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現在,當薛鵬舉懷着“無官一身輕”的愜意心情斜倚在書房的沙發上品茗時,心念一閃,那雙依然迷人卻顯得有些迷離的眼睛猛然闖入了他的記憶,並開始攪擾他的情思。
是什麼時候與她初遇的呢?他依稀記得,大概有十年左右時間了。
那是在新年文藝晚會上,演出結束時,新任校長薛鵬舉依照學校的既定傳統,與其他校領導一同登台與演職員合影。緊挨着薛鵬舉站立的就是李薇。
那時,薛鵬舉剛到知天命之年,兩鬢尚未染霜,一米八的身板總是挺得筆直,穿着雖不特別講究,但在賢內助黃墨玉的精心打理下,始終能給人衣冠楚楚的感覺,再輔以疏眉朗目,算得上是風度翩翩了。唯其如此,他在校內有眾多的女粉絲,早年如此,現在依然如此。
李薇則是半年前才從中央音樂學院取得碩士學位後分配到東海大學藝術學院任教的,年方二十有七,不僅身材窈窕,而且五官精緻得彷彿經過能工巧匠的精雕細琢似的,讓人一見之下常常誤以為她也曾躋身於時尚的整容一族行列,其實,那都是純天然的造化之功。而最令人過目難忘的是她的剪水雙眸,無意撩人,卻自秋波盈盈,勾魂攝魄。
這樣一位絕色女子,在校園裏的回頭率和知名度應當都是極高的,但薛鵬舉偏偏此前從未與她有過任何交集,連路遇的機會也不曾有過。剛才她演唱藏族歌手央金蘭澤的成名曲遇上你是我的緣時,甫一亮相,他就有驚艷的感覺。待得她將一雙秋瞳掠過全場時,猶如原本平靜的湖面上忽然漣漪四起一般,包括薛鵬舉在內的諸多聽眾都覺得心底的波紋在微微蕩漾。而當她輕啟朱唇后,歌聲之曼妙也完全吻合薛鵬舉的期待。
此刻,與李薇並肩站立,薛鵬舉只覺得她吐氣如蘭,通體沁出一種淡淡的幽香。他想應該鼓勵她幾句,卻一時不知如何措辭為好,這是一向口若懸河的他從未體驗過的困窘。沒等到他開口,她先說話了,而且語出驚人:“剛才那首歌正好可以表達我此時的心情!”薛鵬舉又為之一怔。她接着補充說:“我讀過您的中國哲學史論,早就是您的粉絲了。只是沒想到您的氣場會這麼強大。”
薛鵬舉暗嘆一聲:要論氣場,今天自己其實遠遜於她了。他只好用乾巴巴的官腔來勉力招架:“謝謝你的鼓勵!希望你以後為活躍校園文藝生活多作貢獻!”言罷,似乎意猶未盡,便也補充了一句:“以後有機會的話可以多多交流。”李薇馬上應答說:“好啊,那我以後就斗膽來打擾校長了,到時候可別把小女子拒之門外喲!”薛鵬舉一邊微笑頷首,一邊暗自驚訝今天是怎麼了,以往可從來沒有這樣被動過啊!難道閱人多多的自己猝遇真正的佳人時也會失去固有的定力?不該啊,自己出道以來始終是波瀾不驚的啊!
第二次見面時,局面則完全被扭轉了。
掐指算來,時間應該是半年以後了。李薇並沒有真的去打擾過他。她還是很懂分寸的。這次見面也非出於其中一人的刻意安排,而純屬機緣湊巧:國家部委的一位司長來學校調研,此公別無所好,唯喜高歌一曲。所以,校辦建議薛鵬舉晚上陪他去K歌。薛鵬舉一來覺得自己本來就有“全陪”的責任,二來也有同好,便爽快地答應了。走進包廂一看,李薇等三位校內的頂尖歌手已奉命在裏面等候。
見到薛鵬舉,匆匆站起的李薇用手輕攏了一下頭髮,竟似有些慌亂,而慌亂中又夾雜着幾分羞澀,那神情讓薛鵬舉無端想起古代戲曲中意外邂逅夢中檀郎的多情復多義的仕女,儘管兩者之間的聯繫十分牽強。
這類場合,一般的套路是主人先獻唱一首,以表歡迎之忱。因此,率先一展歌喉的是薛鵬舉。他大學時代即是北大合唱團的骨幹,成為著名學者其後又成為高校領導后,雖然不再登台表演,但“童子功”未廢,且經常在家藉助K歌這種自娛自樂方式來調節成日緊繃的神經,所以,一曲濤聲依舊唱得聲情並茂,博得滿場掌聲。
接下來,司長的演唱就相形見絀了。這樣,這天的中心人物本應是司長,卻不知不覺間嬗替為先聲奪人的薛鵬舉。
學校機關的陪同人員早已領略過薛鵬舉的才藝,雖也熱烈喝彩,卻並無震驚之感。李薇就不同了。此前她怎麼也無法想像位高權重的一校之長竟然會具有專業演唱水準,且能與時俱進地熟諳各類流行歌曲。北大前校長許智宏演唱隱形的翅膀的視頻曾經走紅於網絡,也曾讓她刮目相看,但平心而論,與薛鵬舉相比,實在顯得太業餘了。他們兩人的學術成就孰高孰低,她不敢妄評,要論綜合素質,她則深信許根本無法與薛相匹敵。正因為始料未及,她在不停揮動粉拳叫好之際,內心對薛鵬舉的崇拜幾乎也攀升到了頂點。
司長歌藝平平,酒量也平平,很快便進入了微醺狀態。這時,平日之莊重和威嚴全然不見了蹤影。帶着三分酒意,他舉杯提議今天的歌皇薛鵬舉和歌后李薇合唱一曲。於是,薛鵬舉和李薇便被此時已泯卻了身份隔閡的眾人推搡到了一起。他們選擇了男女對唱歌曲廣島之戀。這是薛鵬舉的保留曲目之一,不過以前與他一起“越過道德的邊境”,“走過愛的禁區”,徜徉於“時間難倒回,空間易破碎”的凄美情境中的是他的髮妻,此時則換成了看上去更加深情更加投入的李薇。
