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執念 一
第二日,陸離想起師父玄陽子讓他把秦州魔壇之事稟告天師,便起了個大早,在紫金觀正殿裏見到了清風道長,得知張天師在飛仙觀中,之後去到街上,打算覲見天師。
飛仙觀是金陵城中極富盛名的道觀,香火旺得緊,陸離問了街上來往的百姓,便知飛仙的所在,不久后便行至觀前。飛仙觀不似紫金觀樸素,佔地極廣,外面紅色圍牆足有一街長。門面是一座極大的石刻牌坊,三重檐皆是蓋的金色琉璃瓦,檐角飛起,秀逸之極。額枋繪滿了各式仙鶴麒麟,柱上刻着祥雲飛龍,匾額上“飛仙觀”三個燙金大字,據說是楚國某位皇帝御筆寫成。
道觀正門前站了兩個道童,並不認識陸離。陸離的道袍昨日論道時沾了血污,今日便換了一件尋常的灰色長衫,故而等他走到近前時,道童伸手阻下,說道:“施主,今日天師在觀里清修,受不得香客打擾,所以今日飛仙觀不接香客,請改日再來。”
陸離說道:“道友誤會了,我不是香客,我是真武宗道士陸離,有要事稟告天師。”
兩個道童聽了,眼神一亮,欣喜道:“原來師兄便是陸離,我倆一早便來觀門前值守,見到許多來往行人都在談論師兄昨日論道之時的神威,師兄真是為我南方道派大增光彩!”
陸離聽了,心中喜道:“原來街上都傳遍了,我真武宗總算有些名氣了!”他笑道:“兩位師弟過獎了,昨日論道之時,龍虎宗三位弟子才是大方異彩,貴派法術神妙,真令我大開眼界!”
兩位道童聽陸離誇獎自己門派,眼中神采更盛,其中一位說道:“陸師兄既有要事稟告天師,便請在此稍等片刻,待我進去通報一聲。”
陸離拱手說道:“有勞了。”說完,道童進了觀中。很快道童便出來了,對陸離說道:“陸師兄,天師在內等候,請隨我來。”陸離跟着道童穿過重重氣派雄偉的大殿,一路上都能聽見龍虎宗弟子念誦道經的聲音。那道童領着陸離來到道觀深處一座偏殿門前,說道:“陸師兄,天師便在其中,我先退下了。”說完,轉身離開了。
陸離見殿門閉着,便朗聲道:“真武宗弟子陸離,奉家師玄陽子之命,有要事稟告天師。”
“陸小友無需多禮,請進殿內一敘。”天師的聲音淡淡傳來。
陸離聞言,便輕輕推開一扇殿門,走入其中。只見殿內不像飛仙觀其他建築那般金碧輝煌,偌大的內里只有幾張座椅,一架床榻,牆上正中掛了一幅老君畫像,天師着一身硃紅色的道袍,正面向老君背向陸離盤坐在蒲團上。
陸離見了,忙躬身說道:“晚輩陸離拜見天師!”
張天師緩緩起身,面向陸離,指着旁邊一把椅子,微笑道:“陸小友請坐吧。”
陸離推辭道:“不敢,天師面前,晚輩怎敢落座!”
張天師又是一笑,說道:“你倒是拘禮得緊,坐下吧,這裏不是欽天監,不用在意這些虛禮。”
陸離聞言,才敢坐下。張天師見了,便在陸離身旁坐下,不等陸離開口,又感嘆道:“世事果真無常,當年遇見你二師叔時,我便知這真武宗弟子絕非庸才,那時我還不是天師,可誰曾想,待我遇見另一位非凡的真武宗弟子時,已是二十年之後的事了,而你二師叔也失蹤多年,生死不知,是嗎?”
“晚輩從未見過二師叔,是偶然聽家師提起,才知道有這麼一位師叔。這麼多年來,二師叔從未回過真武觀,家師也曾多次下山打探消息,可始終沒有半點音訊。”
張天師長嘆一口氣,說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你二師叔是我此生見過的人中,天資最高的一個,二十年來我一直無法忘懷,沒想到卻失蹤了。”天師沉吟片刻,又說道:“罷了,不提這些往事,陸小友,你前來見我,可是為了秦州魔壇之事?”
