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長安 三
長安城東北方三十里處有一座矮山,拜火教總壇就藏匿於此。他們挖空山腹,在內興建各式建築,供奉唯一真神明尊的大殿規模最大,足以容下總壇內所有教眾在此跪拜明尊神像。
這座明尊神像高十餘丈,怒目俯視眾生,通體秤暗紅色,赤裸的上身筋肉虯結,一手持彎刀作欲劈之勢,另一隻手拖在胸前,一團白色的火焰在掌中躍動,將整個大殿照得通明。
明尊腳下,是拜火教教主的寶座。拜火教教主五十歲上下年紀,一身紅袍,此時正安座其中,靜靜地聽着教中長老彙報近來的情況。大殿中只有這兩人,顯得十分空曠。
這位長老看起來比教主要老上許多,但仍然恭敬地伏在地上向教主施禮,得到允許后,才站起身來,佝僂着身體,謙卑地說:“啟稟聖教主,據聖女傳回的消息,她和那陸道士已經離總壇不遠,若沒有差錯,明晚便能到總壇拜見聖教主。”
教主閉着眼睛若有所思,長老不敢打擾,在一邊靜候。半柱香的時間過後,教主才緩緩開口:“傳令下去,明日以長老之禮相迎陸道士。”
長老聽完,不由大驚道:“什麼?這陸道士不過初出山門,雖然有些名聲,但何至於我聖教以長老之禮招待?若傳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小覷我聖教?還請聖教主三思!”話音剛落,長老連忙跪伏在地上。
教主輕笑道:“你是我聖教傳功長老,怎麼連這些事情也看不透。起身吧,此事就這麼定了,休再多言。”
長老並未起身,而是急道:“聖教主,近年來也只有當今陳國太子來我聖教時,才以長老之禮相待,就連隱宗趙天師、妖族開山王,都未以此禮相待,那陸道士既不是一派宗主,又非手段通天的絕世高人,不過是一個毛頭小子而已……”
教主有些不耐煩,便打斷長老的話,說道:“也罷,你既然不懂,本座便說於你聽,免得你當本座是那昏庸無能之主。”
教主從寶座上起身,轉身望着那高高在上的明尊。長老聽出教主有些怒意,仍不敢起身,只是微微抬頭望着教主偉岸的背影。身着的血紅色裘袍讓教主看起來有些可怕。他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又把頭埋下去。過不多時,他便聽到教主有些沙啞的聲音說道:“多年來,我聖教與全真明爭暗鬥,均是處於下風。雖然聖子苦心經營,為我聖教賺來了陳國太子這一大助力,但他全真教在陳國朝廷的勢力,恐怕連太子也難以撼動。”
“現下全真教越發猖狂,已經將陳國境內所有道派兼并,而我聖教在他們眼中是為魔教,又能有幾日安穩?”
“全真南下金陵,名為論道,實則揚威,卻並不如願。看來當今世上,除了妖族和隱宗之外,能和全真教抗衡的,只有南方道派了。”
“聖女近來幾番作為,先是帶人殺了杜家滿門,之後畏罪逃到楚國金陵,和那陸道士鬧得不清不楚,將我聖教的臉面丟得一乾二淨。此乃罪上加罪,死不足惜。”
雖然教主語氣平淡,但長老真切地感受到了話中的殺意,連忙將頭埋得更低,連大氣也不敢出。
“那陸道士在論道場上力克全真,大放異彩,若能為我聖教所用,豈不是美事一樁?聖女先前傳回消息說,那陸道士雖然道法高強,但仍是少年心性,她略施小計,便令陸道士傾心於她。她能說服陸道士來我聖教總壇拜見本座,足見此事為真。”
“以大禮相待,並不單單為了陸道士,而是讓整個南方道派看看,我聖教願意和他們一起共抗全真的誠意。這陸道士既能參加論道,想必張天師極為器重,也許他能促成我聖教和南方道派聯結。若是如此,這陸離便是我聖教存亡的關鍵。”
說完,教主緩緩轉過身,輕蔑地看着伏在地上長老,漠然問道:“你說說看看,這樣一個人,值不值我聖教以長老相待?”
