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

山水

山水

智利

觀看智利聖地亞哥的農民是一種樂趣

在鬧市的街道上往來

或者沿着城外的街道移動

緊皺眉頭

蒼白——憂愁——害怕得要死

關於政治制度

關於性制度

關於宗教制度

姑且承認

城市和市民都存在:雖然有所顯示

國民仍未曾誕生

在他們死亡之前也不會誕生

聖地亞哥是一個沙漠

我們以為我們是一個國家

事實上我們只是一幅山水

Chile

It’salaughseeingthecampesinosofSantiagodeChile

wearingafrownforaface

astheycomeandgoalongthedowntownstreets

orthroughthestreetsofthesuburbs

worried—livid—frightenedtodeath

bythepoliticalsituation

bythesexualsituation

bythereligioussituation

assumingtheexistence

ofcityandinhabitants:

althoughit’sbeenproventhepopulacehasyettobeborn

andwillnotbebornbeforetheysuccumb

andthatSantiagodeChileisadesert

Webelievethatwe’reaNation

andthetruth:we’rehardlyalandscape

夫人

你的兒子害了軟骨病

給他牛肉湯

牛奶給他牛排和雞蛋

離開這個豬欄

找一層公園道的樓房

你看來像只鬼哩,夫人

何不到邁亞米去旅行旅行

Madam

yoursonhastherickets

lethimdrinkmeatjuices

milkfeedhimsteakandeggs

movefromthismushroomingneighborhoodtoday

getanapartmentfacingthebotanicalgardens

you’reaspaleasaghost,madam

whydon’tyoutakealittlejaunttoMiami

尼卡諾·柏拉[尼卡諾爾·帕拉(NicanorParra)]喜歡用自己的言語和聲音來寫詩,他用的言語,是日常的話語,不是古老的已經死亡的沒有生命的語言。所以,讀他的詩,就像面對面聽他自己在說話,有一種對談的親切感。

柏拉的詩的題材,也是日常的生活,平凡的題材,但用新的眼光來看事物。在他的早期的詩中,出現了不少超現實的景象,所以,人們把他稱為超現實的詩人。事實上,他和其他拉丁美洲的詩人最大的不同點並不在超現實與現實的分別,而因為他是十分口語化的詩人,他給予講求格律音節的詩以更大的自由。

柏拉誕生在智利中部城市奇廉附近,在學校中攻讀的是數學和物理,後來還當了智利大學的理論物理學教授,那麼複雜深奧的學問,所以才寫簡潔單純的詩吧。寫作界的朋友都以為他是理科的人才,而他的大學同事則全把他當作家。他自己比較喜歡文學,但他說:在我們的社會中,全職詩人沒法立足,既然要在發展落後的國家中生活,別無選擇,只好做一人大樂隊。

智利的政治一直動蕩不安,人民的生活大都貧苦,不安定,所以,柏拉把這些全寫在詩中,《智利》是其中一首。智利的首都聖地亞哥,應該是繁華富麗的大城市了吧,但是農民在城內城外往來,苦着臉,蒼白得要死,憂愁得要死,害怕得要死。內戰時常會爆發,種種不合理的制度使國民愁苦。雖然在表面上,城市和國民都存在,事實上,國民是不存在的,因為愁苦的國民就不是國民了。所以,詩人說:聖地亞哥是一個沙漠。沒有市民的城市不外是沙漠,而一個國家,如果沒有國民,也不過是一幅好看的山水罷了。

《夫人》一詩也反映了智利民生困苦的一面,除了口語化的特色之外,我們可以看得出柏拉擅於反諷,在《智利》詩中,他說:觀看智利聖地亞哥的農民是一種樂趣,這句話中用了感到“樂趣”的態度來觀看蒼白、憂愁、害怕的人民當然是極大的諷刺;而在《夫人》中,生活那麼艱難,卻說:夫人,何不離開豬欄,找個公園道的樓房住住及到邁亞米[邁阿密]旅遊去。甚至連題目也是對窮婦人作了尖銳的比對。

讀拉丁美洲的文學作品,不論是小說、散文或詩,都給我們一種奇異的感受,與閱讀歐洲和北美的文學都不同。拉丁美洲許多國家的政治及民生都和我們中國十分相似,以《智利》為例,過去這一百多年來,我們會不會也是“我們以為我們是一個國家,事實上,我們只是一幅山水”?而且是一幅非常美麗的山水?至於《夫人》又有點像香港目前的景象了。能不能離開這個豬欄,找一層公園道的樓房住住,正是尺金寸土的香港寫照。(早兩年吧,一位台灣女作家和我並肩走在土瓜灣的農圃道上,她對我說:你怎麼能住在這樣的地方,而且住了這麼久?)

