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第二天一早,游裴涴醒來發現自己昨晚靠着床榻想着想着睡著了,她把懷裏抱着的有幾分沉的書放到了床榻之下,伸了個懶腰,望着窗外日復一日始終如一的白天,暗想着現在也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一個穿着祭司服的少女步履輕盈,手裏捧着一套乾淨素雅的長袍,掛着微笑向她的方向款款走了過來,她見游裴涴在窗邊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優美地行了一個見面禮,嗓音帶着少女特有的甜美和朝氣:“你好,我叫昔拉,菲尼克斯大人讓我帶你前去面見教皇。”
“昔拉祭司長。”少女有着一雙翠綠靈動的雙眼,微笑的時候臉頰兩側還有小小的酒窩,十分討人喜愛,游裴涴認出了這個在聖祭大典上循規循矩,卻頗受人推崇的祭司長。
昔拉的微笑深了幾分,見女孩開了門,把自己懷裏的長袍遞了過去,望見對方利索地穿戴整齊,不由地有些好奇:“游裴涴,對嗎?我聽教皇大人和菲尼克斯大人提起過你,你真的對化神水毫無反應嗎?”
她的好奇帶着少女獨特的單純和善意,並不像經歷過磨難和歲月的洗禮,游裴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撫平長袍上細微的褶痕:“如果他們上次沒拿錯,那麼我想是的。”
“這可真是怪事呢。”昔拉驚奇地打探着她,心裏暗暗納悶,這個和她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孩,並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頂多只能算中等偏上,可她身上卻有一種奇異過人的氣質,讓她整個人看着舒服無比。
難道就因為這個,父神對她的寵愛就遠遠超過了其他人嗎?
她自出生,教皇就不止一次地告訴她,她的光明體質,擁有拉萊耶最純正的光明之力,預示着父神賜予的榮寵,可和眼前這個,和她比起來並無過人之處的女孩相比,差的卻不止一點。
“隨我來吧。”少女從不計較的心裏有了幾分在意,臉上的微笑淺了幾分,把自己的在乎壓在內心深處,她向游裴涴做了個請跟上的手勢,邁開了優美的步伐。
穿過幽靜的花園,一條蜿蜒的小徑通到了一幢古樸高聳的鐘樓,高高的鐘樓之上,是一個模樣和現代相差無幾的巨大鐘擺,只是以完全不同的計時方式緩慢行走着,楚溪一瞬間想到了外面同樣奇怪的高樓大廈,這種詭異的古舊而富有現代的疊代感在這裏同時上演,就不知道是不是古神創造的趣味了。
“昔拉大人。”一路上,端着瓜果銀盤來回穿梭的侍女侍從們都目露崇敬地朝昔拉行禮,偶爾遇到的幾個祭司也是恭敬無比,昔拉臉頰的酒窩深了幾分,一個一個友好地回禮,沒有半分架子。
走了大約十分鐘,偏歐式的建築多了起來,穿過了一座盛滿百合花的莊園,一棟莊嚴宏偉的羅曼式建築赫然映入眼帘,和別處不同的是,塔樓的拱門入口兩側沒有清一色的守衛騎士,取而代之的是兩尊三米左右的類似獸類雕像森嚴巍立。
“監視者,信徒奉教皇諭令而來。”昔拉在雕像前停下了腳步,虔誠恭敬地行了一個彎腰禮,這才帶着楚溪走了過去,直到進入了偌大的橫殿,她才抬起了一直微低的頭。
游裴涴從旁經過的時候,不由地多看了一眼這兩座被稱為“監視者”的雕像,她從未見過,也從未想像過有這樣的獸類,圈圈點點的眼睛和如觸手般不計其數的肢體密密麻麻地連接在一起,詭異地讓人分不清到底哪裏是頭,哪裏是身體,而當她走過的時候,竟然有一種被注視的錯覺。
“這裏是列位席堂,歷代教皇和紅衣主教的殉道之地,沒有教皇諭令,監視者會攝食闖入者的靈魂。”昔拉的聲音拉回了游裴涴的神遊,帶着淡淡的警告,“不要盯着監視者看,那會讓他們不悅。”
“你是說他們是活的?”游裴涴不由一驚,下意識地壓低聲音問道。
昔拉回頭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剛剛聽到的是一個愚蠢的問題,她飛快地瞥了一眼後方已經望不見的監視者,這才帶着點好笑的意味回了一句:“哪座雕像不是活的?”
