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潮
三天後,城外傳來了消息,宦官護皇上出城時突遇冷箭,十一人身中數箭,當場身亡,令人驚愕的是,這十一人皆是宦官,且在朝上大有權勢。經此一襲,皇上又回到了宮中,並一口氣將那十一位宦官身後的勢力盡數擊破,帝王之威大漲。
蘇梨很清楚城外的那些冷箭出自何人之手,若她當時答應重回“絆”,那麼這項任務就會落到自己頭上。如今她拒絕了,但皇上的大計照舊,可見就算沒有她,也自會有其他人代替她——這時蘇梨很早就知道的,她畢竟不是第一天認識皇上了。不過她還是失算了,皇上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可怕——繞了一圈,從皇上下旨處死小唐以來,他為的就是這一天吧,以外患為機剷除內憂。
隨後就傳來了皇上御駕親征的消息,聽說已逼的冰雲族與甌脫王的聯軍連連後退,這一場動亂以數月後甌脫王身死、冰雲族修書議和而告終。議和的前一天,有人在戰場看到了溫羽侯的身影,他自與楚朝陽一戰後第一次出現在了眾人視野中,手持洪荒一劍斬殺甌脫王,金翎軍勢如破竹。
溫羽侯的突然現身是個意外,不過哪怕沒有他的出現,這場動亂也會以這種方式結束吧,因為在皇上的世界裏,沒有誰是不可替代的。然而對於蘇梨來說,這個意外足以讓她深深感激上天的眷顧,多天來的憂慮煙消雲散,瞬間被塵埃落定之感所替代,這樣的感覺真是彌足珍貴,讓人想一輩子都牢牢記住。
在冰雲族派使者議和那天,蘇梨在都城見到了珂賽爾。起初蘇梨沒有認出來,因珂賽爾打扮成了漢人女子的模樣,她在聽到珂賽爾一句“我叫連雅”之後才驚愕地回頭,與珂賽爾的目光一對視,兩人都愣住了。
珂賽爾的臉很憔悴,她本是朵驕傲的花,如今因一敗塗地的戰事而迅速凋謝。她望着蘇梨,輕聲道:“我想帶小唐回去,你可知他葬在了何處?”
蘇梨想了想,終於還是如實說道:“有人帶着他的骨灰離開了這裏,我不知她去了何處,但我想她定會好好安置的。”
“那就好。”珂賽爾凄然地點頭,沒有再與蘇梨說話了。
蘇梨望着她的神情,第一次意識到珂賽爾竟是那麼在意小唐,儘管平時口上都是惡言惡語的。珂賽爾默默地離開時蘇梨心裏有些難過,她這一離開定是出都城,回雲山,蘇梨知道自己與這個草原上的公主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
有人離開就註定有人要來——溫羽侯,就快要回來了。
一晃又是數月,今日是溫羽侯與皇上一年之約到期的日子,亦是他重回都城的日子。但蘇梨沒有等到他出現的消息,反而聽到了皇上召自己進宮之令。
蘇梨在宮中見到了溫羽侯,相別整整一年他居然一點都沒有變,一如蘇梨當初在崔府所見那樣。這是皇上為他而設的慶功宴,他理所當然地站在人群中間,與蘇梨隔着好幾層人,但他目光是含笑望着蘇梨的,雙眸因陽光而愈發透亮,稜角分明的臉因此而柔和不少。
皇上滿面春風地站在他前方,朗聲笑道:“此次動亂的結束全靠溫羽侯,你的彪炳戰功又添了一筆啊。但在今日這場宴席開始之前,溫羽侯你應當自罰一杯。”
“皇上此話怎講?”溫羽侯順着皇上的話問道。
“在你鋒芒最盛的時候告別戎馬生涯,實在是令朕扼腕啊,朕拗不過你,只能讓你自罰一杯了。”
皇上此話一出,周圍的人紛紛變色,他們全然沒想到溫羽侯要辭官而退。只有蘇梨心下瞭然,皇上在眾人面前這麼說無疑是要給自己一個台階下,這亦是一種暗示:如今在皇上鐵腕之下,內外都步入了一個相對穩定的階段,溫羽侯是時候交出軍權了。
“臣退意已決,這一杯酒臣甘願自罰。”溫羽侯在眾人的議論聲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朕倒真是佩服你急流勇退的氣概。不如這樣吧,待你退後,封號與俸祿仍不變,以示朕對你這位大功臣的嘉獎。”皇上意味深長地一瞥溫羽侯,繼而抬頭喝道,“好了,設宴上酒吧。”
這時有個穿戴華貴的麗人身姿娉婷地端着酒走了上來,蘇梨定睛一看,那正是先前曾在皇宮花園驚鴻一瞥的念妃。蘇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念妃,只見她緩緩地倒酒,一舉一動雖與自己很是相似,但要輕柔的多。
本也在看着念妃倒酒的皇上忽然抬頭,目光望向了蘇梨:“蘇姑娘別來無恙?”他此話一出,登時滿座寂然,想來大家都注意到了蘇梨與念妃的相像。念妃倒酒的手驀地一顫,連帶着酒杯與酒壺都“砰”的一聲砸向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念妃慌忙跪下,面如土色。
皇上皺眉道:“怎麼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不如朕來為你倒酒吧。”他說著便讓人新送來一壺酒,倒了滿滿一杯遞給念妃。念妃只能顫顫巍巍地接過喝下,臉上的神情依然一片絕望。