柏拉主要的詩都收在他的詩集《詩與反詩》和《緊急詩篇》中,自從《詩與反詩》出版后,他成為著名的“反詩”分子。那麼,他反的是什麼詩呢?有人曾經問過他,覺得西班牙語系的詩,當前最大的弊病是什麼,他答:是形式主義(當然不是指俄國的形式主義),浮飾的語言,誇空的姿勢,及矯揉造作。這樣的詩,就是他反的詩。柏拉的詩觀,可以摘錄他的一首《宣言》中開頭的幾節來說明:

女士與先生

這是我們最後的話

——我們最先和最後的話——

詩人從奧林匹斯山上下來了

對於古老的那代

詩是奢侈的事物

但對我們

卻是絕對的必需品

沒有詩我們活不下去

和我們的上輩不一樣

——我可是全心尊敬地說的——

我們堅持這麼著

詩人可不是煉丹術士

詩人就像所有的人

砌磚的人造他的牆

一個做窗子和做門的人

我們談話

用日常的語言

我們不相信神秘的符號

沒有一件事

詩人要在場

看看樹木不要長歪

這是我們的訊息

我們不承認神一般的詩人

蟑螂詩人

書蟲詩人

所有這些,先生們

——我可是充滿敬意說的

一定得受指責和考驗

建造空中樓閣

浪費時間和空間

作些十四行詩給月亮

用巧合的方法連綴詞字

追隨巴黎流行的風尚

這些不是我們要做的

思想並不是從嘴巴里長出來

是來自內心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

不記得在什麼書本中讀到柏拉的詩的中譯,讀到“我們以為我們是一個國家,事實上我們只是一幅山水”,很是感動,就把柏拉記住了,而且寫了一篇介紹他的詩的文章,引用了別人的譯文(如今找不到那本書,無法知道譯者的名字)。許多年後,翻閱文學期刊,又碰上《智利》和《夫人》等詩,是英譯,拿來和中譯對照,覺得稍有不同。顯然,兩種譯文都是參照原作,那麼,哪一個譯本更傳真呢?

比如《智利》,為什麼“農民”一詞照用西班牙文,而不譯為farmers?第五行的次序為什麼一個譯為蒼白——憂愁,而一個譯為憂愁(worried)——蒼白(livid)?接着的三行,到底是“制度”還是“處境”?至於《夫人》一詩,原文是不是說豬欄?是不是說“找一個面對植物公園的寓所”?

所以,對於翻譯的詩,我總是充滿疑惑,我們如何透過蝴蝶標本想像蝴蝶飛翔的姿態,如何面對恐龍化石了解恐龍的生活?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碰上柏拉的原作,希望將來能夠讀到原詩,看看是什麼樣子。不過,我讀過有關柏拉的介紹,知道《智利》和《夫人》是什麼“樣子”。二詩都選自他的詩集《機巧製品》。詩集並非一本書,而是一盒明信片。每首詩印在不同的明信片上,一面是詩,一面是圖。這,我又好奇了。明信片上是些什麼圖畫?可惜這樣的“詩集”我買不到。只知道,明信片可以一頁一頁選購,不必整盒買。

說起來,我又何必長他人志氣,在香港,我們也出版過明信片的詩,是秋瑩的設計,一疊明信片連在一起,折起來如一本書,打開來像一長卷,撕開來是一頁頁明信片,當然可以郵遞。我記得,明信片的一面有李家升、黃楚喬的攝影,另一面是詩,寫詩的是俞風、黃襄、關夢南、何福仁……

一九九五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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