在酒精和美色的撩撥下,一向矜持的薛鵬舉竟然也有些放浪形骸了,不僅敢於與美目流盼的李薇頻頻對視,甚至唱到高潮處還牽起了李薇的縴手。這時反倒是久經沙場的李薇略顯拘謹了。所以,那天薛鵬舉雖然不忘處處突出司長的重要地位,實際上卻是他在以空前強大的氣場掌控全局。
過後回想當時的情景,薛鵬舉不得不承認,在與她牽手的那一刻,心裏還是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的。而李薇,從她面飛紅雲不勝嬌羞的神態看,恐怕也是有一種全新的體驗的。再以後,就時有飛鴻往還了。當然,李薇不僅是率先放飛鴻雁的一方,而且放飛的頻率也要遠遠高於薛鵬舉。通常她發來三條左右短訊,他才回復一條。不是故意簡慢,而實在有他不得不然的苦衷:
首先,他畢竟是一校之長,公務繁冗,成日陷身於文山會海之中,收到她的短訊時,常常端坐在主席台上,無法像“低頭族”那樣及時收發短訊。
其次,她的許多短訊滿溢着對他的崇仰之情和愛慕之意,他不知如何回復才不失分寸,就乾脆採取視若無睹的策略。比如,她說:“昨晚又夢見你引吭高歌的醉人情景了。醒來竟好生悵惘!我這是怎麼啦?”“呵呵,小女子一向目高於頂,沒想到如今居然也會對人頂禮膜拜。是校長您改變了我,也征服了我!”類似的短訊就像內蘊無窮後手和變招的迷蹤拳,他一時看不清其套路,也就不敢貿然接招了。
第三,他覺得短訊往來過於頻繁,好像會超出正常交往的尺度,不知不覺地將兩人的關係推向曖昧的邊緣,一不小心還會釀成緋聞,所以應當控制它的節奏。這樣,他也就不惜辜負佳人,常常疏於回復了。
好在李薇並不計較,照樣適時傳遞她的熱忱。相形之下,她顯得很放鬆,往往即興生髮,語無禁忌;他則多少有些拘謹,常常字斟句酌,出言審慎。如果說這種審慎並不違背他固有的處事風格的話,那麼這種拘謹倒是與他落落大方的一貫做派有點不太吻合了。
這說明了什麼呢?薛鵬舉不願承認卻又無法否認,與她的交往還是給他帶來了某種壓力的,至於這種壓力是來自對未來的走向及後果的憂慮還是對“不妖其身,必妖於人”的“尤物”的本能的忌憚,他倒真的說不清了。
第三次見面,又時隔半年有餘了。
那是在李薇多次邀約薛鵬舉去K廳一展歌喉之後。他原以為還有其他同好一起赴會,誰知偌大的包廂里除李薇外再也不見別的身影。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後悔當時沒有問清楚還有哪些人參加,早知她只約了自己一個人,也許他就會找個託詞謝絕了。但悔之晚矣,現在再借故離開,既不禮貌,也顯得過於小家子氣,只好硬着頭皮落座。
這時,李薇解釋說:“‘以歌會友’,貴在‘聞弦歌而知雅意’,如果有俗人在場,一則不能盡興,二則也不夠清靜,所以恕小女子冒昧,今天只邀請了校長一人,但願能給校長帶來‘高山流水’之樂!”說著,還調皮地眨了一下她那雙波光蕩漾的杏眼。
這番話頓時讓薛鵬舉對她刮目相看:這個學音樂的女孩居然有如此不俗的國學修養,看似隨意的談吐中暗藏了多個非飽讀詩書者難以辨識的典故,雖然不太可能像自己這樣胸羅萬卷,但肯定也曾博覽群書啊!這倒真是非常難得!不過,她用了俞伯牙鍾子期“高山流水”的典故,顯然是以“知音”自詡,這就有些故作老成,讓他又不禁啞然失笑了。
但就因為這番話,不僅兩人之間的距離大大縮短,薛鵬舉也一下子放鬆了對潛在的危機的警惕。這一次確實非常盡興,薛鵬舉充分展示了其寬廣的歌路和多樣化的歌風,將他熟悉的中外名曲盡情演繹了一遍。不僅如此,在李薇的提議引領和配合下,他們還把選擇祈禱為了誰因為愛情美麗的神話等男女對唱歌曲一一付諸歌喉。在這過程中,兩人多次抑制不住興奮之情地對視,而且對視的時間越來越長,頻率越來越高。只是因為場合與氣氛不同的緣故,薛鵬舉再也鼓不起主動與對方牽手的勇氣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接觸,而且是在這樣的比較私密的場所———歌廳的性質具有某種不確定性,如果諸多男女同來,則毫無私密可言;假使來的只是一男一女,他們的年齡又懸殊,就帶有私密色彩了。加上薛鵬舉的特殊身份,倘若不巧被同事碰見,鐵定會引起種種猜疑,落入“三人成虎”的輿情陷阱。
這一點,薛鵬舉想到了,李薇也想到了,所以,結束時未經商量,兩人便非常默契地一先一後撤離。薛鵬舉環視前後左右,沒有熟人出現在視野里,內心為之一寬,竟有了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