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承受的輕
不可承受的輕
1聚與散
外科醫生湯馬士[托馬斯]“偶然”被派到小鎮去工作。在小鎮的地方,“偶然”遇上了酒店的女侍應。她送他到火車站時,他“偶然”地留下電話,說她可以去探訪他。結果,她果然來了,而且,在他的居所留下來。所有的事件都是“偶然”造成的。湯馬士根本無意娶這個女子,他也不特別愛她。事實上,醫生已經離婚,又有情婦,而且決定不再結婚了;即使是情婦,他也堅持常常變換,永遠保持適當的距離。奇怪的是,每到決定性的時刻,他的取捨卻和自己本來的意願相違。他終於和她生活在一起,而且娶她為妻。甚至當蘇聯入侵布拉格之後,他離開故土,到了瑞士,可以過不錯的生活,卻因為想念她,重回故鄉,從此再也脫不出鐵幕。
湯馬士這一段生命的歷程,是由“偶然”構成的。比如最初,女侍應去探訪他時,他讓她留了下來,只因為覺得,她彷彿遭遺棄在草籃里由上游漂下來無助的嬰孩,而這,從前有過摩西和俄狄浦斯。在決定性的時刻,湯馬士應該懂得選擇,可是,“偶然”戰勝一切,產生了意外的結局。人生既然充滿那麼多的“偶然”,因此,生命就顯得更不堅實。
醫生離過婚,和前妻分手的那段日子,他感到無拘無束,輕鬆自由,彷彿整個人沒有一絲重負。這種“輕”的感覺是美好的,也是湯馬士希望永遠擁有的。後來,他娶了女侍應,在蘇軍入侵捷克時,雙雙到了蘇黎世。妻子覺得異鄉生活不習慣,一個鄉下女子竟負累了知識分子,便獨自回國了。湯馬士的“輕”的感覺又回來了,妻子一走,他不是沒有牽挂、沒有負荷,輕鬆自由了嗎?對於她,他又沒有刻骨銘心的愛情。不過,過了兩天,他“輕”的感覺漸漸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沉重的負荷。他開始懷念她。在生命之中,一旦輕得沒有任何重量,是無法承受的。於是,他棄“輕”取“重”,回返布拉格。
2取與舍
“永恆迴轉”是痛苦的負擔;但毫無重量,又成為不真實的東西。這就像人們不能忍受分分秒秒永不停止的牙痛,而牙齒從不發痛,又彷彿牙齒並不存在似的。那麼,輕還是重,人們如何取捨?
公元前五世紀時,古哲人帕米尼德斯[巴門尼德]也曾提出過這個問題:輕還是重?巴氏認為世界可分為兩相對比:光與暗、粗與細、冷與暖、存在與非存在。其中,光、細、暖、存在是正面的;而暗、粗、冷、不存在是反面。那麼輕與重又如何區分呢?巴氏認為輕是正面,重是反面。但這隻也代表他個人的立場。
一般來說,人們應該取光、細、暖、存在這些正面的事物了吧,誰會喜歡黑暗、寒冷和死亡呢;同樣地,人們會捨棄沉重的負荷,而迎接輕快、輕鬆、輕盈的生活。事實上,“輕”並非毫無瑕疵。“永恆迴轉”是重,生命一去不復返是輕。而人們生存在一個無法預測的處境中:事情的發生並無先兆,突然而來的事必需立刻選擇;人只有一次生命,既無從比較,也無法塗改。彷彿一名演員,綵排已是真正的上演。在許多事件中,人面臨抉擇,可是作出的取捨,往往是即興的。人的一生就這樣奇異地過去了。“偶然”成為生命中最重要的成分,因此,生命顯得太輕,這麼輕,就叫人難以承受。
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MilanKundera)一九八四年的小說《存在的難忍之輕》[《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TheUnbearableLightnessofBeing)]處理的是生命中的“輕”與“重”的問題。主角湯馬士追求“輕”,真正處於“輕”的處境中,又覺得虛幻了。帕米尼德斯認為輕是正、重是反;貝多芬的看法顯然和他不同。貝多芬把重看作正,而輕是反。他的最後四重奏中末節樂章曾以“困難沉重的決定”為引子,而這,正是命運的聲音。需求、重量與價值是三連體,只有需求才顯現沉重,只有重量才顯示價值。