陸離說道:“正是,想必天師先前已從畢十三口中知曉。那妖人在秦州殘害生靈,竟以人血煉丹。我離開秦州后便回了襄州武當山,將此說與家師知曉。家師說此事恐與隱宗有瓜葛,故命我前來稟告天師。”
張天師微微點頭說道:“你師父有心了,以人血煉丹這等悖逆天道之事,絕非尋常江湖門派所為,想來也只有隱宗才做得出。”
陸離說道:“敢問天師,這隱宗到底是何門派?又與那妖人有何關聯?家師不願明示,故而請教天師。”
“說來慚愧,這隱宗也算是我道門一個宗派,只是行事詭秘,並不以替天行道為己任,反而逆天而行。二十年前,陳楚戰爭正是慘烈之時,人間血海滔天,不知催生出多少妖魔。我等正派弟子紛紛入世斬妖除魔,而那隱宗卻暗中與妖魔勾結,為禍人間,與我正派為敵。我正派弟子死傷無數,終令妖魔遁形,隱宗匿跡,陳楚兩國也得以停戰,還了天下一個太平。”說到此處,張天師停頓片刻,目光悠遠,彷彿回到了二十年前。
張天師又道:“我正派弟子與隱宗水火不容,但凡相遇,必是你死我活。隱宗難敵天下正派,不知藏到了何處,多年來,江湖上已無隱宗的消息。那妖人以人血煉丹,此等手段像是隱宗的作風。聽畢十三說,那妖丹煉成之後,被你吃了?”
陸離慌忙跪下,惶然說道:“晚輩本不願吃下那妖丹,只是當時晚輩渾身經脈盡毀,命在旦夕,在場的一位姑娘為救晚輩性命,強迫晚輩吃下。那妖丹是活人心血煉製,晚輩卻吃了這等邪物,請天師降罪!”
張天師伸手扶起陸離,說道:“當時情形,畢十三已悉數說與我聽,吃那妖丹非你本意,我怎會怪你?我若降罪與你,還怕你師父來找我麻煩!”
張天師又讓陸離坐下,將手搭在陸離手腕脈門處,奇道:“我見昨日你論道之時吐出血來,想比是經脈受損之故,而此時卻無任何異常,不見半點損傷,想來是那妖丹之效,這也是你的機遇。”
陸離苦笑道:“天師說笑了,那妖人殺人取血之時,晚輩在場目睹。此等機遇,晚輩寧可不要,只求換回被那妖人殺害的無辜的性命!”
張天師正色道:“陸小友你心性純良,是個大才。可妖丹已成,人死不能復生,你即已吃下,便莫要再為此感心傷懷。要為這世間斬妖除魔,替天行道,才是我道門弟子的本分!”
陸離誠聲說道:“晚輩謹記天師教誨!”
此時,門外又傳來道童的聲音:“天師,全真教許志清許前輩求見。”
張天師便說道:“恭迎進來。”
陸離說道:“許前輩既然來訪,那晚輩先退下了。”
張天師說道:“不用,你便在此。”
不久后,許志清被道童迎了進來。許志清見陸離也在此,眼神微微一亮,隨即對天師拱手道:“全真教許志清見過天師!”
張天師笑道:“許道友何必多禮,那王淳安小友的傷勢可好轉了些?”
許志清說道:“多虧了天師昨夜賜下的靈丹妙藥,淳安才得以脫離險情,想來只要修養月余,便可恢復如初。淳安有傷在身,無法下床行走,許志清今日前來打擾,是想代淳安謝過天師!”
張天師說道:“全真教遠來是客,許道友不必在意。許道友請坐,恰好陸小友也在此處,我有要事相商。”
許志清在對面坐下,看了一眼陸離,奇道:“不知是何事?”
張天師便令陸離將秦州魔壇之事盡數講出,又說道:“那妖人九成是隱宗之人,貴派一直在北方傳道,許道友可知北方有隱宗的消息嗎?”
許志清沉思一陣,說道:“二十年來,天下太平,想不到竟有這等事發生!北方陳國境內不曾聽說有隱宗的消息,也許是隱宗這些年來只在暗中行事,待我回終南山之後,定將此事稟告掌教真人,徹查引隱宗的動向!”
張天師說道:“隱宗沉寂得太久,也許已回復了元氣,恐怕不久后便會再次為禍人間。秦州魔壇之事,便是對我等正派的一個警示。我想請許道友回去之後,轉告貴派掌教真人,若那日到來,還請他能放下門戶之見,我南北道門聯手,定能除掉隱宗!”
