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
次日清晨,蘇梨一早便到了城外,溫羽侯還沒來,她便一人在城門前等着。有的人在等人時喜歡來回踱步,但蘇梨顯然不是那種人,她只是靜靜地站在路邊,抱劍而立,透過斗笠下的黑紗看眼前走過的行人,感覺就像在看另一個世界的人。
她方才經過城門時看到了城牆上貼着的通緝令,是朱薇,沒有自己。蘇梨看到的時候沒有停步,但心裏分明輕顫了一下,想起了溫羽侯與朱薇的話,生出一種難辨虛實的感覺,越來越不知道誰是值得相信的,或許誰都不該相信,只有自己的心是擔得起依託的。
此時進出都城的人還不多,整條大道顯得很空曠,卻有三人直朝着蘇梨的方向走來,像是要撞過來了,蘇梨警覺地側身,誰料他們與蘇梨尚未擦肩時便手底一抖,自腰間甩出三柄明晃晃的軟劍來,立時空中有什麼東西高高飛起,竟是蘇梨系在腰間的香囊。那三人顯然訓練有素,包圍着蘇梨瞬間形成鼎足之勢,再加上蘇梨身後是及腰的灌木叢,一時被他們夾在中間。蘇梨執行任務那麼多年,還是第一次陷入被人刺殺的境地,這顯然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襲擊,卻不知是何人指使?
眼下這三人換做任何一人單獨出擊都定不是蘇梨對手,不過三人合擊的實力不容小覷,蘇梨四下一掃,騰身躍起時滌塵帶着一聲清吟出鞘。她素來相信劍有靈性,更何況自昨日學了觀滄海之後,她感覺到自己能愈發清晰地捕捉到滌塵劍的靈性了,是以劍光一揚之時正前方那人便不由後退了一步。蘇梨趁勢突圍,那三人醞釀的陣勢瞬間現出缺口,當先之人喝了一聲正欲再攻時,忽然臉上一顫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隨之落地的是剛才飛出去的香囊。
是誰把一個小小的香囊擲出了這種力道?蘇梨驚得轉頭一看,只見溫羽侯不知何時就站在了不遠處,好整以暇地微笑着。來襲的另兩人又動了,卻是趁機在倒地的同伴喉間劃了一劍,然後迅疾地撤退了,這種行事作風分明和“絆”如出一轍啊,蘇梨眉頭一皺,似乎想到了什麼。
溫羽侯拾起了香囊,道:“這香囊里的可是紫心竺與闊手香?”
“你怎麼知道?”
“你忘了?昨天的竹筐,我可是也看見了,而且一見之下便認了出來,但我奇怪的是,尋常人少有將這兩種藥草混合的。於是我回府查了下書,得知了它們的功效與用法。”溫羽侯說著將香囊遞給蘇梨。
蘇梨嘆道:“想不到一個行軍作戰的將軍竟對醫藥這麼了解。”
“正因為行軍作戰,才更要深諳醫道,保命可全靠它了。”溫羽侯不以為意地洒然一笑,終於還是問道,“這麼說來,你眼睛有傷?怪不得見你白天遮着臉呢。”溫羽侯帶着恍然的表情,語氣中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蘇梨不置可否,只是裝作在檢查香囊,耳中聽得溫羽侯緩緩道:“據我所知,還要一味葯才能痊癒吧。”
“是雲菇。”蘇梨輕聲道。
溫羽侯皺了下眉,沒有說話,從他的表情可見他定知道雲菇,也知雲菇的難找。蘇梨嘆了口氣,望着香囊道:“唉,香囊的繩子被他們割斷了,系不上了。”
溫羽侯忽然把自己掛着的玉佩取了下來,三兩下把上面的繩子抽了出來,繼而又從蘇梨手中拿過香囊,片刻后一根完好的吊繩重新系在了香囊之上。他邊繫繩邊問道:“你可知他們是什麼人?”
“我、我不清楚。”蘇梨直直地看着溫羽侯低頭穿繩。
“但他們知道你的行蹤,可見有幾分能耐,若是他們加了人手再追來豈非耽誤行程?”溫羽侯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一條近路,不如就走那兒吧。”
蘇梨應了一聲,隨着溫羽侯,但心裏有些納悶:從這裏出關要多少路啊,難不成他打算徒步而行,不需要用馬匹嗎?想不到路是越走越偏,蘇梨望着愈發狹窄的小路忽然反應過來了:這樣的路要是騎着高頭大馬反而不便,倒真是徒步快了,可見溫羽侯早已想好了這麼走,他本就是極有主見的人,不過是因蘇梨遇襲之事而正好有個說法吧。
蘇梨心思急轉時,忽聽得溫羽侯說了聲:“到了。”
“什麼到了?”蘇梨沒有反應過來,抬眼一看,原來是個偏僻的小村莊。這一處大多高低不平,唯獨村莊所在的那一小片地是平坦的,像是崎嶇中的一方安隅,與村口的大石上歪歪斜斜的三個字極為相稱:平地村。
“我十二歲那年決心北上后,第一站就是這裏。”溫羽侯一直望着村莊的入口,目光閃爍。
原來溫羽侯當年解除蠱咒后,就是到了這裏,從這裏開始了他的從軍之行。蘇梨很想問問他為何會決心北上,但想了想終於還是沒有開口。
溫羽侯緩緩地從村莊外圍走過,並沒有進去,這次蘇梨終於忍不住問道:“你不進去嗎?”
