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歲月
七年。
世間歲月匆匆,對於草木蜉蟲來說,短短一秋便能讓它們經歷一世輪迴。而對於人來說,七年時間不長不短,卻足以發生很多事。
比如天地中央的大煜王朝那個在位不到十年的煜賢皇突然身患重病而退位,繼位的居然是一直沒什麼作為的四公主,她的橫空出世造就了大煜史上第一位女皇。;又比如在雲州這不習教化的蠻荒之地一位儒學大家絕世獨立,他所修的儒家自成一派,提倡有教無類,無道亦尊,在雲州甚至大煜中心都掀起軒然大波。於滄海邊講道時,吸引各族慕名者近千人,聲勢浩大,人稱滄海書院。這位大儒自稱周先生,卻從不向人透露他的名字。儒家沉寂近千年,再出一位道王似乎指日可待;再比如,一名流落到京城的星象道家自稱花了七年時間推演得出七年後大道將變,至於將變成怎樣,他卻沒多說,待到逼問他的人多了,他只開口說了兩個字,歸來。然則誰也不曉得他說的歸來,誰指的什麼。
奇怪的是,各大星象流派對此事居然都保持緘默,便連高高在上的傳說擁有皇族背景的監天雲台也沉寂了,一時間,這位東來客名聲鵲起,在京都被各大門閥世家奉為上賓……
不過這些事情,離棲身世外山谷的少年太遙遠。七年,對於一個心底裝滿迫不及待長大願望的孩子來說,只是彈指一揮的片刻。已從倔強男童長成為翩翩少年的周繼君躺在道觀前的果林下,嘴裏叼着碎金葉,有些愜意地享受着午後的陽光。寸寸金輝撫過他細長的眉毛以及微眯的眸子,忽明忽暗,看不清他在想什麼。
“死小咕,你玩夠沒!”周繼君懶洋洋地抬起身,盯着印了一地的哈喇子看了半晌,隨後打了個哈欠,無精打采地喊道。
這七年來周繼君似乎變了個樣,那個三天三夜不眠不歇雙目充斥着血絲爬上落雲山的男孩已經不在了。如今的他愈發貪睡,若非早晨有師父們督促,恐怕他能睡上個大半天。而每日中午則是他最愉快的時候,往往這時,他都會使個小手段遁了某位老師的課,然後讓小咕悄悄接應他,來這裏睡個舒服的午覺。可小咕似乎對睡覺沒興趣,每每周繼君午睡時,這隻大鳥兒就會開始偽裝成一隻魚……
只見從河中漸漸浮起一片深黑色的影子,整片河水似乎都被它塗黑了。“嘩啦”一聲,碩大的鳥頭濺起三四丈高的水花衝出水面,還未盡興的獵風不滿地咕咕叫了兩聲后,展翅飛離。水流自它火紅的羽毛間隙流淌下,密密麻麻,在陽光下流瀉着,恍若瀑幕。
“你到底是魚還是鳥,好好的天空不去呆,整天喜歡往水裏鑽!自從你上次去依依的荷塘里滾了兩圈后,她已經半個月沒去餵魚了。以前她整天要麼監督我做功課、要麼發獃、要麼餵魚,現在可好了,你這一滾,搞的她不去餵魚了,整天就忙着監督我的功課或者邊監督邊發獃……喂,死鳥,別裝睡了!翅膀硬了就不聽我的話啦!”
周繼君恨鐵不成鋼地看着一旁學着他典着大肚皮躺在草地上如同小山般巨大的獵風,只見它那粉白的肚皮誇張地一上一下,也不知道裏面的魚蝦兒是不是還在昏頭轉向地亂竄着。
“噗”隨着一陣尷尬的巨響,怪臭傳來,周繼君眉頭皺起,緊捂住鼻子,一臉鄙夷地看着身旁吃飽喝足開始消化了的獵風。卻見它也不裝了,大眼睜開,三色瞳仁轉了兩圈露出一絲狡黠,之後“咕咕”怪笑兩聲,合起翅膀往一旁的草地滾去。
“死鳥,一年比一年壞了,看我不拔光你的鳥毛!”周繼君笑罵著撲了上去。
就在這倆鳥人打鬧之時,從那道觀門口踉蹌着跑出一人,高冠肥袍,手上還捧着一卷書。
“豎子,還不給老夫滾回來!哼,聖人道一日三習亦嫌少。你倒好,整天只知道偷懶,居然還敢騙老夫,將茶換成黃湯,哼,今次就算依依姑娘求情也沒用!”道觀門口的夫子側身靠着柱子,硬睜着惺忪的雙眼,吐着酒氣對不遠處的周繼君恨恨喊道。
在他旁邊自顧自玩着簽筒的老人眉頭一皺,隨即不滿地說道,“簡夫子,你能不能小聲點。客人們到這裏來,都要被你嚇唬走了!”
