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萌萌的回憶
來自萌萌的回憶
文/王凌雲
萌萌老師離開已經一個多月了。在這期間我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海口來到昆明,從夏天進入秋天,從學生的身份進入到作為一名老師的職業中。彷彿萌萌老師的離開,不僅在某種宏大的意義上意味着一個時代之獨有情懷的結束,而且在個人的意義上,它也成為我的生活之轉折的標記。而我從來沒有想到,我向學生時代告別的儀式,竟是自己老師的葬禮。
8月12號,我在昆明。當我聽到消息的一剎那,一陣空虛佔據了我。然後,我給小毅打電話告訴她這個消息時,悲傷才開始像水一樣填充這種空虛,直到它變成眼淚溢出。我不知道這首先到來的空虛是為什麼,是因為師生之間的那根紐帶突然被死亡剪斷,還是因為我在為她遺憾,遺憾她那寶庫一樣的記憶就此隨她而逝,永遠向我們閉上大門。來昆明前十天,我訂了8月13號上午返回海口的機票,現在想來這也許是上天要讓我能趕上見萌萌老師最後一面——雖然這最後一面只是面孔的痕迹,而不再是面孔的現象。13號的夜晚是在火車上度過的,空調讓我渾身發冷,彷彿我所在的是一個寒冷的冬夜。在車上,我怎麼也睡不着,因那綿長連貫的回憶像另一列火車闖入了我的軌道。
第一次認識萌萌老師,是在2001年10月北京大學舉行的現象學會議上。此前我已經讀過她的兩本著作《升騰與墜落》和《斷裂的聲音》,並為其中那個人化的聲音和經驗深深着迷。第一天會議結束后的晚上,大家按各自的方式結成不同的群體進行交流。當時,我參與了傾聽志揚老師與丁耘、王利的對話,萌萌老師也坐在一旁靜靜地聽着。這種靜默與傾聽的姿態,我想是她這一生中的幾個基本的姿態之一。交談結束后,丁耘、萌萌老師和我又到賓館的大廳中開始新一輪的交談。這一次,萌萌老師開始展現她那進行交談的熱情。我們談到蘇格拉底,談到洪濤的《邏各斯與空間》和丁耘自己的《會飲》解讀,談到萌萌老師主編的“啟示與理性”第一輯中那些激動人心的文章。萌萌老師非常興奮地告訴我們,第二輯馬上要出版,裏面有邁爾、阿蘭·布魯姆和曼斯菲爾德教授的作品。她還告訴我們,“啟示與理性”第一、二輯的價格是她堅持要出版社定的價格,之所以這麼便宜是為了要讓學生們都能買得起,而她深信這本輯刊的重要性——對於理解西方思想傳統來說,它試圖引入的幾種理解路徑都能使我們的眼界更加開闊,也更加接近事情本身。交流結束后,我和萌萌老師一起上樓,在電梯口我告訴她,我喜歡她寫的《愛與死》,因為裏面試圖分析一種從遺忘而來的陰沉、冰冷而恐怖的經驗,而她的文字把這種恐怖和冰冷轉換成了某種對生命、對記憶的渴望。當時已經是晚上12點了,我還想談下去,但她說晚上12點后就沒開水了不方便,因此只好中止談話。我第二天就不在北京大學住了,因而就沒有再見面。而我當時並不知道,她此後不停向人打聽我的地址,希望找到我並和我建立聯繫。
第二次與萌萌老師交談,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情形。當時我在武漢,而此時離第一次北京的見面已經有半年多時間,我以為她早就不會記得我這個人。那一天,剛好是我報考北大研究生的複試前一天。但我並不知道我已經進入了複試名單,因為我感覺自己沒希望,就一直沒有上網查複試名單。晚上7點多鐘,我在宿舍里待着看書時,電話響了。竟然是她打電話找我,要我趕緊去北京參加第二天的複試!誰會想到,她竟然還記得一個只和她見過一面的年輕學生!當時我還猶豫是否要去北京,因為我是複試名單的最後一位,英語成績比北大的最低線要低幾分,同時即使我立刻出發,也不可能參加第二天上午的英語口試和體檢。但她鼓勵我,要為了百分之一的希望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於是我就買了去北京的站票。第二天的複試果然失敗了,但我絲毫不覺得有什麼遺憾——現在也仍然是這樣。因為我從未見過有任何一個老師,會這麼關心一個並非自己學生、幾乎仍然陌生的人。即使聽從這樣的老師的話並不會給自己帶來任何好處,我也樂意聽從。
