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六十三章 窮途末路
血色殘陽漸逝,孤刃已候歸人。
純陽殿的延年堂,宮女們進出無聲,一片寂靜。
太后從仁康殿失魂落魄地回來,躺在榻上就喊胸口脹痛,又不讓宣御醫前來診治,只一疊聲地叫着請勝曼公主,宮女們不知發生了何事,誰也不敢詢問,更不敢私下議論,忐忑難安,生怕觸了太后的霉頭,引來禍患纏身。
勝曼來的時候,太后已經服了靜心丸,半靠在榻上,沮喪地半閉着眼睛,可胸口依然起伏不停,雙頰被潮紅佈滿,顯然並未消怒。
“我的女兒,我算是知道了,陛下她……只是將我這個太后看作擺設而已。”太后抓着勝曼的手,眼角滲出兩行淚來,其實她從不看重什麼太后的位置,她只不過想要為女兒爭取更多而已,但她歷來就是心高氣傲,今日受了女王毫不留情的指謫,當然氣憤難消。
太后只顧發泄情緒,忽視了勝曼眉間蹙成的不耐。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母后細細說給我聽。”勝曼忍了幾忍,還是忍不住打斷了太后的哭訴。
她想知道,在女王的心裏,信任原花究竟到了什麼地步。
太后將仁康殿發生的一切毫無遺漏地細說一遍,眼淚已經沾濕了勝曼精緻的彩袖,她依然控訴着,不過是想泄憤,並且得到女兒的幾句安慰而已:“我可是太后,她竟然毫不留顏面,我雖然不是她的親母,可畢竟是她的尊長……”
這一番控訴卻被勝曼冷漠地打斷了:“母后本就不應該奢望太多,對於王室來說,什麼尊長都敵不過王位之上的國君,母后今日是犯了大忌。”
得知太後去仁康殿後,勝曼就料到了這場必然的衝突,她不去阻止,一是想看看女王對洛伊的維護究竟能到哪步,第二點,也是想讓太后碰碰釘子,這樣她才會清醒,今後才不會輕舉妄動。
“母后認為陛下尊您為太后,就能容您拿捏?她可是打敗美室,以女子之身登上王位的新羅國君!母后今天的言行,是挑戰陛下的權威,莫說您並不是她的生母,就算您是,也落不得好。”
太后被這番冷酷無情地言辭驚呆了,眼淚凝結在眼眶裏,盈滿一雙幽紅。
也就是說,有一天勝曼登上王位,也絕不會允許太后干涉朝政!
“我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太后愣了半響,才哽咽着說了半句。
“女兒又如何不明白。”勝曼語氣這才柔軟了下來,卻不動聲色地放開了母親的手:“可是,縱然是好心,不當的行為也可能導致功虧一簣,母后,無論如何,您都不能與陛下離心。”
這個太后,一定要有了女王的支持才有實際上的意義。
“那,你要讓我如何挽回?”畢竟是母女,太后立即明白了勝曼的言下之意。
“陛下今日生母后的氣,是因為母后干涉國政,母后要讓陛下明白,往日原花對您多有不敬,您不過是針對原花而已。”勝曼微笑着說道,陽光穿過花格,照亮了她的瞳仁,呈現出隱約的金色來。
事已至此,太后不喜原花,因此處處針對,這一點要讓陛下明白,也要讓朝臣們看在眼裏。
離開純陽殿,勝曼乘坐着肩與往占天司而去,經過蓮池時,她忽然看到了青梧小徑里,有兩個並肩而行的背影,女子發上的一根烏金繞枝梅花簪,映着碧葉漏隙里的點點金陽,熠熠生輝,斑駁的光影灑在她淺紫紗衣上,同時也鍍亮了身邊男子的肩頭,隔得極遠,也能看見側面的男子,注視着身旁女子那抹溫柔的目光。
勝曼微微地笑了。
洛伊與月夜,其實她認為這兩人在一起才是合適的。
這個念頭纏繞在勝曼的腦海里,一直到了占天司,她忽然就問了出來:“師傅,你說洛伊遇險的話,月夜會不會捨身相救?”
睢冷立時被這個問題凍成了冰雕。
“我很好奇,除了興國公,還有沒有人捨身忘死般對她。”勝曼一彎唇角:“傳令給三娘,讓血鴆幫行動,給個機會讓月夜英雄救美……”
睢冷大驚,殿下難道就是因為一時好奇,不惜冒險行事?