許志清正色道:“這是自然,請天師放心!替天行道是我道門弟子本分,我全真教豈敢袖手!”
張天師說道:“世人都說南北道派為爭道統,形勢水火不容,其實這只是我道門內部爭鬥,在大是大非面前,我南北道派從來都是同仇敵愾。二十年前,人間群魔亂舞,生靈塗炭,在我南北道派聯手之下,才得以平復。”
許志清說道:“張天師說得是,二十年前我也曾下山,遇見了許多南方道派的人傑。當時有一位修為高深的年輕道士,使我一直挂念至今,昨日見了陸小友那金光萬丈的劍法,才知道那位道士也許是陸小友的師長。”
張天師奇道:“原來許道友二十年前也見識過真武盪魔劍法,不知是見過真武宗哪位道友施展的?”
許志清說道:“原來那劍法喚作真武盪魔......我並不知道那位道友的姓名,要不是昨日陸小友使出那真武盪魔劍法,我連他師承何派也不知道。敢問陸小友,尊師現今多少年歲?”
陸離說道:“家師玄陽子今年五十有二。”
許志清搖了搖頭,說道:“看來不是尊師,二十年前,那位道友看上去比陸小友年長几歲,也許是尊師玄陽子的師弟。”
陸離說道:“真武宗一直人脈不興,到家師一輩,只有兩名弟子。既然許前輩所說的不是家師,那便是我二師叔呂承淵了。”
張天師也說道:“二十年前我與那呂承淵有過一面之緣,恰是許道友所說的年紀。”
許志清急道:“呂承淵,原來是叫呂承淵!他現今身在何處?可是在真武觀?真武觀又在何方?”
陸離見許志清忽然這般急躁,一時愣住了。
張天師笑道:“許道友如此,難道與那呂承淵有仇怨不成?那真武觀在襄州武當山,而呂承淵也已失蹤多年,生死尚且不明,何況去向。”
許志清聽了,像是離了魂,雙眼毫無神采,喃喃自語道:“失蹤了......為何會這樣?”說完,許志清忽然意識到自己失態,忙又訕笑道:“天師、陸小友見笑了。我如此失態,是因多年來的一個執念。此事說來,倒算是我和那呂承淵之間的一點恩怨,卻於大局無傷。若張天師與陸小友有心知曉,我可詳細講出。”
陸離忙道:“家師玄陽子一直挂念二師叔的安危,許前輩既然知道二師叔的事,便請講出,也許能推測出二師叔的去向!”
張天師說道:“那呂承淵若還在世,必是我道門一位不可多得的高手。此等人傑,失蹤實在可惜。陸小友說得不錯,也許可從往事之中,推測出他的去向。我便先講出我遇見呂承淵時的情景,許道友再講不遲。”
許志清點頭,陸離急切地看着張天師。
“二十年前,我還不是天師。當時現今聖上身為太子,親征陳國大軍,因有妖魔為禍人間,先父時任天師,唯恐太子被妖魔所傷,便命我隨在軍中,保護太子,只是不得參與戰事。”
“一日大軍行至汝陽,要過橋渡江,大軍過了一半,北邊忽然來了一個年輕道士,說有急事,要先過橋。當時橋上被士兵擠得水泄不通,如何讓得他?我便出言相勸,讓他等士兵先過。可他着實是個急性子,竟罵我啰嗦!”說到此處,張天師淡然一笑。
“我便問他是哪派的道士,連龍虎宗的面子也不給嗎?他便說道,我乃真武宗呂承淵,你趕快令這些士兵讓開,如若不然,別說你是龍虎宗的弟子,就算是張天師親至,也別怪我不留情面!”
陸離聽得暗自咋舌,全然想不到這未曾謀面的二師叔竟這般狂妄。
許志清卻笑道:“不錯,他正是這般性子!”
張天師也笑道:“我還未見過如此大言不慚之人,也被激起了氣性,便說道,你要過橋,便靜心等候,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他卻說道,我管你客不客氣,我這真武盪魔劍法可不會客氣!說著,便一劍向我攻來。這一劍金光萬丈,刺得在場所有人都睜不開眼。想我當時修道已有四十餘年,竟擋不住這一劍。那金光將我手中長劍絞碎之後,他便收了手,躍到空中,踏着眾士兵的肩膀飄然過橋,徑直遠去。此後,我再也沒見過他,只記住了真武宗呂承淵的名號,和那霸道至極的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