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戰鬥在上午九點鐘正式打響。不過,七點鐘左右已出現了零星的交火情況。

昨晚約定,今天早上七點由各位聯絡員去專家房間叫他們到西餐廳用早餐,但七點過五分,還不見趙強領着他服務的專家過來。楊亞男急了,一查,他居然還在熟睡。楊亞男火到了極點!她本來就看他不順眼,因為她一向討厭油嘴滑舌的男人,要不是書記堅持說“這個人嘴上功夫了得,是把調節氣氛的好手,用他沒錯”,她是不會把聯絡員的重擔壓給他的。果不其然,上崗第二天就捅婁子了!所以,當他衣冠不整地趕到時,她劈頭蓋腦地熊了他一頓。如此不留情面地批評年資相當的同事,在她還是第一次。趙強自知理虧,緊緊鎖住如簧巧舌,不敢反駁一字,但眼神中卻不無惱怒。專家本人則好像並不計較,息事寧人地說:“沒事沒事,時間還來得及嘛。”他匆匆用餐時一直笑着,但楊亞男卻從他的笑容中看出了一種不信任感,真想再找機會數落數落趙強。因此,今天的第一次“交火”實際上是發生在楊亞男他們內部,屬於內部整肅軍紀。

遺憾的是,第二次交火同樣發生在內部。這次開火的是戴校長———昨晚宴請過程中,組長鄭重提了個要求:專家每人坐一輛小車太鋪張浪費了,影響也不好,還是換成中巴車,大家統一乘車前往吧。他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說:“這件事就這麼定了。”戴校長只好聽從,因為按照規定,專家組進校后,一切指揮權都要交給他們,組長的意志是絕對不能違拗的。接待組連夜徵調中巴車,但學校車隊的兩輛中巴車早已另有安排,只好向外校借。結果,一早停泊在賓館門外迎候專家的中巴車上極醒目地噴印着“某某科技學院”的字樣。楊亞男他們不夠敏感,當時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

但車子駛近開幕式會場時,迎候在那裏的戴校長的臉色卻唰的一下就變了。當時不便發作,當薛鵬舉校長將專家們請進貴賓室以後,他就把院長叫過來怒斥了一通:“拜託你用點腦子好不好,堂堂東海大學竟然要向別的小學校借用車輛,簡直顏面盡失!你們應該向車隊說明今天這件事的重要性,讓他們重新調度嘛!你們協調不了車隊,校辦總可以協調吧?校辦不行,你們還可以直接找我呀!為什麼不向我彙報?我一再說‘細節決定成敗’,你們為什麼偏偏不注意細節?你們知道這會給專家造成什麼印象嗎?他們嘴上不會說,心裏肯定會覺得東海大學要麼實力不夠,要麼誠意不夠,才會出現這種情況。你們難道就沒往這方面想嗎?真不知道你們的腦子都用到哪裏去了!”戴校長的確站得高,想得深,院長雖然從來沒被人這樣狠狠批過,卻心悅誠服。

貴賓室里,薛校長已經和專家們寒暄上了,彼此都執禮甚恭。一邊說:“昨天有重要外事活動,沒能來機場接你們,真是失禮得很!”另一邊說:“豈敢,豈敢!今天,譽滿中國高教界的薛校長能從百忙中撥冗接見我們,我們已經深感榮幸了!”“接見”的說法,當然是組長的謙辭,是中國官場及學界慣用的一種抬高對方的禮貌用語,不掌握這套話語系統,是無法在社交場合從容裕如的。準確的說法其實應該是“會見”。但同樣的意思,從薛校長嘴裏說出來,又變成“拜見”了:“哪裏,哪裏!你們能給我一個拜見的機會,感到榮幸的是我!”如此相互禮讓一番,猶如高手過招前先用言語試探對方虛實,這一試探,都發現對方功夫不弱,至少對江湖切口的熟諳並不輸於自己,顯然行走江湖多年,便有了惺惺相惜之意,真正交手時不僅格外謹慎,而且也有些手下留情了。接下來,薛校長簡單“彙報”了一下學校的概況,強調了學校層面對這次評估的高度重視,懇請專家組“充分理解”“大力支持”。組長則介紹了評估的流程和方法,感謝學校的“熱情接待”和“積極配合”。雙方言笑晏晏,在十分融洽的氣氛中結束了為時一刻鐘的會見。