什麼意思?雕像是活的?
這個信息量讓游裴涴的腦子有一秒鐘的卡殼,然後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再用正常地球人的思維來想這個世界,畢竟在這個世界,神力是真實存在的。
偌大的橫殿逐漸過渡成一條波浪狀的連拱廊,廊壁上,彩石鑲嵌着各種奇形怪狀的圖案,走到連拱廊的盡頭,裝潢一下子古樸卻盡顯考究了起來。
這是一座考究的廂堂長殿,暗色調的拱形穹頂正下方,一張類似鏡子的長方形帷幕以一種虛幻的形態波動着,黑色的框體上不時流轉着金色的字符。
“教皇在列位之地等着你。”昔拉在帷幕之前停下了步伐,對游裴涴說道:“菲尼克斯主教讓我轉達給你,進入列位之地的時候,放空自己,什麼也不要想。”
“噢。”她應了一聲,見昔拉站在一旁,並沒有要一起進去的意思,不禁想起了聖祭大典那天,教皇盯着自己仇恨的眼神,不由多問了一句,“你不一起進去嗎?”
“我沒有權利進入列位之地,只能送你到這裏。”昔拉以為游裴涴是在害怕,好心地安慰了一句,“不要害怕,能去列位之地瞻仰歷代教皇和紅衣主教,是我們無上的榮耀。”
唉,算了,現在也沒有退路,只能相信亞弗戈蒙保證過的,自己不會受到任何威脅的話了。
游裴涴暗暗想着,朝關切望着自己的昔拉回以一笑,深吸了一口氣踏入了薄薄的帷幕之中。
這個笑容……她是不是在哪見過?
踏入了列位之地的游裴涴並未發現,空無一人的廂堂長殿之中,昔拉在望見她的笑容之後,神情有了一瞬間的恍惚,過了一會,她鬆開了擰着的眉,匪夷所思地搖了搖頭,再次看了平靜波動的帷幕一眼,轉身離開了。
女生只覺身體陷入了一團蠕動而冰冷的泥沼之中,僅一秒,眼前的光線驟然一暗,等眼睛適應了昏暗的光線,她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奇異的空間,昏沉無比的八根燭火如幽靈般漂浮在八副水晶棺材的上空,棺材是豎立着的,透過水晶棺面,隱隱可以看見裏面如沉睡着一般,保存完好的屍體,而其中,只有一副是邁入古稀的年紀。
“你眼前的,是中央教會歷代教皇,拉萊耶曾經的最高統治者。”教皇貝琳達淡淡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了過來,她回頭,發現教皇換下了她繁縟的教皇袍和頭上的寶石冠冕,樸素的白袍襯映着她端莊而不苟言笑的臉,倒比平常多了幾分出塵的氣質。
“教皇受古神神力庇佑,悠長的生命只有在傳位和自願殉道之後,才會走到盡頭。”教皇沒有看向她,卻是走向了最右側一副水晶棺材,一個年邁的老人長眠於此。
“你知道上代教宗大人,是怎麼死的嗎?”
游裴涴疑惑地望了教皇一眼,察覺到了她語氣中的冷意,還有反常地沒有用“殉道”一詞。
好似本就並沒有打算聽到她的回答,教皇的手撫上棺面,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他曾經是多麼喜愛月白啊,月白·尼古拉絲,我的好姐妹。”
她的目光投到了游裴涴的身上,深深地注視着她,“你聽過她的名字嗎?”