“興國公若是知道月夜對洛伊的心意,會怎麼以為呢?”烏睫忽閃,讓勝曼那張略顯刻板的面容,突然增添了幾分調皮的神色。
但不過轉瞬之間,她的眸中又冷洌下來。
——
桐盧所領軍隊三日後再度攻佔千陽,當戰報傳來,朝臣們確信了叛軍將襲上州停的消息,一時之間,國都又再度被緊張的氣氛牢牢控制,叛軍足足有四萬人呀,而王室手中的兵力,僅余兩萬餘人。這一次的情勢,要比前次皇吾洞的逼迫要危險得多。
月夜與洛伊帶着徐羅伐僅余的一萬禁軍與八千花郎出城時,百姓們夾道相送,必勝的喊聲此起彼伏,可氣勢着實並不宏博,每一張面孔都帶着隱隱的惶恐,每一雙眼睛裏都透露着忐忑難安。
戰爭,總是讓百姓們慌亂的因由。
為了讓桐盧更加放心地突襲儷陽城,洛伊與月夜果真率兵先去了上州停,卻只是駐守城中,按兵不發,這未免讓花郎們有些疑惑,便有林宗請命,願率兩千郎徒,去探探桐盧的虛實,月夜全不理會。
“將軍,正是因為叛軍數量比我們要多,更不能束手待縛呀。”林宗非常不滿月夜對他的無視,語氣之中便帶着些不敬。
月夜沒有解釋,只讓林宗原地待命。
又過了一日,桐盧令一萬人向上州停進攻,月夜方才帶兵迎戰,雙方在龍虎山正面交鋒,不過淺淺接觸,叛軍便撤回了千陽城中,月夜並未追擊,勒令兵士退守上州停。
這般保守,讓花郎們集體焦急了,紛紛面見原花,請求主動出擊。
而桐盧帶離三萬餘人連夜往儷陽進發的密報,總算是送到了洛伊的手中,看來,他已經摁捺不住了。
於是月夜下令,將五千禁軍留守上州停,其餘兵士轉向儷陽!
花郎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儷陽城才是真正的戰場。
桐盧為了迷惑女王,先佔千陽,待探清女王果然將城中所有兵士調往上州停后,方才放心地撤出大部軍隊,連夜奔襲儷陽,又經一日一夜,他的三萬餘兵士才總算是到了距離儷陽十里的格東山下,不及休整,便趁着天光未明,想越山突襲。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由奔城郡守率領的三千先鋒部隊在格東山竟然遇伏,折損了大半!
怎麼回事?難道是儷陽城已經有了防備?
驚疑不定的桐盧決定暫緩攻勢,在格東山下紮營,派出百人前往打探軍情,卻是有去無回!
這下他完全確定了儷陽城早有防備。
“就算如此,我們也不需畏懼,儷陽城中不過只有三千守兵。”奔城郡守咬着牙說道,他率領的先鋒軍險些覆沒不說,自己也負了傷,而伏擊他的人是何方神聖也沒弄清楚,實在是奇恥大辱。
宇中郡守也贊成道:“我們耽擱不起了,儷陽已經有了防備,若是讓他們摸清我們的虛實,向國都求援,待上州停的兵士支援來此,想要攻入儷陽就再無機會。”
於是桐盧所率的三萬兵士傾巢出動,硬攻格東山,這次卻十分順利,並沒有遇到伏擊,他們立即一股作氣,想攻上儷陽城。
卻在距儷陽五里之外的高地與月夜所率的萬餘兵士遇了個正着,雙方暴發激戰,桐盧的兵士雖多,卻被生生壓制,硬是沒能攻上高地,無奈之下,只得退回幾里紮營。
這是怎麼回事,月夜明明在上州停,為何突然之間就出現在儷陽!
到了這個地步,桐盧才醒悟過來,他的突襲計劃再一次泡了湯。
情勢已經十分嚴竣了,儷陽城有了月夜的支援短時之內不能攻入,可若是撤軍,又應當撤去何處?
那麼一閃念之間,桐盧甚至想調頭再攻上州停。
而千陽城中再次傳來噩耗!