當他轉過頭望見簡夫子時,臉色變得古怪無比,忍不住撲哧撲哧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簡夫子啊簡夫子,我只聽說過沐猴而冠,你這叫…這叫…你羨慕依依想做女人也別這麼下賤……可憐正大之道再無人可繼咯。”
“什麼?老賈,我剛剛被那小子灌了酒,有點耳背,你再說一遍。”簡夫子茫然地看向賈道人。
賈道人哼着小曲,不再理睬他,又開始自顧自地玩起算籌。簡夫子無奈地望向一旁,目光轉到几案旁的銅鏡里那張黛眉朱唇的老臉時,不由得一愣,轉瞬間已想到定是他的“乖徒兒”趁他睡着時偷偷畫上的。簡先生喘着粗氣,臉色由青變紅再變成深紫色。
“周!繼!君!你個小畜生給我滾過來!”
躲在果林後面的一人一鳥緊張地望向道觀,只見臉上誇張地畫著濃妝顯得詭異無比的簡夫子正跺着腳憤怒地高喊,頭頂帶了不知道多少年已髒得發黑了的額冠被頭髮頂得老高,配上他那雙被周繼君可以塗成青色的眉毛,彷彿一隻辨不清眉眼在哪的老妖怪在跳舞。
“不好!沒想到他醒得這早。糟糕了,賤先生已經很久沒怒髮衝冠了。這次完了,又得求依依救我了。”周繼君故作慌張地嚇唬一旁的獵風,眉宇間卻閃過嬉笑,隨後又突然暗淡下來,“我若不貪睡點,或許都活不了這七年。我可不想這麼早死,我若一死,可再也見不到爹娘,也不會有報仇雪恨的那天了。”
“依依…你很喜歡這麼叫么?沒規沒矩。”
耳邊傳來柔柔細語,可周繼君卻嚇了一跳,慌忙轉身,只見白衣傾城的美女不知何時已來到他們身後,正冷冰冰地望着他。周繼君扭頭看向咕咕,卻見它看到依依忽然出現也是一哆嗦,隨後很沒義氣地舉起翅膀“呼”地躥上天空,果斷地將周繼君拋棄。
“哪有。依依師父,徒兒這不是表示親熱嗎。”周繼君無奈地陪着笑臉道。
“天地間自有規矩,不能破壞,你若真把我當師父,便不準再亂叫。還有,別老作弄你簡師父,他也是為你好。”
“是。”周繼君笑着躬身答道,眉宇間的輕佻依舊毫無掩飾。
靜靜看着眼前的少年,依依不由得輕嘆了口氣。
七年了,他似乎變了很多,可在自己眼中,卻一點都沒變,依舊是當年那個固執而堅強的男孩。他現在雖然極度貪睡,已經到了一種妖孽的地步,可大家都知道他的苦衷。
凡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先前耗之過度,則往後越虧損,於身體是有百害無一利。在周繼君從京城逃出攀爬落雲山的歲月里,他常常三日三夜不眠不歇,吃的是毫無營養的烙餅,又受山巔寒風侵襲,陰氣入體大傷元氣。若非依依授他凝神入夢之道,恐怕無法修鍊道法的周繼君早在數年前就元氣耗盡而死了。
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漸漸意識到了什麼,或者說,從小命途坎坷的他太敏感了,又或者說,他似乎知道了什麼。反正不知不覺間,他開始學會掩飾,用着露於言表的輕浮。可聰明的他掩飾的方法卻又很不高明,或者說,在她這個師父眼中很可笑亦有點可愛。七年了,第一次和一個真正的人呆在一起這麼久,而且還是自己的徒弟,一個漸漸長大的男人……
想着想着,依依心底升出一股奇妙的暖意,這是一種陌生的、在周繼君到來前從未出現過的感覺,需要屏住呼吸來享受它。
“君兒,再過三天,便滿兩千一百九十九天了。按照師父們的推算,三天後,便是它到來的日子了,你可…做好準備了?”
周繼君微微一怔,猛地抬頭望向依依。被他叫做師父的女子眸子澄凈而真切,如一泓清漣不妖不魅,美得讓人自慚形穢。只是那道目光深處,隱約透着濃濃擔憂。
它就要到了嗎?那個據說千萬人里才有半個有機緣得到的它。怪不得師父們這幾日如此緊張了,在他們心中定是認為那些天資絕佳的修鍊天才們都得不到的東西,怎麼會輪到我一個廢材。可是……
周繼君捏緊拳頭抬起頭,淡淡地看了白依依一眼,隨後轉身向果林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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