當然聽過,連古神都說過這個名字。
心裏這麼回答着,她卻是沉默了,不知該回答聽過還是沒聽過,這樣的沉默卻讓一直端着臉的教皇像是確認了什麼,突然失控地笑了出來,“哈哈!你果然認識她!你果然不是神隱之後出生的。”
她的神情中有了一絲恨恨的猙獰,刀削般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彷彿尋找着某些痕迹,游裴涴不由皺起了眉,“教皇大人,你好像誤會了什麼,我並不認識月白,只是有一次,聽見一個人談論過這個名字,我剛才只是在回想其中的內容。”
教皇一怔,目光依然死死地盯着她,“什麼內容?”
游裴涴望着教皇懷疑的目光,謹慎地回答道:“我聽說,她是一個法力很高的女巫。”
“女巫?”教皇的臉上有了一絲猶疑,注視着她的目光卻是平緩了一些,“你是聽誰說的?”
“我也不記得是誰說的,只是有這麼個印象。”
阿撒托斯說過月白是個女巫,結合種種,游裴涴添上了法力高強這個詞,現在看來,似乎消掉了教皇的某種懷疑。
“你當真只聽說過這一句?”教皇反覆強調追問。
“當真。不過教皇為什麼會覺得我應該認識一個並不認識的人?”她不由發問道。
教皇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半晌,她抬頭,望着她的目光忽然變了,似驚疑,似不敢置信,又似釋然,“你是哪國人?”
她的樣貌,恐怕只能說東邊的奧法弗雷了吧,只是……教皇看着她的目光有種不知名的熾熱,讓她一時間莫名有些心虛地說不出口。
教皇卻不再是方才恨之入骨的模樣,平靜地端詳着少女的臉:“你說不出口,是父神賜予歷代教皇的一樣天賦,神力灌頂之下,你無法說謊。雖說有點無法相信,但……也只有這個原因可以解釋你為什麼會對化神水毫無反應。”
她有些明白了,教皇似乎知道了她的來歷,她有些驚訝不解,教皇卻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的表情上,一抹笑容一閃而過,“你不用緊張,父神的榮光一直眷顧着拉萊耶,既然他默許了你的到來,我不會對你怎麼樣。”
“……你是怎麼知道的?”游裴涴猶豫了一下,算是承認了她的說法。
“你並不了解拉萊耶吧。”想法得到了確認,教皇微微擰着的眉舒緩了,彷彿方才失態的人並不是她一般,態度和善了幾分:“我不知道你所在的世界是如何的,但,你想了解這個世界嗎?”
“想。”
她回答地毫不猶豫,只要對完成任務有幫助,她簡直是求之不得。
“想必你來這裏也有段時間了,神隱之後的事,你知道多少呢?”
她稍稍一想就明白了神隱的意思,誠實地回答道:“我只知道,拉萊耶分四個國家和一個中央教會。”
教皇卻是笑了,笑容的背後,是懷念,也是惆悵:“我叫貝琳達,貝琳達·狄波拉,家族世襲為中央教會的紅衣主教,我小的時候,聽我的祖父提起過我們狄波拉家族的故鄉,利莫里亞。哦,對了,曾經這裏有三塊大陸,超過三百個國家,如今拉萊耶總面積沒怎麼變,卻只有一塊大陸了。我所說的利莫里亞是當時其中一塊大陸,亞特蘭蒂斯上最強大的一個國家……但這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再強大的國家,都敬畏中央教會的權威,只是當時,沒有現在這般明顯罷了。”
“你或許不知道,我們現在所說的‘拉萊耶’,曾經也只是亞特蘭蒂斯的一個國家,但神隱之後,大陸遷移相毗,很多國家因為很多原因失落了,最終教會以四個方位重新定義分割,劃分成了四個廣闊無垠的國家,也就是如今的亞斯拉得,希爾烏斯,菲力塔斯和奧法弗雷。為了維持四個國家的秩序,防止內亂與外亂的發生,教宗大人動用了父神留下的僅剩一滴神力分隔四國——你該了解,三百多個國家有強有弱,種族血脈也不相同,一些強國莫名淪為一座城市,哪怕是以父神的名義,它們也不會真的服氣。然而,那是拉萊耶最黑暗的一段時期,一切的改變人心惶惶,父神和眾神祗也都對我們的禱告沒有了回應。教會若不強勢做點什麼,拉萊耶最終只會因為無法承受國家之間的戰爭而毀滅。”