薛原與金舒玄竟然平定了東川洞,帶着兩萬軍隊奪回千陽城,並與上州停順利合圍,殲滅了他留在那裏的數千兵士。
桐盧已經退無可退,他面前只剩下一條路,必須攻克儷陽,殺進國都,才有一線機會。
可是連續幾天的攻勢,都被位於高地的月夜軍化解,折損近萬,依然不能靠近儷陽一步。
偏偏在這個關頭,他最為倚仗的軍師取信,竟然莫名其妙地失了蹤。
桐盧這才醒悟過來,他似乎掉入了陷井之中,不過他只以為取信背叛了他,怎麼也料不到取信是百濟的佃作,見他敗勢已定,當然是逃命去了。
明明手上還有三萬雄兵,卻被逼得走投無路,桐盧站立在高地下,雙眼血紅,狠狠地瞪着高地上林立的兵士,他們手中的銅戈,發出森冷的光芒,睥睨着他,輕視着他,讓他心如刀割。
但是還不到放棄的時候,桐盧機械一般地下令,讓戰士們輪輪猛攻。
與窮途末路的桐盧相比,月夜十分輕鬆,尤其是當薛原勝利平定東川洞,殲滅千陽叛軍的消息傳來之後,勝負已經沒有懸念了,因此月夜提出聯合薛原夾擊桐盧的打算。
花郎們連連附議,他們想打一場漂亮的勝戰,手刃桐盧,為國建功,迫切得等不及了。
“桐盧手中還有三萬人,我們加上薛原公的兵力,只與他們旗鼓相當,如此一來,傷亡將十分慘烈。”洛伊搖了搖頭,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這幾日,洛伊並沒有住在軍營,而是留在了儷陽城裏的城主府中,不過每日都會來軍營巡查,但依然隱瞞着毗曇將會調兵圍攻桐盧的事。
“可這樣拖延下去也不是辦法,等桐盧緩過氣來,難保不會有變數發生。”說話的人是滁盱,他從出戰前的滿懷希翼,到突然轉移戰場的訝異,經過這幾日的作戰,徹底地沮喪下來,看來桐盧已經是必敗無疑了,新羅的內亂一旦平定,瘐信所率的三萬兵士必定能抵擋住百濟軍的進攻,保住奪泗,而百濟想要硬攻,成功與否尚不可說,就算成功想來也會十分慘烈。
以百濟王的慎重,多半會見好就收,另謀時機。
這麼好的機會,竟然被新羅人輕易化解,滁盱又怎麼能甘心?
“原花大人,桐盧不過是幫烏合之眾,我們卻是戰無不勝的花郎,雖然人數上不佔優勢,可我們個個能以一抵百。”林宗郎尤其激動,他的護國仙徒無端被公主嫌棄,撤出曇華殿,讓他鬱悶不已,好不容易盼得立功的機會,當然要奮力一搏。
“我知道花郎個個都是新羅鐵血男兒,正因為如此,才不能任由你們在內戰中枉死。”洛伊搖了搖頭。
要說起來,叛黨們也曾是新羅之將士,這場戰爭實際上就是自相殘殺,叛黨們該死,可禁軍與花郎們的生命卻極之寶貴,若是讓他們硬拼,損敵一千自毀八百,這絕不是女王的意願,否則,也不會同意讓毗曇秘調駐軍了。
只有壓倒性的取得勝利,盡量保全將士們的生命,才是上策。
花郎們都明白過來,看向洛伊的眼神之中,滿是欽佩與折服。
“報——”長長地一聲,打斷了營帳內的交談,一個傳令兵入內,屈膝一禮:“稟將軍,龍江洞有密使求見。”
龍江洞的密使!洛伊激動地站了起身,看來,毗曇已經準備就緒了!
從洛伊進入營帳,說第一句開始,月夜就始終沉默着,他專註地盯着眼前意氣風發的女子,她身着箭袖玉袍,肩系朱紅披風,一把青絲高束,翊爽英姿,將他的瞳仁裝滿,卻挖空了他的心,他甚至期望着這場戰爭無休止地延續下去,這麼一來,他與她就使終這麼接近。
他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她雙眼發亮,霍然起身,他也緊跟着站立起來,依然深深凝望着,清亮的一雙瞳仁里,不自覺地蕩漾着陣陣柔情。
洛伊嫣然一笑:“不需要再等待了,發起總攻的時候到了。”
月夜尚不能理解這句話,而花郎們也都面面相覷。
直到見到龍江洞的密使。
是令植。
他帶來的消息讓人振奮,興國公已經調齊四萬兵士,圍于格東山後,只待天黑,月夜從正面攻打桐盧,興國公所領的四萬雄兵便可夾擊,而薛原的兩萬兵士也已就位,四面圍攻之下,必然能盡殲叛黨!