長老聞言抬頭,目光與教主的眼神稍一觸碰,又趕緊將頭埋下,誠聲道:“聖教主深謀遠慮,非在下鼠目寸光可比。可還有一事在下不明,還請聖教主解惑。”
只聽見教主輕輕“嗯”了一聲,長老便接著說道:“之前在金陵時,那陸道士和聖女在一間房內共度了三天三夜,現如今已天下皆知。暫且不論此事真假,總歸是對我聖教名譽有損……”
教主怒極反笑,冷冷道:“名譽?我聖教在世間還有名譽可言?此事我自有應對,退下吧!”
長老聞言,再不敢逗留,離開此地。這時候大殿裏,便只有教主一人。他又坐回到明尊腳下的寶座上,臉上陰晴不定,自語了一句:“陸道士,希望你是個識抬舉的人。”便閉目養起神來。
夜已經深了,縱然是天下最繁華的長安城,街上也沒有幾個行人了。皇城中走出一個人來,正是先到長安的劉雲辰。此時他憂心忡忡,身形也消瘦了幾分,全然不見之前的豪氣干雲。
在城裏巡視的金吾衛發現了劉雲辰疾行的身影,其中一名金吾衛抽出佩刀攔住他的去路,正要厲聲問詢,卻聽見領頭的喝道:“不長眼的狗東西,此乃當今二皇子殿下,你也敢攔?要命的話速速讓開!”這領頭的又連忙向劉雲辰恭敬道:“殿下恕罪,這人是新來的,不識殿下尊容……”
劉雲辰無心在意這些小事,只輕輕說了句:“無妨。”便自行離開。那領頭的忙又朝劉雲辰的背影喊了句:“殿下走好!”便回頭狠狠地教訓起剛才抽刀攔路的金吾衛來。
在長安深處一座大宅前,劉雲辰放慢了腳步,硃紅色的大門前有管家在靜候,見了劉雲辰,忙迎上來,躬身道:“恭迎殿下回府。”然後隨着劉雲辰走進了宅子裏。
二人徑直走進院落深處,劉雲辰突然想起了什麼,忙問道:“陸道長到了嗎?”
對於劉雲辰的問話,管家早有預料。自從劉雲辰這次回長安之後,每次他從宮裏回來,第一句話就是問這個叫陸離的道士來到長安沒有。管家不由得猜測起這個道士究竟是個什麼人物,能讓自家殿下如此掛懷。
聽到劉雲辰的問話后,管家從容地答道:“回殿下,據路上的探子來報,陸道長仍和那位卓姑娘同行,離長安已經不遠,預計明日晚些時候能到長安。”
聽了這話,劉雲辰這幾日愁苦的神情終於緩和了些,他輕笑道:“奈何陸道長本領通天,卻還是逃不過溫柔鄉。本來只需七日的路程,他們硬是走了半個月。”
管家本來想問聖上的病情如何,但看見劉雲辰臉上的笑意,實在不忍心讓其消散,便閉口不言,也隨着劉雲辰笑了起來。
宅子深處的庭院,杜純坐在涼亭里,手持一本捲起的書,但他無心閱讀,只是抬頭看着月亮,眉頭緊鎖,似乎在想着什麼很重要的事,就連劉雲辰走過也沒注意到。
自杜純回長安之後,便一直住在這座很少有人知道的皇子府。
“夜深了,杜兄還沒睡嗎?”
劉雲辰走到杜純身邊,管家識趣地退下了。
“噢,原來是殿下回來了。”杜純施了一禮。
兩人在涼亭里坐下,劉雲辰見杜純愁眉不展,便出言詢問。
杜純苦笑一聲,說:“請恕在下無禮,在回答殿下的問題之前,在下想問殿下一個問題。”
“殿下本為陳國皇子,為何甘願拋下這世人求之不得的榮華富貴,卻要去做一個漂泊江湖的俠客?”
