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李斯之私
暮色下,南城市肆棋樓二樓走廊,趙政手中握着兩枚黑白子把玩,李斯、王平、騰等親隨坐在左右,靜靜聽着本地間作負責人的彙報。
這是一個矮胖瘸腿,一襲粗布衣袍,相貌粗猛的中年漢子,似在感嘆結束彙報:“宋王嫡孫現世,雄威傳於市肆之中,可謂是令宋人聞之振奮,多生效死之心。在下已飛報咸陽,若是可以,這位王孫將是攪亂魏齊楚三國邊界平穩的關鍵人物。”
李斯餘光瞥一眼趙政,見他一副饒有興趣的神情,便問:“徐先生,似乎是宋國遺民?”
“是又如何?我父、弟皆在蜀地跟隨太守李冰修造都江堰,上述兩代自宋亡時入秦,無不是為秦而死。扣指算來,我徐氏三代男丁七人,已有三個半捐軀報國!平心而論,在下自詡對得起大秦官爵俸祿。”
間作首領徐岳斜眼瞥着李斯,不拿正眼去看,搖頭笑着似在嘲諷:“我雖是關東入秦之人,非靠繞舌之功而立足關中。先生是贏姓後裔,可徐某,亦然如是。”
李斯急忙拱手,致歉:“先生多慮了,是在下言語不周。在下想確認的是子武在宋地士民心中的地位,實不相瞞,在下與子武曾同門學藝五載,有同席之誼。”
徐岳只是禮儀性的頷首笑笑,對着趙政方向微微俯身,待令。
手中棋子輕輕摩擦,趙政扭頭看李斯,露笑:“哦?先生與那王孫有舊?不知,先生可有把握說動這王孫入秦,政可許其百里之國。”
天都沒黑,整個大梁城已陷入對宋武的熱烈討論中。作為僅存的宋王室嫡裔本身就是一件離奇的事情,面對魏王拋出的六縣之地,整個天下除了列國君王、太子會肯定拒絕外,再無什麼人能抵擋如此大的誘惑。
而現在,宋武拒絕了六縣之地,將王孫的高貴、傲氣展現的淋漓至盡。甚至因為不願為了自己的富貴而犧牲宋地百姓,與魏王當場翻臉……在龍陽君當場的情況下,竟然將魏王嚇暈,還大搖大擺的走出王城……
雖然對當事人來說這僅僅只是一次失敗的會面,可從宮城流露出來的消息中,可以從各種細節中得出太多的信息,十分多的信息。
趙政遠不如大梁市井之民想的那麼複雜、深遠,他看重的就兩點。宋武強悍的勇力,這種傳說級別的人物擔任將軍,只要身在軍中,就能極大的鼓舞士氣,並降低對方的士氣;此外,就是宋武對宋地百姓的號召力,今日之前宋武要依靠各地潛伏的宗族為骨幹,才能動員宋地百姓。
而現在,王孫子武就是號召力所在。
選一個殷商後裔進行封君儀式,一直是秦國王室惦記的事情。如果成功完成這件事情,將極大的增高秦國王室的威望。但一直沒有進行,原因就是韓魏佔據中原之地,擋住了殷商舊地;此外,一個合適的人選尤為重要。
以秦國國力之充裕,完全可以割出百里之地養一個沒用的人,但這個人對秦國再有點用處,那就再好不過了。
趙政對宋武表現出的濃濃興趣,讓李斯如沐春風,止不住的笑容喜悅洋溢在臉頰、眉眼:“回王子,子武歷來率性坦蕩,果決而恆毅,此事李斯無法擔保。但李斯可以擔保,只要李斯親至,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若說動子武,子武入秦一事將成定局。以子武為人,秦不負子武,子武自不會負秦。若說不動子武……想來子武此生不會入秦。”
一臉微笑的李斯彷彿有着七八成的把握,說到最後卻是笑容更盛,彷彿說不動宋武投秦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一樣。
趙政仰頭沉吟,嘴角翹起:“那此事就交給先生了,還請明言於王孫。就說政,聽聞今日王孫器量洪雅,膽氣雄厚當世稱奇,心生仰慕之情,久久難平。”
“不敢有違。”
李斯起身拱手,正式應下后落座,兩手搭在膝蓋上,緊抿着嘴唇,渾身止不住輕顫着。
趙政另一側,王平左手撫着下巴處濃濃短須摩擦着,微微眯眼似在沉吟思考,他右手又按在腰帶上,來回摩挲着腰帶上鑲嵌的玉片。
沉吟再三,趙政將黑白棋子扣在身側棋盤上,一聲提神脆響后,看向徐岳:“既然呂公那裏提議,恰好政也有此意,那就不妨合力試試。”
徐岳拱手,俯身:“在下這就去佈置。”
說走就走,趙政見了忍不住搖頭髮笑有意無意瞥了一眼李斯,李斯也起身,卻問:“王子,呂公所提是何策略?”
趙政雙目上翻看着屋頂裝飾:“與龍陽君聯手。”
李斯瞳孔微縮,笑容僵在臉上,忍了再忍,還是忍不住問:“何以至此?”
他連訂金都交了出去,刺殺計劃已開展大半,就等明日一早動手,怎麼突然就來這麼大的反轉!不是適應不了這種反轉,而是適應不了這種失望。
趙政也有些頭疼,苦笑着:“這要歸咎在那位勁宋王孫身上,如今大梁城中人人只有兩條路。魏國上下,要麼選信陵君,要麼選魏王。我等一行人也是二選一,比之魏人還有不如。魏人能憑喜惡來選,可我等呢?”