在複試失敗之後,她又給我打來電話,希望能把我調劑到海南大學。我們一起做了一些努力,但最後仍然由於調劑政策的緣故而失敗了。儘管一切都完全是我自己的原因造成,但這一連串的失敗還是使她覺得對我負有責任——於是她又開始打算讓我先來海口當她的助手。我後來無數次見到她這種試圖與他人建立聯繫,並在困境中救助人的努力,我只是其中一例而已。我想,她天性中有一種對與人建立聯繫的熱切渴望,這種渴望從未由於她已經擁有如此之多的朋友而稍減——這是一種類似於列維納斯所說的“形而上學的渴望”,它總是渴求着超出自身已有的世界,而向著一個新的他人超越。
聽從她的呼喚,我來到海南,並重新報考了海南大學的研究生。這呼喚,我知道包含着一種不忍,不忍讓一位年輕人流落在社會的泥沼地里,而是試圖將他引導到思想的林中路上,儘管這條路同樣會有迷誤和歧途。於是我成了她(和志揚老師)的學生。這當然是幸運的,因為在哪裏也找不到像她這樣的老師;但這也是不幸的,因為在學成之日就要面對自己老師的離去。她在備課和教學時的認真和嚴肅,在生活上對學生的照顧和關心,這些都使她遠遠超過了一位老師所應盡的職責,而更像是一位助產士和一位母親的結合體——在學習方面的助產士,在生活方面的母親。我始終認為,她對學生的關心,究其根本而言並不是針對才華或優異的,而是針對每個學生本身的,因為她對所有的學生都同等地關愛。如果說,她對某幾位學生表現出了某種特別的情感,這特別的東西並不是一種較之其他學生更多的關愛,而只是更多的期望。
最後一次與她談話,是在她離去前一個多月時的電話里。當時海口在刮颱風,她惦記着她家裏那容易受雨進水的陽台,惦記着她還沒有放學回家的兒子。她只對我說了兩句話,要我找同學去看看陽台和接送南楠。我沒有意識到,這就是她對我說的最後的話。她不斷與他人建立聯繫,到處尋找和結交新的朋友——這一切從來沒有使她遠離過自己的家和親人。她總是把朋友和學生們請到她的家中聚會,而不是在家之外與朋友交流。
萌萌老師離開已經一個多月了。回憶留了下來,並不只是居住在我們的頭腦或內心裏,而是同時寓居於我們身邊的事物和人身上。在我的抽屜里,有好幾盒葯都是她讓人送來的,其中包括治好了小毅的關節炎的苗葯。同時,她的經驗方式和語言方式,也時時從同學們說話和思考時的口吻和風格中閃現出來。在這些時刻,她在我們中間獲得了parousia(寓於在場)或重新顯現出來,作為一位在救助和思考方面同樣敏感的老師和朋友——因此我們回憶她,並不是我們主動地想要記住她;相反,這回憶自己到來,穿越一切晦暗不明的黑暗來到我們身上,而我們只需要被動地承納。這回憶來自萌萌,它就像遠方燭火的光亮那樣到來,儘管已經隔了很遠,但我們仍然能感受到燭火本身的溫暖和撫慰。
2006年9月28日於昆明
[附]讀萌萌的《墜落》——從經驗的角度
在萌萌自選的這組詩中,《墜落》和《生日:我給你,你給我》是其中最好的兩首。有意思的是,這兩首詩都寫於1986年。不過,這兩首詩從類型和風格上講又完全不同:前者屬於萌萌詩歌的主要類型,亦即帶有觀念的抒情詩;後者則是更純粹的抒情詩。在抒情詩中夾雜觀念不一定就不好,關鍵在於這種觀念是否有具體經驗細節的支撐。另一種對觀念進行處理的可行方式是,用語言的節奏來推動它,使觀念的石頭運轉得更流暢而不顯得笨重。對於不包含觀念的抒情詩而言,則重要的是在物的充實與境的虛靈之間,或者說在“實”與“虛”之間取得平衡。在我看來,這兩首詩之所以更好,正是因為它們在這些方面處理得更成功、更恰到好處。這篇文章試圖從經驗的角度來理解《墜落》一詩,文中包含的思想性的引申不應被視為一種外在的意義添加,而只是從對萌萌自己一直關心的某些基本經驗的理解出發,而做出的一種個人化的解讀。