直到這時,眾人才明白興國公早有安排,就是要引桐盧來儷陽城,從那時起,格東山下,註定將成為桐盧的葬身之地。
只有滁盱感覺到深深的恐懼與震驚,原來這一切都是興國公早已安排好的陷井,一步一步地引桐盧陷入死地,興國公,不僅僅是新羅第一劍客,也不僅僅善於權術謀略,他似乎天生具備了軍事才幹,竟然能將久經沙場的戰將,玩弄於股掌之上。
興國公,也許將會成為百濟最為危險的敵人。
滁盱嫵媚的眼角略略一抬,深栗的眸中,猛然掠過一道殺意。
當然,沒有人注意到他,因為眾人都期待着黑夜的降臨,期待着最後的廝殺!
傍晚的時候,洛伊目送着滿天霞色漸漸消散,一絲一縷湮沒於蒼白的雲層,夜色將至,格東山的輪廓逐漸黯淡,尚餘熱度的晚風,從前方潮汐一般地撲來,一股極為熟悉的,乾草般的清爽氣息,奇異地在她的鼻端蔓延。
那是他的氣息。
他已經到了附近,不知此時,是否也站在格東山的頂端,朝向這裏眺望。
洛伊的唇角,漸漸捲起一抹溫柔。
“入夜即將有大戰,你還是回城去吧。”月夜也眺望着遠處,一種落寞,忽然染黑了他的瞳仁。
“好。”仿若極其溫柔地回答,洛伊收回了遙遠的目光,唇角的喜悅尚不及收起,再一次刺痛了月夜的眼。
與他重逢在即,就是如此喜悅么?
傷痛輕輕劃過他的心房,轉瞬卻消失一盡,她的笑容,還是能讓他輕易地歡喜,即使明白那笑容的意義,其實與他是無關的。
“我送你回城。”這句話太過突然,月夜才說出來,自己也是一愣。
洛伊也愣怔一瞬,立即拒絕:“你是主將,怎麼能擅離軍營。”
他看着她退後一步,似乎略帶着幾分疏離:“瀾滄公特意安排了侍衛保護我,沒什麼可擔心的。”說完似乎又覺得過意不去,再次展開一抹溫和的笑顏:“謝謝你……”
什麼時候開始,來自於他的溫暖,已經讓她覺得沉重了,下意識就想逃避,也許從拒絕他的那一天,也許是知道毗曇還在意的時候,也許,當她感覺到他看過來時,溫柔專註,又熠熠生輝的目光時。
月夜卻忽然不想就這麼放過,他原本以為一切已經結束了的,但是這一刻胸中翻滾着的疼痛,才讓他清醒。
“洛伊,不要避開我,你曾經答應過,你知道,我所要求的不多,只要你不要避開我。”他看着她,努力地想在她的眼裏看到自己的位置,但是只看見她輕顫的烏睫,垂下來,擋住了一切。
她的目光里,鐵靴再一次逼近,踩在她的影子上。
最終也沒有說話,她在他的哀求里,毅然轉身,硃紅色的錦披逆風而起,分明翩躚,卻又堅決。
過了許久許久,直到視線之中只有蒼白的暮色,月夜才苦笑着,收回了隨她遠去的目光。
——
儷陽外城,當洛伊一行策馬歸來后,沉重的城門緩緩合上,將肅殺之氣嚴嚴實實地拒於門外,城郊的空氣里瀰漫著一股蔬果的清香,十分怡人,洛伊不由輕勒馬韁,在侍衛們的環護下,慢悠悠地欣賞着暮色黯淡中,別具一格的田園風景,也消化着心裏淡淡的酸澀。
對於月夜,她的心裏,只有千種萬種歉意,他曾經為她做過的那些事,她沒有餘力報答,面對他的溫情,她也無法給予回應。
原來以為,他們還能成為知己。
但這樣以為,不過是讓她覺得略略好受而已,而對他來說,至始至終都是一種煎熬,也許對他最好的,就是徹底疏遠。
也許只有這樣,無論是對月夜,還是對毗曇,都是最好的交待。
一切的愧疚,都是她應當承受的,既然償還不了,就這麼欠着吧。
她絕情起來,他才能將她遺忘,也只有這樣了。
洛伊一邊沉思着,一邊任由馬兒帶她回內城,全然沒有注意到道路旁的果林之中,陰森森追隨着她的幾道目光。
一切發生在忽然之間。
一聲尖銳,破風而來,再跟着一聲慘叫。
擋在前方的侍衛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胸前的箭羽在晚風裏輕顫着,得意洋洋。
數十名黑衣蒙面之徒從果林里影子般地竄出,高舉的彎刀,在最後的暮色里,散發著森冷的寒光。
遠遠的天暮上,一彎殘月漸顯,微笑地俯視着,這突如其來的一場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