輕嘆一聲,趙政看向窗外,能看到西城街道、巷子裏旗幟密佈如同晚秋楓葉林赤紅一片:“魏王勝,我等還能回歸秦國;若信陵君勝,勢必圍殺我等以祭旗。何況,殺龍陽君,還是聯手龍陽君,為的都是打倒信陵君。”
別說刺殺計劃還沒開始,哪怕已經開始,只要龍陽君還活着,那就能聯手對付信陵君。今天宋武意氣行事,暴露了魏王外強中乾的本質,進一步激化矛盾。
之前誰都不知道矛盾在什麼時候爆發,現在人人都能肯定,最長不過三日,可能最快……今晚就會爆發!
趙政難得一口氣說這麼多話,李斯還能說什麼?
他一臉的着急,拱手:“王子,事不宜遲,遲則生變,在下這就去尋子武。”
“勞煩先生了。”
李斯走後,趙政又看向王平:“先生,以王孫子武之高傲,此事當有幾成把握?”
王平抬手捏須沉吟,緩緩搖頭:“不容樂觀,觀李斯言行舉止,似乎另有圖謀。”
趙政笑了,搖着頭:“背後說人是非,非君子所為呀。先生認為王孫子武一事難成,那聯合龍陽君一事,先生又是如何看?”
“王孫子武此人生性如何,未與其謀面交際過,平並不清楚;而最近與李斯朝夕相處,其人性情,平尚能把握一些,這才是平認為王孫子武一事失利的因由。”
一句話,李斯成功說動宋武那是他王平看走眼,若是不能說動宋武,原因在宋武身上有多少,他王平不清楚。但他覺得,問題可能會出在李斯身上。
王平給李斯挖了坑后,繼續說:“至於龍陽君這裏,經過王孫子武逞威王城一事後,龍陽君、魏王別無他路。呂公那裏提議聯手,龍陽君不得不答應,是故此事必成。”
趙政緩緩點着頭,起身左右踱步:“先生高才,然而政不願李斯因一己之私而壞我秦國大事。王孫子武此人,手持殷商正統。此人若能接受我大秦冊封,對我大秦出關橫掃中原、定鼎天下而言,將助力匪淺。勞煩先生,在李斯之後再拜訪子武,表達政對王孫的看重之情。”
說著,趙政將腰間一枚白玉環璧解下,雙手遞給王平:“陰玉在我,陽玉贈他,如此,可表政心。”
姬周已經滅了,可代表天下的大禹九鼎始終不見蹤影,而東周王室又嘴硬不肯服軟。姬周火德所代表的法統,九鼎所代表治統,自然也落不到秦國身上。
而宋武作為宋國僅存嫡裔,完全可以看作是活着的殷商法統繼承人。他成為秦國的封君,臣從於秦國,那秦國自然也就獲得了來自殷商的法統。而姬周,獲得的也是來自殷商的法統,如此一來在法統繼承關係來說,秦與周將是並列關係。
得到宋武的效忠,秦國即擁有天子之國的法統,就缺九鼎所代表的治統。
可能天下士民,對宋武身上承載的殷商法統的含金量會質疑,但只要能佔住點滴跟腳,以秦國的國力,總能讓天下人心服口服,心悅誠服。
王平很鄭重的接住白玉環璧收入懷中,離去。
趙政落座,看着垂首待命的騰:“李斯雖是我贏姓族裔,可其私心甚大;王平此人志氣深藏,不漏破綻,要麼是修身有道,要麼是另有圖謀。騰,入夜後率一伍銳士,去……接應王平、李斯。”
騰抱拳,雙目睜圓:“嗨!”
趙政緩緩點頭,扭頭看窗外東南方向,五百裡外就是蕭縣,是蕭瑤心生活過的地方。可能也不是,她是海外三山仙族後裔,怎麼會生活在俗世內陸?
可佩戴扶蘇冠的傳統就盛行於淮泗、江北一帶,難道海外三山上也有這樣的傳統?
可也不對,海外三山仙族包容天下英傑,淮泗一地的風俗怎麼可能盛行於其中?
可惜沒機會去蕭縣……
騰看趙政思慮重重,便腳步輕微退了出去,不敢驚擾思慮國事的王子。
另一邊,龍陽君府上,地下密室。
龍陽君抱來紅底黑紋水漆木箱,放在桌案上掀開,對一旁欣賞各式兵器的宋武道:“還是五日前塗漆、晾曬后封存的,這套青兕戰甲每年仲夏塗漆一次,至今塗漆二十四重,已不懼尋常弓弩。”
這是一套紅邊、青底,胸口銀線勾勒獨角牛頭的皮甲,因精細的塗漆工藝,皮甲表面有着一層水晶一樣的漆層。
皮甲的防禦力不在於皮質,而在於堅韌、結實的漆層。而漆層,又是保證皮甲不腐爛的重要手段。沒有漆層的皮甲,其防禦力不容樂觀,更悲劇的是這種皮甲的保質期。
而皮甲的漆層裂了,就該做修補。可漆,採集困難,這就會導致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那就是皮甲的保養成本和效率。
而這一點,對現在的楚國來說,是天大的國防機密……
撫摸着光滑如玉的甲面,龍陽君頗有些不舍,囑咐:“在不受人氣、軍氣鎮壓的荒野之地,這甲蘊含的青兕妖靈之力會外顯,不僅會減輕自身重量,還有輕身之效。”
“輕身之效?”
宋武抬手撫摸甲面漆層,天工之力感受着甲中蘊藏的輕靈意志,嘖嘖稱奇:“真是寶貝。”
野外時穿了,增加防禦力不說,還能讓自己更為輕盈、敏捷,在白刃拼殺時,快一分則活,慢一分則死,這盔甲代表的不僅僅是一條命那麼簡單。
龍陽君卻是不以為意:“以前是寶貝,現在不是了。天柱崩塌后,今後一一現世的上古寶貝,才是真正的寶貝,說是國之重器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