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您的回憶——紀念恩師魯萌教授
伴隨您的回憶——紀念恩師魯萌教授
文/喬戈
萌萌走了,臨走前,她告訴身邊的人,死,並不足惜,而自己最遺憾的是,純屬個人的記憶也將隨之消逝。
如果說肉體是每個人最直接的擁有,那麼,對於萌萌而言,純屬個人的記憶空間其實滿載的是她感受到的世界與他人,在這個空間裏,記憶已經越過了某種自我的眷顧和安慰,就像重新來到這個世界的新生命一樣,它在尋找她曾給予的和擁有的一切,她的一生曾給予了如此多的感動、熱情和愛,她也曾擁有了它們,萌萌的遺憾,是因為它們快要離開自己,而自己不願離開,匆匆、匆匆……何況,萌萌曾說,她最不願道別。
離別,總會喚起不同的人不同的感受,一種是期待,一種是遺憾。兩種感覺都和記憶有關。期待的心情,總會希望他人的記憶會將自己停留;而遺憾,則希望保存他者在自己內心中的印跡。萌萌留下了一絲遺憾,這份遺憾來自她曾感觸過的每一件事物與每一個和她生命相遇的人,萌萌的善良肯定也會讓她滿懷期待,在那一剎那,她期待着,世界的這邊會像她過去體驗的那樣,仍會帶給自己激動和沉思,而在另一邊,未知的一邊,她期待着,把關於我們的回憶繼續下去。
記憶,它應該就等同於個人體驗。我記得,很多時候,萌萌都會提出那個她始終關切的問題:公共語言如何向個人表達轉化?換言之,公共語言能否表達個人體驗?即便這是個永沒有答案的問題,但至少萌萌最後肯定了這點:純屬個人的體驗的確只屬於她自己,而語言或許只能留給我們,讓他人去描述、去追憶。我寧願相信,萌萌帶走了屬於她自己的記憶,然而,在那些記憶中,一定也有和我們的記憶相交織的部分。
我在回憶,我們都在回憶,回想那些和萌萌共同擁有的記憶——紐和着幸福和遺憾。
2004年的4月,我第一次來到海口,第一次進入社科中心,也第一次見到了萌萌,此時,她已經在那裏思考、寫作了12年。在這12年當中,她寫下了《臨界的傾聽》《斷裂的聲音》《情緒與語式》等著作。尤其是《情緒與語式》,我現在還能記得,2003年的時候,在校外的小屋中我第一次閱讀到它時的震驚和喜悅,書中那份敏銳、切身的思考隨着她的情緒以及獨特的表達讓我再次決定,要去海南,哪怕是看看。終於見到了萌萌,她也特別高興,她的熱情、莊重和平易,立刻感染了每一位初次見面的學生,我還記得,當時她就告訴我們,這裏是她的家,也會是我們的家。那個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萌萌為什麼會格外強調這一點,直到後來,我才逐漸清楚——這個“家”對於萌萌的重要性。萌萌或許看到了,在海南的12年來,她和諸位老師一道努力,逐漸形成了一種自主而不封閉的學術氛圍和傳統,而這種可貴的學術傳統的進展和延續在她每一位學生身上已經成為可能。之所以成為可能,就是因為這裏有了一個“家”的存在,有了“家”,才能有“教”和“學”的傳承,在她自己的學術歷程中,就曾有太多無“家”的漂泊感。如果說萌萌同時也是一位不平凡的教育者,那麼她的情懷就是要讓自己的每一個學生找到自己的“家”,而她就是“大家”。
社科中心從2002年開始招收碩士研究生,到我入學的2004年,共有三屆學生,截至2005年11月份萌萌病倒,其間,萌萌主要講授的是和語言哲學、現象學、解釋學有關的課程,課程的內容涵蓋了幾乎整個現代歐陸語言哲學的背景和進程,此外,她還開設了關於海德格爾《什麼召喚思》和蒯因《論何物存在》的原著導讀課,據說,她本來計劃今年給學生開一門關於本雅明的新課程,並着手翻譯本雅明的一些重要著作,但期待最終變成了遺憾。
我還記得當時萌萌給我們上課的情形,她講課和平時說話一樣,語速較快,連貫之中偶爾卻會因為想到什麼而突然中斷。這種短暫的中斷最後會在她臉上的表情中得到結果,要麼,她會笑着給我們解釋;要麼,她的表情會被自己的思緒凝固住,雖然她還在講課,但她的語言明顯已經無法跟上她內心敏覺的感受。在萌萌最後給我們上課的那段時間,她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上課的中途,她甚至不得不作短暫的休息才能把課程繼續下去,每一個人都勸她多休息,她總是說,我一定要把下面這個地方講完……哦,還有一點……
病重中的萌萌曾讓我幫她找過一本書和一點資料,蕭先生告訴我,萌萌已經沒有力氣閱讀了,只能讓身邊的人讀給她聽。當時我真的很想自己能夠給萌萌讀讀她喜歡的書,更希望也給她讀讀自己最新的文章,讓一位學生和老師之間那種無可替代的精神觸覺能夠再次延續下去、繼續鮮活下去……不知道現在還晚嗎?每次去醫院,萌萌都會問起我的學業近況,她曾不止一次對我說,她希望我,也希望她的每一位學生以後都能成為真正的學者,能成為經得住她心目中挑剔標準考驗的學者。對於我而言,我或許永遠無法企及萌萌內心的高度,但這個期望本身,似乎在很長的時間裏,會一直延伸我對自己的反思和評價,它還會伴隨我的思考與經歷,給予我沉靜、成熟和勇氣,還有最重要的正直。
……
古希臘聖哲蘇格拉底在離世前,曾告訴眼前那些陪伴自己度過最後時光的弟子:“因為哲人的靈魂和別人的不同,它靠哲學解脫了自己,獲得了自由,就不願再讓自己承受歡樂和痛苦的束縛……經過這樣教養的靈魂,在脫離肉體時,不會消逝,不會被風吹散,不會變為沒有,不用害怕。”
萌萌也走了,和蘇格拉底一樣,並沒有遺憾。
2006年10月2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