“不了,”溫羽侯淡淡道,“並沒有什麼美好的記憶。”
這時村莊裏忽然有幾個孩子嬉笑着跑了出來,後面有個老人一瘸一拐地追着。那老人看上去年紀很大了,手上拄着個木杖,邊追着孩子們邊嘴上嘮叨着:“你們這幾個娃,沒讀幾頁書就老想着玩,你們爹娘花了錢讓我教你們念書,你們對得起他們嗎?”聽他這話,應是個私塾先生。
蘇梨早已好奇地回過頭去看,溫羽侯雖沒回頭,但腳步卻是停了。
那老人追得累了,便擱下了木杖,坐在路邊上捶着腿,口中嘆道:“都是朽木不可雕啊,跟我以前遇上的那個男娃比起來真是天上地下啊。人家小小年紀出口成章,那才叫滿腹經綸,當真是驚煞我也。”
他停頓了一下,數了數手指,喃喃道:“算起來有八年了吧。唉話說回來,人家一看就是金鳳凰,哪會在我們這種小山村停下來啊。”
溫羽侯聽到最後時臉色變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往常,這一幕恰好被蘇梨望在眼裏,驚疑地想難道是在說溫羽侯?
那群本已跑開的孩子們又推搡着圍了過來,有個小孩一下子拿走了地上的木杖,邊叫着邊把木杖遠遠地丟了出去,存心要捉弄老人家。老人坐下的身子一時站不起來,只能口上罵罵咧咧,干看着那群孩子又一鬨而散。
溫羽侯默不作聲地走了過去,拾起木杖交還給他,那老人止不住地道謝,一直到溫羽侯與蘇梨走遠了。
走遠后好久,溫羽侯都沒有說話,他很少把這種低落明顯地表現出來。蘇梨幾乎可以確定老人口中的男孩就是溫羽侯,但越是確定,反而心裏滋長疑問的草叢越茂盛,但望着溫羽侯的神情,她縱然心裏滿是疑問也終是沒問半個字。直到他們到了一個小山崗,往下看就是寬闊平坦的官道。
蘇梨聽見溫羽侯“咦”了一聲,便順着他的眼神往下看,官道兩側是鬱鬱蔥蔥的樹林,只見有兩個牽着馬的人站在叢中,好像正在從馬鞍下取什麼東西。沒過多久,他們就俯着身走到路邊,擺弄着手裏的東西。不多時,路兩側都安插上了竹片,上有細繩套着,分明是絆馬索。那繩極細,顏色近乎透明,若不是溫羽侯和蘇梨居高看到他們拉繩,說不定一時真的難以發現。
“難道是想要攔截我們的?”蘇梨皺了皺眉。若他們不走小道,那麼出了都城后此刻就該是在這條官道上。
溫羽侯示意蘇梨藏身於石堆后,道:“如果是的話,那麼與今早城門口遇上的不是同一夥。”
蘇梨明白,早上那伙人顯然是針對自己,而現在這兩人應是在等溫羽侯。但她顯然想錯了,現在這兩人布了絆馬索所等候的,另有他人。
遠遠地,傳來一陣馬蹄聲,是一人一馬朝着絆馬索的方向馳來,那人背負一個包袱,顯是遠道而來、趕着入都。眼見着那人就要衝至絆馬索卻毫不自知,蘇梨暗中瞥向溫羽侯,見他沒有反應,自己也只能靜觀着。只聽馬一聲長嘶,馬蹄高高揚起,顯然已經觸及細繩,連帶着馬上之人也驚呼着直搖晃。他扯着韁繩不肯放手,倒是背上的包袱掉了下來,裏面的東西散落在地,滾出一枚章子,還露出幾本書的邊角。而那人搖晃了一陣,也終於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蘇梨倒沒注意包袱,只是關注着官道兩側守株待兔已久的那兩人。只見他們一躍而起,持着手上的傢伙向倒地之人衝去,那人剛起來,哪反應的過來,腿一軟又要一屁股坐下去。蘇梨想溫羽侯定不是愛管閑事的性子,但她自己卻在猶豫要不要出手,誰料她正思忖時,忽見溫羽侯竟站了起來,沒做聲響的就從蘇梨身邊躍下。
蘇梨只覺耳邊一道疾風,定睛去看邊上閃過的身影才意識到溫羽侯出手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溫羽侯出手。他飛身而下時手中持的是一截樹枝,帶着比小唐還要快上半步的速度踢向一人,手中樹枝同時前揮,掃向了另一人。並不是什麼花哨的招式,但在他使來勢若驚雷,以致左右兩人一擊之下便齊聲驚呼着倒地。