3罪與罰
湯馬士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一生所選擇的道路,往往就由他們的知識所引領。比如說,湯馬士本來是一個自由自在的離了婚的男子,決定不再結婚了;可是,當小鎮的女侍應特麗莎來到他家裏,既染病又可憐,躺在床上,他竟想起古老的舊約聖經和希臘悲劇:一名嬰孩,睡在草籃里,從上游漂浮下來。如果法老王的女兒沒有把孩子撿拾,後來就沒有摩西的故事;如果普利布斯[波呂波斯]沒有撿收嬰孩的俄狄浦斯,索福克利斯[索福克勒斯]也不用寫他著名的悲劇了。
如果不是因為棄嬰和草籃等等的聯念,湯馬士不會終於娶了特麗莎:如果不是由於俄狄浦斯的故事,湯馬士不會在報刊上發表了一篇結果對他非常不利的文章。
一九六八年,蘇聯入侵布拉格,借口是:愛。入侵者並非一群罪犯,而是一群狂熱者。他們認為發現了通往樂園的唯一途徑,於是把自我認為標準的理想,強加在別人的身上。為了維護這個樂園,暢順這條道路,他們不惜暴力殺害許多人。後來,事實擺明,原來並沒有樂園。因此,這群狂熱者遂成為劊子手。受害者於是喊叫:你們是造成我們國家不幸的人,一切後果得由你們負責承擔。但狂熱者的回答是:我們並不知道呀,我們受騙了。但我們是真正的信仰者,相信有樂園。我們是無辜的。這些人,他們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只是作態?再說,如果真的不知道,是否就沒有罪呢?
湯馬士是一個知識分子,他和十萬捷克同胞一般,正視這場爭辯。他的看法是:不知道或知道,並非問題的焦點;而是,如果不知道,是否就無辜。他回憶起俄狄浦斯的故事:俄狄浦斯並不知道自己弒父娶母,當他發現真相,並不認為自己無辜,因此刺盲眼睛,離開底比斯。
侵犯別人的主權,強迫別人接受自己認為美好的事物,導致悲劇的發生,絕不能以“不知道所以無辜”了事。湯馬士認為,狂熱的入侵者,或者成為入侵者幫凶的人,都應該刺盲自己的眼睛。
4虛與實
小鎮女子特麗莎出身寒微,她大概早已看出,如果像一般的女子那樣,她遲早也會毫無出息的。她並無什麼大願望,只希望能夠活得比其他的小鎮女子好一些,跳出這困悶的地方。於是,她努力讀書,但出於“偶然”,她碰見湯馬士,而且終於成為他的妻子。
婚後,她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出版社學習黑房沖印。後來,她還學攝影,當記者。蘇聯入侵布拉格,宣揚“我們愛你們,我們來幫助你們進入樂園”,彷彿不如此,別人就不能找到樂園;而且,他們的所謂愛和幫助,是出動坦克與炮彈的。
特麗莎每天在街頭拍照,一卷又一卷,拍坦克車、大炮、軍人、染血的紅白藍三色國旗、揮拳的敵人、屍體、穿短裙的少女、騎機器腳踏車的青年等生活寫照。她親自把這些膠捲沖印出來,有一半交給了外國記者。後來,湯馬士和特麗莎一起離開布拉格,抵達瑞士,也帶着這些照片。
特麗莎把照片帶到瑞士一家銷量不錯的雜誌社去。雜誌編輯熱誠地接待她,看過了照片,稱讚了一番,說:這件事已經過去,他們不打算髮表這些照片了。特麗莎說,在布拉格,一切並沒有過去。蘇軍還在城內,“布拉格之春”是人們不能遺忘的。此刻,京城雖被佔領,但人們紛紛反抗:工廠內組織議會、學生們發動罷課、全國人民勇於發言要求蘇軍撤走。這麼天翻地覆的事,竟沒有人關心嗎?
