雷動。
雲飛和阿超,也忘形地拚命鼓掌。
金銀花在一片喧鬧聲中上了台,左手拉雨鳳,右手拉雨鵑,對客人介紹:“這是蕭雨鳳姑娘,這是蕭雨鵑姑娘,她們是一對姊妹花!”
客人報以歡呼,掌聲不斷。金銀花等掌聲稍歇,對大家繼續說:“蕭家姐妹念過書,學過曲,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因為生活困難才出來唱小曲,大家覺得她們唱得好,就不要小氣,台前的小籃子裏,隨便給點賞!不方便給賞,待月樓還是謝謝大家捧場!下面,讓蕭家姑娘繼續唱給大家聽!”金銀花說完,滿面春風地走下台。
鄭老闆首先走上前去,在籃子裏放下一張紙鈔。
一時間,好多客人走上前去,在小籃子裏放下一些零錢。
雨鳳、雨鵑又繼續唱《夫妻觀燈》。
雲飛伸手掏出了錢袋,看也不看,就想把整個錢袋拿出去。阿超伸手一攔:“我勸你不要一上來就把人家給嚇跑了!聽曲兒給小費也有規矩,給太多會讓人以為你別有居心……”
雲飛立刻激動起來。
“我是別有居心,我不知道怎樣才能還人家一個寄傲山莊,還人家一個爹,還人家一個健康的妹妹,和一個溫暖的家!再有……能夠讓她們回到瀑布下面去唱,而不是在酒樓里唱!”
“我知道,可是……”阿超不知道該怎麼措辭,不說了。
雲飛想想,點頭:“你說得有理。”
他沉吟了一下,仍然捨不得少給,斟酌着拿出兩塊銀元,走上前去,放進籃子裏。兩塊銀元“叮噹”一響,落進籃子裏,實在數字太大了,引來前面客人一陣驚嘆。大家抻長脖子看,是哪一位闊少的手筆。
台上,雨鳳、雨鵑也驚動了,看了看那兩塊錢,再彼此互看一眼。
雨鳳驚愕地一回頭,眼光和雲飛接了個正着。心臟頓時怦地一跳,臉孔驀然一熱,心裏訝然驚呼:“怎麼?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