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到巴黎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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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節那天,不知道有沒有人打開一冊《霍亂時期的愛情》;我卻是碰上一冊三月號的《虛榮市》[《名利場》],裏面有一篇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訪問記,地點在古巴。

古巴電影節已經是第九屆了。在這期間,人們在卡彼里酒店的大堂瞥見那個敦敦實實近六十歲的加西亞·馬爾克斯,脅下夾着報紙是不奇的。一年裏面,他有半年在古巴居住,何況,他還是拉丁美洲新電影基金會的主席。

加西亞·馬爾克斯住在古巴郊外一座地中海式的別墅里,是卡斯特羅招待這位老朋友的禮賓屋。別墅內有巨大的游泳池,室內有“摩登”的傢具、沉悶的抽象畫,房子帶有過渡性質的氣息,一切都像會瞬間消逝的樣子。

作家新近榮升祖父。他的第二個孩子當了父親,住在巴黎。作家的大兒子是哈佛畢業生,如今是電影製片,來問爸爸借錢,賭下惡咒說是一定清還。記者訪問作家的時候,梅西迪斯一直不出現,這位女主人要到吃飯時才露面,咖啡都由女僕端上來。

社會主義的信徒沒有理由一定要過貧困的生活。作家如今在故鄉、巴黎和巴塞隆那[巴塞隆拿]都有房子和寓所,可他覺得他雖有住所,卻沒在裏面生活。他真正生活的地方是他儲滿唱片的所在地,即是:墨西哥。

《霍亂時期的愛情》已在美國出英譯本,初版十萬,作家真想到美國慶祝一番。不過,這許多年來,美國政府還是不批給他普通的旅遊證件,因為他是卡斯特羅的朋友。這件事令作家起先覺得憤怒,現在卻覺得有趣。在美國,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最暢銷,大學裏研究分析得最出色,然而作者則不能入境居留。

他說,如果不讓我入境,是由於我的思想太危險了,那麼,為什麼不禁我的作品呢?當我到美國去,也不外到紐約去買些書,買些唱片,看看電影、舞台劇,探訪三數老朋友,根本沒時間散佈我的邪惡思想。而我的書則遍佈美國每一角落。

每次從墨西哥前往歐洲,加西亞·馬爾克斯經過紐約,只能停留四十八小時。趁這一點點時間,他就和哥倫比亞朋友上布隆明迪爾百貨公司去。有一天,朋友和他一起到大門外拍個照,就在門口截住第一個路過的人幫忙,那是一名提着衣箱的金髮女子。她從照相機的小鏡框裏看過去,突然說:你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她拍了照,打開衣箱,取出一冊《百年孤寂》[《百年孤獨》]。她認識他,讀過他的作品,隨身攜帶他的書,而這個國家卻是作者無法居留的。

上美國領事館申請入境護照時,職員總是說很喜歡他的小說,還請他簽名留念,可是申請表格又退回了。加西亞·馬爾克斯並非共產黨,但他是卡斯特羅的朋友。許多人都奇怪,這位幽默、諷刺的作家為什麼會和古巴大鬍子成為好朋友。卡斯特羅二十年來的作為毫無創意,除了巴拉圭的史多斯納[斯特羅斯納]外,他是西半球執政時間最長的獨裁者。秘魯小說家巴加斯·略薩一九七一年出版的有關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專書,就對他頗有微言,認為不該和囚禁作者、驅趕作家流亡國外的獨裁者為友。

是什麼使這兩個人成為朋友的呢?作家自稱是由於名譽的孤寂和權力的孤寂。兩個人有空時一起去釣魚,常常討論書本。大鬍子每天讀書,多數是經濟、政治和歷史。十五年前,大鬍子曾說,看文件看厭了。作家就說,可以看暢銷的流行小說調劑一下,於是每次上古巴,行李箱內就帶了書去。

大鬍子是頭夜鳥,晚上行車時,車內亮一盞小燈就看那些書。例如《吸血殭屍》,充滿哥德式的戰慄,寫得極好,又有情色,和電影拍出來完全不同。作家就把那書在某個晚上深夜二時塞給大鬍子,看得大鬍子整夜沒睡,第二天腫浮了眼。

加西亞·馬爾克斯顯然明白古巴根本不是拉丁美洲他們這一代期望的社會主義樂土。他認為當地的黨報簡直是廢料。古巴的笑話說,古巴有三類電影:好電影、壞電影和蘇聯電影。當地的書店裏都是沒人要看的列寧的東西。年輕作者和一般市民無法找到海明威、福克納,甚至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酒店大堂的售貨亭可有海明威博物館一日游的旅遊廣告。

古巴年輕作者無法出版自己的書,政府不準出版,那是一個原因。其次,由於美國的封禁,古巴也沒有足夠的紙張,結果就造成“文化的災劫”。

作家和大鬍子在一起時無所不談,一次午餐時就複述了在蘇聯聽到的笑話:一隻蘇聯狗來到巴黎。法國狗認得那是蘇聯狗,就問它到巴黎來做什麼。來享受美食,來這裏的公園裏小便,來和漂亮的法國女狗做愛吧。蘇聯狗說不,蘇聯也有美食,好公園和漂亮的女狗。那麼,法國狗奇怪了,到底到巴黎來做什麼呢?蘇聯狗回答:到巴黎來吠。

卡斯特羅的古巴,人們有說話的自由嗎?大鬍子當然讀過《獨裁者的秋天》[《族長的秋天》],他會反省嗎?文學作品可有令暴君覺悟的力量?加西亞·馬爾克斯只說:我剛要告訴他該怎樣治理古巴時,他就會告訴我該怎樣寫小說了。

一九八八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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