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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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書的那段日子,當過幼童軍領袖,星期六下午,小狼聚會,遊戲的項目之一,是“傳遞信息”。二十四名幼童軍,共分四隊,每隊六人,由領袖召集隊長,發佈一則信息,然後由隊長回去一個一個通傳。結果,傳到最後一名隊員,回來向領袖複述信息內容,照例和原來的意思相差甚遠,不但錯漏百出,甚至和原意完全相反;四隊的複述彼此又不相同。這是傳聲筒與信息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
廣義而言,孔門弟子與希哲柏拉圖都是傳聲筒。翻看過德里達的《明信片》,一開始就論述一張明信片,圖中的蘇格拉底坐在斜板書桌前的椅上書寫,椅背站着他的學生柏拉圖。老師右手提筆蘸墨水,左手提刻刀;學生呢,左右二手都伸出食指作指示的手勢。據我們所知,蘇格拉底一生並無著述,關於這位哲人的言論思想,均由柏拉圖敘說,遂有文藝對話記錄中蘇格拉底的言談。問題就在這裏了,文字能夠表達口語或思想全部準確的意思?到底記錄下來的論述,其中有多少是老師的,又有多少是學生的?這才有了關係顛倒的想法:是學生柏拉圖的文字創造了蘇格拉底老師。可是我們從不懷疑《論語》和《孟子》的絕對真實。
巴加斯·略薩[巴爾加斯·略薩(MarioVargasLlosa)]小說《說書人》[《敘事人》(ElHablador)]中的主角,掌握了族人之間的信息和先輩的傳說,行走於偏僻的叢林山區,把這些資料一一傳遞。他本來只是信息的傳達者,漸漸就變成說書人,講的也許是真實的歷史,或者是虛構的故事。傳聲筒傳出的,往往不是原始的那些信息。不同的傳聲筒有不同的聲音,或者過於響亮,或者過於微弱,或者模糊不清,甚至逆轉最初的含意。對於一本小說,擔當傳聲筒的轉述者,到底是捍衛,還是出賣了作者?
敘說一本小說和翻譯一本小說,同樣擔當了傳聲筒的角色,所不同的是,翻譯所受的束律更為嚴峻。敘述只提供說者個人選擇的角度,而翻譯,根本並不容譯者自由參與。前者尚有許多活動的空間,讀者可以接受敘說者的講述方法;後者則必須隱退背後,自我完全消失。對於翻譯,必須認清的目標應該是:對作品付與第一等忠誠。而敘說呢?
2
如何毒啞文學中的夜鶯?答案是通過翻譯。我說的文學中的夜鶯,是詩。若說蝴蝶是文學中的散文,則夜鶯是文學中的詩;前者擅于飛行,後者擅於吟唱。有些詩,的確是無標題的純粹音樂,彷彿莫扎特那些奏鳴曲。有一個時期,我特別喜愛古詩,比如說《詩經》,朗讀一遍,總記得那些來來回回,預期重複顯現的音律。當然,後來,詩中的平仄、韻律都不見了,只剩下若隱若現的內在抑揚,在形式上,也近似散文的分行。沒有了格律與數學般準確的載體,詩看來易寫多了,自由多了,其實是更困難,更不自由。因為有了規範,可以採用填充的方式,最不濟事的文字有了形式的支架,好歹看來就是詩了。而現代詩,如何讓人相信,一行行自由組合排列的文字,泰半讀不出什麼音律來的文字是詩?詩人無疑面對更大的挑戰。
喜愛詩的讀者,當然會遇上無數翻譯的詩。荷馬的《奧德賽》,但丁的《神曲》,我總覺得,即使極好的翻譯,仍無法引領我們進入詩人豐沃的天地。即使讀阿瑟·韋利英譯的《詩經》,只覺得面對遭毒啞了的夜鶯。反而是音韻不強的現代詩,譯後讀讀,雖覺無可奈何,卻沒有那麼傷心。當然,讀詩最好的方法是讀原著,最適當的態度是學習他人的語文。可是,即使努力窮盡一生研習他人之語,也不免是三語、四語、五語的文盲。就算那位了不起的讀者博赫斯[博爾赫斯(JorgeLuisBorges)],他也只能透過翻譯讀李白。因此,詩縱不可譯,仍不得不繼續譯下去,看到啞掉了的夜鶯,總比完全沒有見到的好。