蘇梨也跟着溫羽侯躍至官道,她人剛落地時只聽那包袱的主人一聲驚呼,蘇梨轉頭去看時,只見倒地的兩人嘴角不住有血流出,身體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了。竟是他們見溫羽侯之後又來了蘇梨,自知難以逃脫,先一步服毒了。
“都死了。”溫羽侯說著,上前檢查了一下其中一人的口腔,神色有異。
蘇梨拾起散開的包袱,這才發現幾本書下面還有一封摺子,裡外都是黃色的。摺子有一半攤了開來,露出“京兆尹沿江主簿”這幾字。蘇梨對官職不怎麼熟悉,只知這是隸屬京兆尹、負責都城內外沿江一帶的巡撫官員。
那人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接過蘇梨拾起的東西,不住地道謝,他看到那封摺子,驚魂未定地拍着胸口:“萬幸萬幸。請問兩位怎麼稱呼?”
溫羽侯朗聲道:“在下沈盛煙,這位姑娘姓蘇,單名一個梨字。閣下是新任京兆尹沿江主簿?”
原來溫羽侯早已知他身份。蘇梨心想方才自己將摺子遞過去時,有字的那面是對着自己的,溫羽侯不曾看到啊,那他定然是還在山崗上時便看到了從包袱里掉出來的摺子了。
“正是,在下盧橘,謝過蘇姑娘與沈???”那人起先還沒什麼反應,忽然身形一震,“溫羽侯?”
“正是在下。”溫羽侯微微一笑。
盧橘訝道:“想不到是鼎鼎大名的溫羽侯,是盧某眼拙了。”
“盧大人嚴重了,是沈某該恭賀盧大人新官上任,卻不知大人原先任職何處?”
“原是巴蜀宣撫使。”盧橘嘆道,“所謂新官上任不過是人前風光,其實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唉,這不是還沒入城么,便有人想來殺我,屆時入了都城這擔子可就更重了。”
溫羽侯笑道:“沿江主簿是僅次於京兆尹的位子,自然有很多人虎視眈眈。但都城沿江比之巴蜀三峽,至少在條件上好的多了。盧大人不如以沿江巡撫之名廣納賢才,名實兩收,再無人敢小覷。”
“名實兩收?名是廣納賢才之名,實是???”盧橘語聲一顫,“實是坐擁私軍之實?”須知自立私軍在哪朝都是絕對不許的,但以納賢之名廣招子弟,卻是歷來有之。
溫羽侯毫不避諱地點頭:“如此,盧大人假以時日便聲望直逼京兆尹,他人難以望其項背。”
盧橘雖有些書生脾氣,但好歹曾在巴蜀任職,性子多少都沾上了巴蜀獨有的果敢,再加上被方才襲而未成之幸激出了幾分膽色,當即作揖道:“溫羽侯果然有膽有謀,難怪披靡邊塞,戰無不勝,盧某佩服。”
溫羽侯忙道:“倒沒有戰無不勝,這四個字沈某受之有愧。”
蘇梨聽得好笑,盧橘也不過是隨口稱道,溫羽侯竟還真的鄭重澄清了一番。
盧橘自然以為溫羽侯是謙虛,哪會當真,又是一陣誇,與溫羽侯約定來日再見時定要秉燭相談,這才上馬朝着都城策去。
溫羽侯待盧橘走後,忽然孩子似的一笑,一指樹林,道:“連坐騎都不勞而獲了。”
蘇梨這才想起方才埋伏欲襲的兩人將各自帶來的馬留在了樹林中,如今兩人既已身死,那馬匹自然是無主的了。她很少見溫羽侯帶着這樣的笑容,就像是一個小孩偷到了蜜似的揚着嘴角,整個眼神都張揚着神采。
溫羽侯看不見蘇梨的臉,但聽到了她笑出來的聲音,奇道:“你笑什麼?”
蘇梨忍住笑,道:“我只是沒想到什麼都不缺的溫羽侯,見到有現成的可撈竟這麼容易滿足。”
“因為現成的才是最難撈的啊!”溫羽侯長笑一聲,示意蘇梨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