教皇平復了一下說到後來有些激動的語氣,吐出一口氣,徐徐說道:“拉萊耶,卻是除了中央教會之外,唯一一個沒有遭受任何動蕩的地方,於是教宗大人把這片全新的大陸,以拉萊耶命名,希冀這個世界的命運,可以受到同樣的眷顧。”
說到這裏,教皇的話鋒突然一轉,“當然,眾神祗隱世,如今連父神的神跡都難覓一二,是有原因的,而其中的來龍去脈,恐怕現在存活在這世上的,也只有我一人知曉了。”
“是……和月白有關?”遲疑了一下,游裴涴試探地問。
教皇輕輕一笑,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卻慢慢道出了一段往事,“因為家族的原因,我從小生活在中央教會,家族也一直以紅衣主教的標準培養我。無論從前還是現在,光明之力一直不僅是衡量一個人前途的最終標準,也是決定一個人壽命的最終標準。不是每個人都擁有光明之力的,只有擁有光明體質的人,才能擁有光明之力,光明之力的多少,又與光明體質的純度有關,純度以百分比計算,純度越高,身體能承受接納的光明之力就越多。”
“也就是說,若你只擁有百分之三十純度的光明體質,就算父神降下光明之力的榮光,你的身體也無法承受他賜予的恩澤。一般人擁有的光明體質,純度大多數在百分之三十到五十不等,屬於大流,超過百分之五十已是資質上佳,若能達到八十,這等異秉天賦,遠古以來也僅有區區二十個人擁有。因為,光論擁有光明體質的人,百億人口之中,也只有百分之二十,可想而知,擁有上等光明體質的人,已是多麼鳳毛麟角。”
“不過,每個年滿十六的孩子,無論富貴貧賤,都有一次在中央教會洗禮的機會,能不能在洗禮之後擁有光明體質,就要看他們的運氣了。而像我們這樣在中央教會世襲的家族,家族裏的孩子在十一歲那年有額外的一次洗禮機會,當然,家族的血脈傳承之下,小孩大多是有光明體質的,而這樣的洗禮,或多或少可以提高光明體質的純度。”
教皇忽然頓了頓,眼神飄得很遠,彷彿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回憶中,“教宗大人,也就是上代教皇大人,在我們幾個世襲孩子接受洗禮的那天,帶來了一對姐妹,姐姐叫月白,妹妹叫月雲。”
“康莫利恩,作為當時中央教會的所在之地,如今的毗鄰之地,無論各國發動的戰爭硝煙多強烈,這座不屬於任何國家的城市始終能置身事外,康莫利恩成了各國權貴理想的聖地,更別說可以近距離感受眾神的榮光。但康莫利恩嚴格控制城市人口,可以在這裏紮根的家族,只有世代傳承的古老家族,而想成為康莫利恩的居民,除非在中央教會身居高位,擁有強大的光明之力。而月白和月雲,是康莫利恩最大古老家族,尼古拉絲當時現任族長的一對女兒,你可以想像,她們被帶到中央教會的那天,有多麼受人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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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和昔拉的正面接觸,少女心裏同樣審視着這個被譽為超越大主教的祭司長。
一直在別人的讚揚與羨慕中而活,先天的優寵讓她對每個人都格外純真善良——這不是偽裝,只是一種比較之下的補償作用。
昔拉對她的想法,少女或多或少明白一些,但她更清楚自己只是個凡人,體內沒有半點他們說的光明之力,毫無對比價值。
她卻無法和任何人說出口,還要繼續這已經不再需要堅持的第三道考驗。
一步步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她無可奈何。
不為人知的秘密慢慢被揭曉,少女聽得格外認真。
那不止一次聽到的名字,在迴廊之門看見的那個人,月白。
她究竟是誰?有着什麼樣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