其實杜純知道答案。
當今皇上登基之前並非太子,是靠兵變奪權,所以皇上十分忌諱自己的兩個兒子為了皇位相爭,劉雲辰成年之後多在江湖漂泊,很少回長安,便是為了讓皇上安心。這次是聽聞父皇龍體抱恙,劉雲辰才回長安探望。
這個答案劉雲辰從未對杜純說過,但以杜純的才智不難猜到,他之所以詢問,是想知道另一個問題的答案,那就是劉雲辰是否真的對皇位沒有渴望。
關於杜純真正想問的問題,劉雲辰又何嘗猜不到,他自嘲一笑,緩緩道:“我年幼時嚮往戰陣廝殺,於是十二歲那年,拜了金吾衛上將軍為師,學習兵法武藝,可沒過幾年,朝堂間便傳言,說我這是意圖執掌兵權,好爭奪皇位,傳得久了,信得人也就越來越多,後來,就連父皇和皇兄也對我冷淡起來,於是,我待十八歲武藝大成,便留書一封,隻身闖蕩江湖。”
劉雲辰抬頭望月,臉上一片淡然。
杜純只是靜靜聽着,並不開口,他知道劉雲辰的話還沒說完。
幾息過後,劉雲辰一聲嘆息,接著說道:“廟堂太高,縱使榮華富貴也難得安穩;而江湖太遠,雖然漂泊無常,卻了無牽挂。在我心裏,刀光劍影要好過勾心鬥角。”
杜純起身,和劉雲辰一起立在涼亭邊。他抬起頭,看着劉雲辰正在注視的月亮,突然說道:“當年殿下不嫌在下庶出的身份,與在下結交,這份情誼,在下永世不忘。”
“在下自詡有幾分才智,回長安之後,預感到了一些事情,說出來之後,若是犯了殿下的忌諱,要殺要剮在下也認了,只要殿下無恙,在下這條命也值了。”
見杜純如此鄭重,劉雲辰不禁有些詫異,但他仍未打斷杜純,只是轉頭凝視着杜純。
杜純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他壯起膽子說道:“也許……也許聖上的病情有古怪。”
“聖上病情異常,久治不愈,也許有人暗中動了手腳!”
其實劉雲辰也想過此事,但如今朝中一派祥和,宮裏也並無事端,沒有人有理由去加害父皇。
他只當是杜純疑心太重,正要開口讓杜純打消這個念頭,杜純卻忽然說出了一句話,令他如遭雷擊。
“殿下可知,如今太子已經到了當初聖上登基的年紀。”
“大膽!”
劉雲辰聞言氣極,指着杜純的手指不住地顫抖。
和劉雲辰結交以來,杜純從未見過劉雲辰像此時一般憤怒,他嚇得後退兩步,他忽然意識到,如果繼續說下去,他也許真的會死。想起當年劉雲辰不惜自降身份,和他這個庶出的公子一起流連長安的酒肆,他心裏又湧現出了一股勇氣,壓倒他對死亡的恐懼。
“若此事真是太子所為,那麼他一定不會放過殿下。”
杜純直視劉雲辰的眼睛,絲毫不懼其中的洶洶怒火。
“如今殿下眼前,只有去留兩條路。去,則處江湖之遠,遠到太子手眼觸及不到的地方;留,則登廟堂之高,高到天下絕巔,無人可以左右殿下的生死!”
話已說完,杜純跪在地上,神情坦然,靜靜地迎接着他預想之中的結局。
二人間沉默了許久之後,杜純才敢抬頭。只見劉雲辰背向他負手而立,清冷的月光灑在劉雲辰的肩上,使劉雲辰的身影顯得十分寂寥。
又沉默了許久,久到杜純的心跳似乎都要停滯,劉雲辰終於開口了。
“今夜你什麼話也沒說,我什麼話也沒聽見。明日我還要進宮探望父皇,就不陪杜兄賞月了。”
杜純看着劉雲辰離去的身影,嘴角不由得有了一絲笑意。
“看來殿下是決定留下了。”杜純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