開幕式前的這次會見,是楊亞男他們竭力爭取來的,是校方與院方經過一番博弈后相互妥協的結果。一開始,建工學院希望校長或書記能出席開幕式,以體現學校的重視,因為在形式主義甚囂塵上的今天,一把手出席與否往往被用作衡量重視程度的準繩。據他們了解到的信息,專家組評估其他學校時,黨政一把手大多出席開幕式並致歡迎詞。所以,一個月前,他們便按照規定的程序向校辦提出了這一申請。校辦一直沒有答覆。一周前,專家組進校的日期確定后,他們再次催促校辦。

校辦主任請示后,“十分抱歉”地通知院長:校長和書記都出席不了,原因是書記那天要赴京參加教育部的座談會,校長要接待應邀來訪的美國哈佛大學的校長。見院長面色不悅,主任建議說:“能不能和專家組商量一下,推遲一天進校?那樣的話,薛校長就肯定能出席了。”院長更加不悅了,心想:那你幹嗎不和美國哈佛的校長商量一下,請他換個日子過來呢?說得輕巧!不過,他沒有把這層想法說出來,只是略帶威脅地陳述了其間的利害關係:“評估指標體系的第一條就是‘領導重視’,如果給專家組造成學校領導不夠重視的誤解,最後通不過評估,請別把責任都推到我們身上。”主任體會到這話的分量了,立即稟報校長。於是,便形成了目前這樣一種折中方案:校長在接待外賓前,先親切會見專家,向他們說明情況,請求諒解。校長已經出場了,這就夠了,至於出場的是開幕式還是別的,專家們其實並不計較,他們在意的是出場這一行為本身。所以,在這一環節上,建工學院還是變相達到了初衷的。

開幕式沒有實質性的內容,屬於禮節性的程序。但這是省略不得的,省略了,會產生多種嚴重後果。大家最關注的是組長的致辭,因為他的致辭將定下本次評估的基調。致辭前,組長先向四周鞠躬,那彎腰至九十度的姿態一看就知道深受東洋之風熏染。他致辭時的口吻也不失溫文爾雅,但內容卻難掩殺機了:“東海大學的校園非常美麗,但在我看來,美麗的校園必須有視野宏通理念先進的管理者以及高水平的師資高素質的學生活躍於其間,才能具有靈性,具有生機,具有活力。換言之,美麗的校園只有與這樣的管理者這樣的師資這樣的學生熔於一爐糅為一體,才能成其為一所名校。那麼,在東海大學建築工程學院,是否活躍着這樣的管理者這樣的師資這樣的學生呢?這一結論只有在我們完成所有的考察評估程序后才能得出,目前還是一個有待破解之謎。”

組長環視會場,目光中似乎也帶有了殺氣:“我們此行的工作職責是對東海大學的建築學專業進行全面深入細緻的考察評估,並向國家部委提出我們的建議結論。在評估過程中,我們將堅持標準,執法嚴明,維護評估工作的嚴肅性公正性客觀性,不因被評學校的熱情而模糊了視線,迷失了標準。絕不徇私,絕不放水,絕不偷工減料!”

連說三個“絕不”時,組長的語氣是斬釘截鐵般的,楊亞男他們聽得心直往下沉。看來,這次是凶多吉少了!但接下來,他的語調又轉為柔和了:“我們的關係是平等的。希望在相對寬鬆和絕對和諧的氛圍中開展工作。大家能處以平和之心平常之心。評估期間,團結協作;評估以後,攜手共進。希望得到大家的充分理解和密切配合。另外,懇請大家也對我們專家組的工作態度工作方法工作水平進行一次評估。這樣,本次評估才有可能是雙向的,而不是單向的。單向的評估未免有失公平嘛!”他自以為表現得很大度,很紳士,很周全,原先鐵板似的臉上現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自得的笑容。大家表面上鼓掌稱好,心裏卻嘀咕:什麼“雙向”評估,故作姿態罷了,就像他剛才那個九十度的鞠躬!誰敢對你們說半句不是哇?還要我們“處以平和之心平常之心”,說說容易,互換一下位置,你能做到嗎?