皇上揮手讓她下去,接着若無其事地淡淡道:“我們繼續,別讓小事擾了興緻。”他揮手時,指間暗光一閃,蘇梨只一瞥便看清他將星祭指環戴在了手上。
整個宴席因皇上這一句話又恢復了熱鬧,觥籌交錯,談笑不絕,但蘇梨的目光仍然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念妃身上,望着她肩頭輕顫着離開宴席,就在蘇梨以為念妃要離開自己視線之時忽見她捂着胸口蹲了下來,一陣抽搐着躺倒在地,唇角溢出的鮮血已順着脖子流入了衣襟。
蘇梨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差點就要衝過去,卻見皇上刀鋒一般的目光掃向自己,繼而目光由銳利冰冷轉為漠然,像是完全不認識蘇梨似的。蘇梨心裏一個哆嗦,忽然全明白了,這就是皇上召自己進宮赴宴的用意,他找了個借口毒殺念妃完全就是做給自己看的,為的就是在告訴自己心意的同時隔斷他的牽挂。
蘇梨忍不住又一次去看念妃,她的身體早已不再抽搐,只是靜靜地躺在地上。蘇梨無言以對,心裏直嘆皇上這又是何必呢,他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談何牽挂?
是以自此,了無牽挂。
蘇梨與溫羽侯出宮的時候,夜已深,這條出了宮門后的大路他們先前已走過了好幾次,如今在夜裏走,這倒是頭一回。
在這個只見路燈、不見人影的路上一左一右地走着,蘇梨忽然感覺右手手心一暖,低頭一看,是溫羽侯牽住了自己的手。耳中傳來他的聲音:“今日的事,都忘了吧。”他指的自然是念妃的事,念妃死的時候他也看見了,但與在場的包括蘇梨在內的所有人一樣,無能為力。
蘇梨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將右手一抬,連帶着溫羽侯牽在一起的手也抬了起來,她眨了眨眼,笑道:“哦?都忘了?”
“這個不能忘!”溫羽侯會意地一笑。
蘇梨藉著路燈去看溫羽侯的笑容,忽然嘆了口氣,緩緩道:“我看見了皇上手中戴着的星祭指環。”
“我也看見了,想不到你真的給了他。”
“我留着也沒什麼用啊,倒是他,很是在意呢。”蘇梨頓了頓,忽然道,“其實當時???你是從何時開始知道了我的身份?不會是一開始就從流星那裏聽說了吧。”
溫羽侯失笑道:“流星不管‘絆’的事很多年了,他怎麼可能知道你?是清漣夫人說了你曾在靖南王府行刺之後,我才想到你是‘絆’的人。”
“那你說實話,在知道了我身份后是否很看不起我?”蘇梨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問了出來。
溫羽侯叫了起來:“怎麼會?我哪敢看不起你,反而提心弔膽呢,生怕刀劍無眼,某日一個不小心就讓我腦袋分家了。”
“腦袋分家是最低級的劍術,高手都是一劍封喉的。”蘇梨不由捂嘴笑道。
“我知道了,以後一定護着喉嚨。”溫羽侯摸着喉嚨失笑,“不過,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現在呢,我們先去一個地方。”
“這麼晚了?去哪裏?”
溫羽侯神秘地一笑:“去了就知道了。”
他帶蘇梨去的地方是海。他們趕在宵禁前一口氣奔出了城門,出了城一路往東,不出三個時辰就見到了一個極為隱蔽的峽谷,透過峭壁間極窄的縫隙往下一看,就是海。
此時距離日出還有一小會兒,海面仍是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聽見驚濤拍岸之聲。蘇梨閉着眼睛靜靜地聽着,只覺得她的記憶又倒回到了過去,於是不由輕靠在溫羽侯身邊,口中低念一聲:“聽潮。”潮水湧來的聲音將她的語聲覆蓋,但溫羽侯動了一下,他聽見了。
蘇梨忽然感覺到有光打在了自己閉着的眼睛之上,她睜開眼一看,海面因初生的紅日而開始泛起了光,這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蔚藍色的海面旋即映入蘇梨眼帘,站在峽內林立的礁石之上俯視,愈顯波瀾壯闊。
“啊!”蘇梨驚叫着後退,差點跌倒。原來有個巨大的浪頭打了過來,一下子打濕了她所站的礁石。
溫羽侯扶住蘇梨,笑道:“你這樣可真是讓我不放心哪,來日怎麼揚帆出海?”
“揚帆出海?”蘇梨愣道。
“是啊。”溫羽侯說到這裏,故意看了看蘇梨,“不過看你這樣,我想我還是得好好考慮一下。”
蘇梨忍不住大笑道:“別考慮了,可以開始準備了!”笑聲中,日光將蘇梨的臉映得紅撲撲的,亦將溫羽侯的目光襯得清亮澄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