博赫斯當年學習德文的方法,絕不從字母文法開始,而是翻開海涅的詩集,加上一本德文字典。我想,這其實正是閱讀域外詩的方法。閱讀法文的詩,打開法文字典,閱讀西班牙的詩,打開西班牙文的字典,面對翻譯的詩,也應該這樣。事實上,經過翻譯的詩,更應該和原作對讀。即使啞了的夜鶯,至少是真實的,不是柏拉圖指斥的模仿,也不會變成“這不是一隻煙斗”。
吸二手煙的人可能染上疾病,這是邊緣人的不幸。所以,如今我們才有“禁煙區”的活動空間。讀二手詩,肉體上不致有危險,可是,詩人卻被魔咒變成化石了,這是中心的不幸。打開一冊從英文譯過來的土耳其詩集,我不禁要想,我伸出去的手,觸到的是詩人的頭髮,是詩人頭髮上束着的絲帶,還是絲帶上的灰塵?世界上有那麼多婉轉悅耳的夜鶯,希臘的夜鶯,波斯的夜鶯,因為我們是聾子才使它們成為啞巴。這是人類的悲哀。也許是這樣,我們才以音樂與美術,來撫慰創傷。
3
早幾個月,要進醫院做手術,住了一個星期,一直讀着《史堤芬·鶴金士的宇宙》[《霍金的宇宙》(StephenHawking'sUniverse)],更覺生命渺小。醫院是與生老病死最接近的地方。宇宙中的星辰為什麼不是生物呢?宇宙星辰也有它的生老病死,從大爆炸到大爆炸,轟轟烈烈,各有各的燦爛,造就許多星雲、彗星、隕石和星際物質。星辰既會運行,又能繁殖,黑洞還會吞食,和動物有何分別?宇宙是生物,也許是我對宇宙的誤讀。
住院期間,重讀楊牧散文。這次,驚識的不是杜秋娘與金縷衣,而是:宇宙(universe)是一行詩(universe)——他證明,大凡誤讀也可通過引述轉為美麗。那麼,莎士比亞是揮矛(shakespeare)的土著?筆的確是利器。歌德是哥德式(gothic)建築的大教堂,住着魔鬼是不奇的。或者,我們會更喜愛艾可[艾柯(UmbertoEco)],因為他最環保(eco);而格拉斯,因為他是草(grass),蝸牛在草地上寫日記,長不大的孩子在草地上敲錫鼓。至於略薩(Llosa),我把他當駝羊(llama)。記得在教育學院上課時,導師教我們引起動機的方法,比如教巴拉圭,那就說,爸爸拉着烏龜。我總覺得,濟慈不但是詩人,而且是醫生,懸壺濟世,慈悲為懷。
蘇珊·桑塔格有一著作《反例釋》[《反對闡釋》(AgainstInterpretation],大概是反對讀書人、評論者把作品誤解誤讀。我如今不完全同意她的看法。誤讀不斷產生新的趣味和意義,各人有各人的誤讀,每一個人都從原作中創造自己的宇宙。詩評家布魯姆更進一步,寫出《影響的焦慮》,肯定誤讀,認為今人的詩是對過去詩人有意或無意的誤讀,正是誤讀,才能建立一己的形象。藝術史家貢布里希指出我們如何誤讀圖像。古典的建築因人類視覺的偏差,而要調整立柱的間距尺度;中世紀的畫作也因眼睛的誤讀發展出焦點透視的構圖法,並且策劃色彩的陪配。宇宙熊熊熾熱的火團,因誤讀而變成使夜空燦爛的星辰;我們誤讀光線的折射,才看見海市蜃樓。傳聲筒都是誤讀者吧,他們把原來的聲音、文字、符號膨脹、收縮、遺漏、扭曲、變形,可也提供了想像的能量。
昨天和朋友聚餐,把一個G字母為首的字讀為grouper,以為是石斑,菜端上來一看,不是魚,卻是貝殼形意大利粉。朋友聚會,常常因誤讀信息,走錯了相約的地方,人生就充滿歧義的多樣可能,永遠有新奇。我是愈來愈喜歡誤讀了,莊子很早就誤讀夢與蝴蝶。打開一本書,有什麼比誤讀更充滿參與的感覺?祝誤讀愉快。
一九九五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