雜誌編輯打斷了特麗莎的話,拿出一疊照片給特麗莎看。那是海灘上的裸泳者,還說,和她拍的照片並不一樣。但特麗莎則說,是一樣的。她的話,相信雜誌社的人並不明白。
蘇聯入侵捷克是一九六八年的事,因為並非“永恆迴轉”,隨着時日變輕,變得虛幻而不真實,這是特麗莎難以承受的事情。
5讀與想
《存在的難忍之輕》是昆德拉的第五部小說。這一次,他的小說採用探討的方式進行:敘事者提出一個論點來討論,然後加入小說的情節。故事有幾個層面,表面上是愛情,背景是布拉格,其實寫的是人生的虛幻、輕重和意義。
單從愛情的層面上看,小說也寫得異常深入,表現人與人之間的愛情,常常基於真摯的感情,而且,得失其實絕不重要。小說中有四個主角,湯馬士和特麗莎是夫婦,湯馬士有一個情婦莎比連娜[薩賓娜],伊又有一個男友法蘭茲[弗蘭茲],四個人都是可敬的人物,感情也都可貴。真正的愛情大抵就是由輕而重,又由重而輕。昆德拉這小說使一般的愛情故事完全失色。
人生的許多歷程往往都因“偶然”造成,愛情、生命,無不如此,有人叫這做“命運”。比如法蘭茲,他參加了“大巡行”,隨着一群人抵達曼谷,前往柬埔寨邊境作拯援行動。在他,“大巡行”是自由、平等、正義、博愛的象徵。但參加者絕大部分只是藉此招搖,所以隊伍中品流複雜,既有醫生、記者、學者、專家,又有演員、歌星、教授、詩人,總共四百七十多人。其實,“大巡行”並不安全。在路上,就有人中了地雷身亡。法蘭茲幸而無恙,不過,當他回到曼谷后,卻在街上散步時遭受劫掠,因此喪生。而這,正呈現了生命的不真實。死得如此意外,輕如鴻毛,簡直叫人不能承受。
和一般的小說不同,昆德拉這個小說並不製造“時間零”。《時間零》是卡爾維諾的小說。一切的時間都是時間零,也都是時間一。讀者不必追究故事的時間,因為真正的人生定然如此。所以湯馬士和特麗莎的結局,也很早就顯示了出來。曲終人散,地球照舊運行。小說段落短簡,彷彿珠子,由一條隱形的生命線連貫串成,也曾有評論者認為小說的結構是音樂里的四重奏形式。無論如何,這是一本值得細讀深思的書。
一九八六年三月
6being與kitsch
昆德拉不是一位默默耕耘的作者,他有許多的話說,比如,解釋being和kitsch這兩個字。
先說being。昆德拉不止一次強調,他的作品,應該讀作對“人存在的基本狀況”的思考,他指的“存在”,即being。他說,翻譯他的作品的人,往往選用一些有違他原意的字眼,比如being,都譯成“生命”、“生存”或“境況”;而他的原意是“存在”。所以,這部“不可承受的輕”,如果譯為“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就有違他的原意,雖然,不能說是誤譯。因此,依作者的原意,這部作品的題意實為:“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輕”,或“存在的難忍之輕”。
其次說kitsch。在提到這個字之前,讓我引述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一部作品。《沒人寫信給上校》[《沒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小說中的最後一個字,是shit。如今我們讀書,大便(shit)在書頁上就完完全全整個字印出來。不過,以前,shit是不會白紙黑字印出來的,因為被人認為是污言穢語,不宜形諸文字。所以,凡遇上shit,就用s…代替。於是,在那個時代,“大便”一詞在這個世界上就被否定了,人人都把這事情看作不存在的樣子。這樣的一種美學理想,可以叫做kitsch,譯為“媚俗”,意思頗有偏差,不夠準確。那字本是德語詞,誕生於感傷的十九世紀中葉,指的是矯揉造作,趣味庸俗的藝術品,漸漸經過時日的磨蝕,反覆使用的過程,已失去最初的含義。
昆德拉曾舉“大便”一詞為例,指出人們習而不見的現象:自欺欺人,對嚴酷的現實故意迴避;也就是將人類存在中基本上不可接受的一切(比如“大便”),排斥在自己的視野之外。因此,昆德拉“媚俗”的意思,是指自欺欺人的態度和行為,意味着“故作多情的集體謊言”。《存在的難忍之輕》中的“輕”究竟是什麼意思?“輕”在這裏是名詞,不是形容詞;人的“存在”中的“輕”,是昆德拉不能忍受的“媚俗”,是各種花哨的謊言,自欺欺人的行為和態度。因此,昆德拉筆下的being,不是指“生命”。比如,“大便”的存在,並不是指大便的生命。而kitsch,也不再指矯揉造作,趣味庸俗,而是自欺欺人,彷彿過往人們抹去“大便”的存在一樣自欺欺人。把存在之物故意抹去,(記得《笑忘書》照片中的帽子么?)是不能忍受的自欺欺人/輕。
一九九五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