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二]周茜的店在某個小清新網站上進入了“最有情調的婚紗店”榜單前十名,有設計師向她發來邀請函,請她去上海交流學習。從前破口大罵“文青就是一坨屎”的周茜,收到邀請函后早就忘了自己曾經放出的豪言壯語,屁顛屁顛就跑去了上海,我打着石膏和她的助理留在店裏。

周茜走之前堅持要給我買輛輪椅,在試坐輪椅的時候她又笑得直不起腰來,直呼我坐在上面就是個十足的傻子。其實再過一個多禮拜我就能敲掉石膏了,但周茜總是不放心,最終給我買了一副拐。

店裏走不開人,我又不想麻煩爸爸媽媽,就每隔兩天自己打車去醫院給胳膊換藥。

我最後一次去醫院換藥的時候,正好趕上一場醫鬧。看到一群人把走廊堵得水泄不通,我突然想起了楊惜雨和她爸爸。只是很多年前我並不知道,看似和我毫無關係的一場鬧劇,卻是某個仇恨的根源。

我換了個方向,從另一邊樓梯下。下到一樓路過婦產科的門診時,我隨意往裏一瞥,就和某個熟悉的面孔對上了眼神。

是顧曉彤。

醫生的位子空着,她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好像在等醫生來。她的小腹微微隆起,頭髮亂亂的,身體因為懷孕變得有些臃腫,就連衣服也穿得鬆鬆垮垮的。

是不是今天就是和所有故人重逢的日子?

她的眼神早就沒了當年的戾氣。她看了我一眼,很快便把頭扭到一邊去了。我胳膊下拄着的拐突然滑了一下。

走出醫院大門,我悵然若失,從前那些少年少女的臉又回到我眼前。

記憶的浪潮只席捲了我一個人。

只有我還在原地。

我從來不曾邁出步子。

我回到店裏,一直坐在試衣間一旁的沙發上,六神無主。

試衣間裏突然探出個姑娘的頭。

“你好……”她看了一眼我的工牌,“路……漁歌小姐,能幫我個忙嗎?”

她沒法自己拉上背後的拉鏈。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職,趕緊站起來,幫她把拉鏈拉好。

她看到我受傷的腿和胳膊,瞬間變得不好意思:“對不起,我沒有看到你受傷了……”

“沒事兒,這是我的職責嘛。”我幫她整理好裙擺,“走,去外面的大鏡子前看看吧。”

從前我並不了解幸福,對於別人也許是信手拈來的東西,但對於我,是海市蜃樓,是天方夜譚,像雲像雨又像風,反正是抓不住的。或者說,我固執地在等某個不可能的人,不肯承認他不會回來了。可自從我到婚紗店工作后,我漸漸看清楚了幸福的模樣。

不管是什麼樣的姑娘,穿上婚紗的那一刻都會讓我言不由衷地讚歎:“真美啊。”

她的未婚夫還坐在大堂,我正準備叫他過來一起看,女孩兒突然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出“噓”的動作。她悄悄走到他身後,用胳膊一把環住他的脖子。

他轉過頭,看到她一襲白裙,淚水突然就佈滿了整個眼眶。

女孩兒見他有了眼淚,自己也忍不住熱淚盈眶,卻又不想讓它們流下來,只是不停地問他:“好看嗎?好看嗎?”

他不說話,使勁兒地點頭。

看,這就是幸福的模樣啊。

當天下午周茜就回來了。那個姑娘一眼就看上了周茜帶回的某款婚紗,終於在試了很多件以後敲定了那一件。

我幫她量好了尺寸,收過錢之後,卻看到周茜一臉壞笑地看着我。我雖然不解,但也回看她。看着看着,突然發現……她胖了。她不光帶回了幾款新的婚紗樣式,還帶回了一身肥肉。

“我們每天吃的都是自助餐,我總想着不能吃虧,就吃成這樣了。”她聳了聳肩,“跟你說個正事,要不要試試這件?”

她指着那個姑娘剛剛試過的那件婚紗。

“不穿。”我搖了搖頭,“我試那個幹嗎啊?”

“我們從前不是說過,結婚之前,總要為自己穿一次嘛。再說了,你在店裏工作,卻從來沒穿過婚紗,這也說不過去啊。”

“你就不怕我弄壞啊?”

“拜託!”她指了指我腿上的石膏,“你一個殘疾人,能有什麼破壞力,快去試衣間!”

因為渾身都是傷,我換婚紗的時間用了很久。因為裙擺太大,我沒法拄拐,只能在周茜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到大堂的鏡子前。

助理給我戴上頭紗,周茜往我手裏塞了一把鮮花。

我終於認認真真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這就是我想像中的樣子嗎?

我終於理解為什麼穿上婚紗的人都忍不住熱淚盈眶了。

我艱難地轉了個身,周茜和助理不住地點頭說,真美啊,太美了。

我流連在鏡子前,很久都不想脫下婚紗。

原來幸福是這麼讓人戀戀不捨。

可我突然看到了江楓,就隔着一扇落地玻璃。

那瞬間我是恍了神的。

大概他也只是路過,隨便往裏看了一眼,就看到了我。他這次穿了白襯衫和皮鞋,我都有點兒認不出來了。他明顯愣住了,但很快就調整了過來,似笑非笑地對我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便匆匆離開了,有點兒像逃。

他一定以為我要結婚了。

不是這樣的江楓,不是這樣的!

上次短暫的見面就那麼不了了之,這次我又要眼睜睜地看着他誤會我嗎?

我提起笨重的裙擺一瘸一拐地衝出店門,在來來往往的行人路上張望,慌慌張張,滿頭大汗,像個落跑的新娘。可他早就消失在街角了。

時間那麼長,空間那麼大,過去十年,我們在廣闊的空間裏一直都是兩個從無交集的點,為什麼偏偏讓他在這個時候看到我?

路過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着我,我才不在乎他們怎麼看我。

周茜跟着跑了出來,拽着我說:“你瘋了?你知道自己在幹嗎嗎?!”

“我不過就想告訴他,我沒有嫁人,這身婚紗不是我的,我只不過是犯賤試試而已。”

“告訴了他又能怎麼樣呢?”她大喊了一聲,“你要是再把這婚紗弄壞了可怎麼辦啊?!”

是啊,他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27歲的剩女跟別人說起自己從高中起就單戀着的男生,大概別人會覺得我有病。

穿着婚紗的路漁歌和穿着髒兮兮校服的路漁歌並沒有什麼兩樣,她還是那個愛着陌生人的路漁歌,可穿着白襯衫和西裝褲的江楓,明顯不是當年那個穿着學校制服的毛頭小子了。

他過去不喜歡我,未來也不會愛上我。我欠他的太多,就算我想還,他也未必想讓我還吧。

我應該清醒,其實我早就該清醒了。

我陷進去了,回不去可是也出不來了。

十七歲的那道坎,我邁了整整十年,還是沒能邁過去。

“你還想怪誰?怪自己腿太短唄。”周茜說,“矯情什麼呀,快找個人嫁了吧。”

可我還沒從他嘴裏要出個答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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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滿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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