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提升到精神的精神現象
應提升到精神的精神現象
1
我常想,即使頃刻間把西方世界的精神財富一起堆到我們的面前,中國人,也能在這塊土地上,憑藉獨特經歷帶來的情緒、感覺,走出一條自己的思路。
這種情緒和感覺不僅應該有對現實生活的覆蓋面,而且應該有穿透力。正因為這樣,我們才前所未有地需要開闊的視野和深刻的反省精神。
2
宗白華先生以詩人的直覺捕捉了中西方傳統心理意識或說人生態度之間最根本的差異:“中國人不是像浮士德追求着無限,乃是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鳥中發現了無限,所以他的態度是悠然意遠而又怡然自足的。他是超脫的,但又不是出世的。”
“是超脫的”,是無衝突地融入自然這個絕對的本體的超脫,這個作為絕對本體而存在的自然,是一個無時間的空間概念;“不是出世的”,因而在經驗事實的外在的回復中,心靈只是固守着與外部世界混沌的、簡單的直接同一。
“天人合一”作為不變的發源地,實際是中國人悠然意遠而又怡然自足的人生態度的最深的文化背景和心理根據。在歷史表面的轉瞬即逝的豐富中,它曾經透射過誘人的光彩,但終究在時間之流中逐漸黯淡,成為達不到個體性的個體心靈的蒼白的折光。
現代中國人已經有着遠遠超出這蒼白折光的複雜情緒或感覺。一個真正具有現代意識的人需要的是超越,而不是傳統的超脫;需要的是既在其中又在其外,而不是單一的怡然自足的入世。現代人的意識鼓動着生命整體,驅使人在轉瞬即逝的形態中追逐轉瞬即逝的歸宿。並不一定非得是浮士德式的,但有一點可以在苦惱的生命中看到,那就是,正是對無限本身(而不是有限中的“無”)的追求,才是人無限超出自身視界、無限跨越自己有限生命的無限的源泉。
3
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以其歷史形態說對歷史階段說提出了尖銳的挑戰。這挑戰揭示了一個富有啟示意義的對比。歷史階段說強調的是時間的序列性與單向性,而歷史形態說強調的則是空間的平行性與多元性。歷史階段說的缺陷不在於確認了歷史發展的階段性,而在於把某一歷史形態發展的諸階段看作是具有普遍意義的,因而試圖將其變成唯一的模式和尺度去剪裁一切。歷史形態說的缺陷也不在於它提出了世界歷史的多元性,這毋寧說是它的長處,而在於它面臨著一個自身的難題,即克服一種歷史形態發展的循環論,進而解決不同歷史形態之間的可比性的問題。
我想,不同的歷史形態至少有一點是可比的,即生命力。這個生命力絕不是指種的綿延,即一種格局延續、完善的歷史漫長,而在於自己突破自己、創造自己的內驅力量的強大。某一種歷史呈現出的階段性的演變,可以看作時間的序列性、單向性,從另一個角度,也可以看作空間的平行性、多元性,看作共時現象。因而,一部能夠不斷自己突破自己、創造自己,從而真正形成具有自我否定意義的階段性嬗變的歷史,與一部在一種格局中延續、完善的歷史相比,二者的差別,不僅在時間的密度和構成上,也在空間形態的豐富或單一的比較上。
4
一個在自我封閉中以千年的級差緩步延伸着自己的無限系列的部落或民族,其生命是如此頑強,同時又如此充滿歷史的惰性力。它充其量不過是歷史的喘延而已。
5
悲劇意識和個體的自我意識相聯繫,這應該是不言而喻的。在某種意義上,前者是後者的一個更深的層面,一個反思的本質。
悲劇意識幾乎是必然地和“崇高”有一種關聯。因為崇高應是人在直面人和自然這個跨時空的問題時產生的概念。它因而和中國古典悲劇中的“苦境”概念相去甚遠。“苦境”實際是拘泥於社會歷史範疇的一個概念。
“崇高”的概念是流動的,這流動的動力趨勢源於它自身。因為它原本是情緒的最原初形態——恐懼和慾望——在內化和外化的交互關係中滲透轉化的結果。
它表現為從神的崇高,到人的崇高,到平凡的個體性——這時崇高已彌散在這平凡的個體性之中——的過程,是悲劇意識歷史演變的顯現。
中國,至今沒有真正的崇高概念,更沒有形成彌散在平凡的個體性中的崇高。因而中國很少真正的悲劇意識。
6
與中國人的“苦境”相關聯的悲苦,是被動的承受性,雖這被動是主動受阻扼而轉化來的,完全的被動已屬麻木。
在這裏,受阻扼的主體,雖有主動的意願甚至意志,但還沒有成熟,還沒有成熟到這種意願或意志的自我意識程度,特別是沒有成熟到自我意識着——這種意願或意志在強大的外界阻力面前尚未實現自身的能力,它只有用自己的失敗乃至毀滅才能創造成功的可能性前提。
所以,這種主動的意願或意志只是停留在心理意識的表層。它在較強的直接感受性中突出的是情感、欲求、意志失落的頹傷和無力的悲哀。
7
悲劇意識:
在失敗中生成的超越有限性的自我發放。
目的並不明確。
無目的的目的性。
追求而失去目的,即失去追求的外在目的,而向人自身回復——將自我發放到無限的即虛無的世界。
8
主體性不等於個體性。
在中國,主體性尤其不等於個體性,個體性從主體性中生成出來尤為艱難。
中國的個體性因素,從屈原的“騷”中萌芽,在魏晉的一整個時代的悲劇氛圍中曾得到過一次大的生長,雖終究沒有完成個人的覺醒,但卻達到過美的高度,在爾後的詩詞中有過輝煌的顯露。
它不可能獲得悲劇的表現,在於它沒有形成內聚、外展的心理——意識結構整體,而悲劇總是這整體性的可觸摸形態。
個人的覺醒之沒有完成,且形成巨大的阻塞直至晚清,原因在於,人一直沒能從天人合一的背景中獨立出來真正形成人的世界。甚至,當人與社會發生衝突時,人往往更深地融入這背景,即融入無人的自然,乃至形成傳統。
9
“日常生活的悲劇”。
個體得救必須成為普遍的原則。可悲的是,世界在沉淪中,沉淪不僅是世界性的存在,而且它滲透到個體的心理意識中,使沉淪成為虛無化的“黑洞”。它吞噬一切在世的存在者,於是便有了反英雄主義或非英雄主義的日常生活的悲劇。
10
日常生活的悲劇,把命運悲劇、性格悲劇中濃縮了的生命舒展開來,它甚至就是日常生活的一種鋪陳,因此真實而切近。但它絕不僅僅是鋪陳着的日常生活。
它有着神秘的氛圍,掩蔽着同時也揭示着作為背景而存在的虛無。它還有搏動着的生命節奏,那是舒展着的濃縮的生命,是遠比在漫無節奏的鬆弛中無聲無息地消失着的生命更為真實的生命。它在莫名的期待中把虛無變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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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是日常生活悲劇的主要悲劇性因素。
期待的終極,是生與死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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惶惑,危機感,只要不迷失,就是打破確定性向不確定性轉換的重要契機。
因而,惶惑或危機感可看作一代人痛苦經歷的饋贈。
13
中國需要造山運動,需要一個一個平凡的個體拔地而起。
承受着因襲的負擔,才有拔地而起,這是中國一代追求者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