開幕式之後是彙報會,先由院長代表建築學專業做自評報告,然後專家們進行質詢,院長再進行答辯。楊亞男一看手錶,時針剛好指向九點鐘,雙方真槍實彈的搏殺這時才真正開始。瞿白樺洪青城他們剛才還笑容可掬,現在卻一個個板起面孔,變成了端坐在開封府上的黑臉包公。雖然不用驚堂木,也不高聲呵斥,但甩出的問題卻很有殺傷力,而且全部捅向他們的軟肋:“請問,五年裏總共申請到五項國家基金,你們覺得數量是多了還是少了?”“某某實驗室的面積才一百平方米,難道你們平時把學生疊起來做實驗嗎?”“你們反覆講要優化人才培養方案,那麼,準備從哪幾方面着手呢?”“和其他高校的建築學專業相比較,你們的特色和優勢究竟在哪裏呢?能不能用一兩句話說清楚?”每個問題都像冷兵器時代的撒手鐧,接二連三地向院長光禿禿的腦門擊來,院長死命抵擋,左支右絀,漸漸力不從心。“穆桂英”見戰況不妙,只好驅馬上前助陣,揮刀將對方射來的箭矢一一劈落,不讓它們命中院長的前心後背。后兩個問題她代院長作答,倒是有條不紊,句句中鵠。她的英勇善戰,不僅將院長從重圍中解救了出來,也贏得了敵方的刮目相看。答辯環節只有不到半小時,院長已是汗濕戰袍,氣喘如牛;相形之下,徹夜未眠的楊亞男雖然面容憔悴,卻兵不血刃,氣定神閑。

接下來,就是專家組集體考察辦學條件了。這是楊亞男他們最怵的,也是最無法掩蓋的。他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來加以改善了,比如新購置了一批儀器設備把面積不大的實驗室填得滿滿當當的,從校圖書館急調了一批圖書來充實院資料室,對環境工程學院的一些性質相近的實驗室做臨時更名處理,等等。考察的過程中,組長始終雙眉微蹙,不時提出些刁鑽的問題,弄得院長和楊亞男一直處於神經高度緊張的狀態,不知他高高舉起的尚方寶劍下一次會砍向身體的哪一個部位,只恨沒練就金剛罩鐵布衫功夫,可以刀槍不入。

快離開某實驗室了,組長突然指着某台大型儀器問院長:

“這是哪一年購置並投入使用的?”院長猶豫了一下,回答說:

“前年。”楊亞男一聽就知道要壞事,因為這台儀器明明才添置不久,院長說成“前年”,是想表明它早已在人才培養中發揮了作用,但這是瞞不過明眼人的。果然,組長轉到儀器背後察看出廠日期的鋼印。還好,這已做過技術處理,沒有露出破綻。組長又問:“有設備使用記錄嗎?”按規定,這是必須有的,他們也早就準備好了。組長翻到記錄本的第三頁,指着其中的第五行說:“這批學生現在應該讀大三吧?把他們叫過來,我聽聽他們對這台設備的使用感受。”院長大驚失色,就像一個不善撒謊的孩子為了維護家庭的榮譽而不得已撒了個彌天大謊,卻一下子就被戳穿了一樣。楊亞男也不知如何應對,臉上紅霞亂飛,就像撒謊者的妹妹,雖然被抓住現行的不是自己,但因為牽涉到整個家庭,一損俱損,心裏比他還着急,又不知如何補救,也就亂了方寸。

這時,組長再次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大度地說:“喲,算了,時間來不及了,以後有機會再交流吧。”這樣說,等於不準備採用當面對證的辦法,讓撒謊的孩子出乖露醜了,多少為孩子也為他的家庭保全一點臉面。這就叫“點到為止”。如果一味窮追猛打,就有失君子之風,算不得箇中高手了。出門時,組長拍拍院長的肩膀,深悉內情地說:“我們的口號就是‘以評促建,重在建設’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哈哈!”笑聲像昨天在機場接受美女楊贇獻花時一樣爽朗,但其中似乎多了一種終於抓住對手命門的快感———抓住就行,是否用力掐下去,置其於死地,就看對手的態度了。

專家組一站一站看得非常仔細,一點沒有走過場的意思,楊亞男他們的心猶如被一隻無形且有力的手提在半空中似的,無所憑依,驚悸不已。最後一站是規劃中的實驗大樓建設工地。和一周前相比,已經有了很大進展:拆遷工作基本完成,有幾台推土機正在平整土地,打樁機也已運進施工現場。校園建設處的效率還是蠻高的,而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配合這次評估。組長微皺的眉頭舒展開了:“好啊!看來你們已不是在‘畫餅充饑’了,麵粉已經和好,爐子也已經生好,就等做好餅子往爐膛里貼了。這塊餅子烤好出爐時,你們的辦學條件就徹底改觀了。指日可待,指日可待啊!”這意味着他對辦學條件的評判,並不拘泥於現狀,更着眼於未來,能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此話一出口,院長和楊亞男一撥人如同服用了一顆從天而降的定心丸,頓覺踏實了許多。這不是結論,組長不會如此輕率地下結論,但已可透見結論的影子。如果不出意外,在辦學條件這個指標上,專家組大概不會亮紅燈了。大家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這時,暮色已經從四面合圍過來,雙方都沒有夜戰的打算,專家組先鳴金收兵,楊亞男他們也隨即撤出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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