無論是從萌萌自己的編排順序還是內在的經驗關聯來看,《墜落》都與《命運》一脈相承。《命運》的最後一個詞就是“墜落”。這兩首詩都是從“人與命運”“升騰與墜落”的經驗而來(這兩個短語也是萌萌最早出版的兩本書的書名)。可以說,在萌萌一直關注的經驗——詞語中,“升騰與墜落”代表了她的生存的基本姿態和基本情緒。不過,這兩個詞的意義在萌萌那裏卻發生過一次轉換:最初,“升騰與墜落”是指人對於理想或信念進行“苦惱的尋求”時所面臨的境況,是西西弗斯式的推石上山、石頭又滾落的永無止境的循環運動,亦即人的被判處了“自由苦役”的命運;但在後來,它們內斂化為了經驗本身中的“升騰與墜落”,亦即初始經驗中包含的生成、湧現、最後凝結為語言的那個“瞬間”的斷裂性,在這個瞬間,時間成為一個縱向生成的剖面,“升騰與墜落”就是這個剖面的基本結構。我認為,《墜落》一詩剛好構成這種意義轉換髮生的轉捩點。而《命運》與《墜落》的區別,就在於“升騰與墜落”的意義在這兩首詩中經歷了微妙但又可以辨識的變化。
《墜落》的第一個字是“你”。值得注意的是,萌萌詩歌中幾乎每一首都會出現“你”,都具有一種朝向“你”的姿態。但“你”在具體的語境中卻有着好幾種不同的意思:A.有具體指代的、身邊的人,如《我讀着你》;B.有具體指代的、不在場的人,通過回憶和想像而在場化,如《別》和《記憶》;C.“我”所追隨的神話形象,如《命運》中的西西弗斯;D.通過期待、希望而構成的“你”,這不是形而上學的本體,而是通過期待的“如在”構成的“你”,如《期待》和《藍》。通過閱讀我們可以發現,越往後,萌萌對“你”的經驗就越趨向於“如在”的構成性,而離早期的具體指代和形而上學色彩越遠。
在《墜落》的語境中,對這個“你”可以有兩種解讀路徑:第一種是把“你”理解為形而上學或意識形態設定的最高本體——它是理想或信仰的對象;第二種是把“你”理解為真實的、非形而上學的上帝,亦即與個體生存真正切身相關的上帝,它不是對象,而只是一種超驗的隱喻或朝向。從第一種解讀路徑出發,我們可以將“你不是太陽”理解為對“你”的質疑;而從第二種解讀路徑出發,“你不是太陽”則是一種對“你”作為超越者的非形而上學性的肯定。這兩種理解都可以言之成理,在此,我將選擇前一種路徑進行解讀。
你用耀眼的光芒囚禁我
你用窒息的灼熱囚禁我
你用不可抗拒的輝煌囚禁我
你囚禁我於一個燃燒的想像
但你不是太陽
詩的開篇用四個排比渲染出“你”作為最高本體的力量。“你”有着種種令人炫目的“光芒”、“灼熱”和“輝煌”,但這個囚禁人、不給人自由的“你”,不過是形而上學或意識形態預設的本體。這個“你”雖然自詡為“太陽”(意識形態喜歡使用“太陽”的隱喻),但卻不是太陽。前四句連續疊加起來的“你”的力量,被一個“但”字硬生生地扭轉過來。但,這種質疑是如何發生的呢,既然“你”的力量如此輝煌而不可抗拒?
我曾飛翔,環繞你
直到虛妄的羽翼紛紛墜落
億萬光年的記憶,頃刻
就要失落在那片長滿荊棘的土地
你不是太陽
這裏包含的經驗指向意識形態的虛妄理想褪色的過程。對意識形態本體的信仰不過是伊卡洛斯的蠟制的羽翼,它所允諾的“飛翔”註定要以墜入深淵告終。這個從滿懷激情的“飛翔”到“墜落”的過程,既是作者本人的生存中的經驗,也是我們這個民族在現代史中的基本經驗。而在“虛妄的羽翼紛紛墜落”之後,人終於發現,自己所處的真實位置是“那片長滿荊棘的土地”。也許有人會從這裏想到尼采,想到他在廢黜形而上學的最高本體(柏拉圖的作為“太陽”的最高理念)之後,要求人學會承認“大地”,“超人乃是大地之意義”。然而,萌萌這首詩的基本情調與尼采可能恰好相反:尼採的“大地”並非“長滿荊棘的土地”,而是讓“高貴者”沉醉於其中的“必然性”或“混沌”;而萌萌所說的“土地”則接近於尼采所反對的基督教,它是苦難堆積的、“長滿荊棘”的土地,是《命運》中暗含的阿壠的“夜哭成露”的土地。“荊棘”的意象,與後面的“雅歌”“十字架”一起,似乎表明萌萌在經歷了意識形態的虛妄理想(它來自形而上學的“上帝”)之後,開始傾向於那個人可以向其祈禱和傾訴的“位格的上帝”(儘管這只是一種接近、一種傾向,而並沒有發展為信教)。這或許是那個年代(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某些中國人文知識分子們共有的傾向吧。
“你不是太陽”是全詩每一節的最後一句,但重複中也包含着差異。在第一節,“但”字表現出一種決然的扭轉,是意義的硬轉;而在第二節,意義是承接性的,“我”在“墜落”到“土地”上之後,意識到了“你不是太陽”。
荊棘叢燃燒了
依然耀眼,窒息,不可抗拒的輝煌
但你不是太陽
大地上,荊棘在燃燒。如前所述,這一意象來自基督教的《聖經》:“荊棘”既可以指向基督的“荊冠”,從而隱喻着苦難和痛苦;另一方面,《舊約·出埃及記》中講述“神呼召摩西”的事迹時,也出現了“燃燒的荊棘”的意象:
耶和華的使者從荊棘里火焰中向摩西顯現。摩西觀看,不料,荊棘被火燒着,卻沒有燒毀。摩西說:“我要過去看這大異象,這荊棘為何沒有燒壞呢?”耶和華神見他過去要看,就從荊棘里呼叫說:“摩西!摩西!”他說:“我在這裏。”神說:“不要近前來,當把你腳上的鞋脫下來,因為你所站之地是聖地。”(《出埃及記》3:2-5)
我不知道,萌萌在寫下《墜落》一詩時是否熟悉《出埃及記》這段事迹。在這個故事中,荊棘燃燒卻沒有燒毀,此異象指出了神的大能;而神叫摩西“不要近前來”,則顯示出神和人之間的絕對距離。如果萌萌這裏確實是在指涉《出埃及記》,那麼無可否認的是,詩的這一節對於前面所說的第二種解讀取向(把“你”理解為非形而上學的上帝)構成了最強的支持:荊棘的燃燒,體現出神的力量的“耀眼、窒息和不可抗拒”性,但神並不是作為理性光源的太陽,而是無形的、啟示的聲音。不過,如果情況並非如此,那麼按第一種解讀取向則是更恰當的。意識形態的“太陽”讓整個中國大地燃燒起來,無論這是激情在燃燒,還是苦難在燃燒,都顯示出這個“最高者”的力量;然而,這個“太陽”並不是真正的太陽——第一節的硬轉再次發生,並且從個體的經驗轉向了大地或民族的經驗。不再是“我”被囚禁,而且是整個“大地”被這個意識形態的“太陽”燒得赤地千里。
雅歌夢幻般的升起
瞬息,又失落於再度消失的神秘
於是有風兒傳遞沉重的喘息
於是沾滿血肉的十字架
在時空的交接處聳立
於是焦灼的土地用陽光般的溫存
永久地支撐起我的不再渴望飛翔的軀體
你不是太陽
如果第二節中的“飛翔”與“墜落”體現了萌萌對“升騰與墜落”的第一種經驗的話,那麼,第四節中的“雅歌”的“升起”和“失落”則顯示出她對“升騰與墜落”的第二種經驗。這不再是徘徊於“尋求”(拔地而起)與“失落”之間,無論這是對意識形態理想的尋求,還是對西西弗斯式的自由苦役的擔當。儘管這個結尾包含着基督教因素,但從萌萌後來的寫作來看,基督教並不是最關鍵的東西。這裏真正重要的是語言本身,是語言所包含的個體生存的初始經驗。在這個“瞬息”,某種東西在斷裂中生成,它升起,又“失落於再度消失的神秘”。萌萌身上的基督教情緒即使有,也從屬於她對語言之生成的經驗,正如“雅歌”在此更多的只是情緒之語言生成的一種形態。萌萌後來主要在這一意義上去感受“升騰與墜落”:這種“升騰”並不需要朝向某個現成理想對象的“飛翔”,而“墜落”也並不是理想的失落;相反,它們都內在化了,成為了經驗本身的兩個維度。這種轉換在這首詩中已經發生了。儘管詩在最後仍然是處於傳統的“飛翔與土地”的關係中,但萌萌或許已經意識到,真正支撐着“我”的,也許並不是堅實的、或者“焦灼的”土地,而是語言。能夠與形而上學和意識形態的“太陽”對抗的,並不是“大地”或“十字架”,而是個體性的、來自初始經驗包含的“升騰與墜落”的語言。這不僅是因為“大地”和“十字架”最終是一種語言經驗,而且因為,只有在個體性的語言中,人才能說出這樣的祛除意識形態魔咒的話:“你不是太陽。”
2006年7月於海甸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