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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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就因為你十七歲的時候喜歡過一個男生,你一直忘不了他,所以到二十七歲了,還不戀愛?”已經到下班時間了,范姐和我做着最後的清點。

范姐三十五歲,育有一對雙胞胎,工作順利家庭美滿。但范姐不甘心她自己一個人享受幸福,樂此不疲地給我介紹各種男朋友,但都因為我並不想戀愛無疾而終。

“范姐,你就不用操心我了。”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早就自暴自棄了,你就讓我自生自滅吧。”

范姐才不肯就此收手呢:“說起瞎話來倒一套一套的!我上次看電視,人家說現在男人數量是女人的六倍,像你條件不差、又在銀行工作的,多少人想攀還攀不上呢。就是你自己心結沒打開。”

我暗笑,范姐在向別人“推銷”我的時候,重點一定是落到了“在銀行工作”這點上。這年頭,鐵飯碗比長相還管用呢。

“順其自然吧。”

“你就是因為順其自然,所以才不接受其他人。”范姐走到我身邊說,“人哪,不能在一棵樹上弔死。感情是可以培養出來的,你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就轉不過來這根筋呢?姐這兒有個很不錯的小夥子,做精算師的。你可以加微信聊聊,手機號也有,我覺得你倆各方面都挺合適的,職業相似,共同話題肯定也不少。”

我經常懷疑范姐的副業是開婚介所的,不然手裏哪來的一大把資源,而且還都毫無保留、源源不斷地輸送給我。不過縱觀整個單位,不是已婚就是快要結婚的,孤家寡人好像只有我一人。

我又想起了江楓,可突然間又想不起他的臉。上一次見到他已經是幾年前了呢?久到我自己都忘了。

年少時候的承諾都是鬼話,那時候多少人說著天長地久,卻最終很快各奔東西。而現在,腦子裏充滿了“老子明天就辭職”的念頭,第二天卻仍然人模狗樣地去上班。

我笑了笑,對范姐說:“嗯,我試着聯繫聯繫。”

“這才是我的好妹妹嘛。”范姐立刻跳起來去翻手機通訊錄,“其實我早就把你的聯繫方式給人家了,照片也看過了。他還挺喜歡你的。漁歌你可別怪姐啊,姐也是替你着急。看你前段時間心情不怎麼好,我也就沒敢跟你提這事,也讓他按兵不動,等你心情調整好了再說。”

我笑了笑,存了那個精算師的手機號,卻在存好之後又不小心按到了江楓的號碼上。電話已經撥出去了,我心跳突然漏跳了一拍。是立刻掛掉還是等他接起來?如果他接起來了,我要跟他說點兒什麼呢?

電話在幾秒鐘之後便嘲笑了我多餘的想法。他的手機號已經是空號。也是,沒準人家已經在法國定居了,怎麼可能還留着國內的手機號呢?

下了班,我匆匆往公交車站趕,卻和別人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對不起!”眼看着我坐的公交車要進站了,我連看都沒看對方就做出助跑的姿勢。

對方卻一把拉住了我。

糟了,碰到個不講理的。我瞄到了她的高跟鞋,鞋尖足以把我踢殘。

我換上一臉狗腿子的笑容回頭,卻剛好迎上楊惜雨的臉。

楊惜雨?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就連牙縫也感覺到寒意了。

“是你?”我的語氣禁不住地上揚。

聽說她已經定居法國,這麼突兀地出現在我面前,讓我一時不可置信。

“是我。”楊惜雨得體地笑着,“我在等你。”

她的相貌沒怎麼變,只是似乎更漂亮了,燙了精緻的髮捲,化着恰到好處的妝,就連毛孔都隱沒在她毫無瑕疵的臉上了。她穿了高跟鞋,比我高了一點兒,看上去更盛氣凌人了。

“這樣啊……怎麼不提前說一聲?”

她鬆開抓着我胳膊的手,順勢從我的手肘空隙里穿過去挽着我:“請我吃飯。”

這樣時隔多年的親昵讓我很不習慣。

我們回了永寧中學,校服早就換了款式,那些穿着校服的學生正三三兩兩地從校門走出來,像極了當年的我們。

“我們上學的時候你就欠我一頓過橋米線,沒想到現在才吃上。”她把包放在桌子上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她皺了皺眉頭。

也許是太久沒跟楊惜雨正面接觸過了,我一直像個木頭人一樣,聽她對我絮絮叨叨,講她這幾年的生活,講她在法國的見聞。聽她說她從國外的本科一直念到碩士,再念到博士,說她的導師多麼嚴苛,以至於她至今都無法畢業。

“你以前來這家米線店吃過嗎?”米線端了上來,楊惜雨突然話鋒一轉,問我。

“來過。”

“我也記得你來過,我還記得你吃完第二天就跟我說,這裏的過橋米線一點兒也不正宗,以後咱倆要去雲南吃最正宗的過橋米線。”

我努力回想,卻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想不起來了嗎?你總是這樣。”楊惜雨有點兒不耐煩了。

“我總哪樣了?”那一瞬間我突然不想再做話題的順從者,想反問她看看。

楊惜雨也沒想到我會問她,她先是愣了一秒,然後很快恢復了之前高傲的表情:“你自己心裏清楚。”

“我不清楚。”

“你從來都沒有把我當過朋友對不對?”

“這也是我一直想問你的問題。”我說話的時候並沒有和她對視,而是一心一意地盯着我眼前的米線。

“漁歌,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這也是我想問你的問題,不過是高中時候想問的。”那個時候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跟顧曉彤來往得那麼頻繁,不明白我們從小玩到大的情誼怎麼就飛快地消逝了?

後來我慢慢地發現,也許我們一開始就不是同類。

我們只是恰好住在了同一個家屬院,家人又恰好熟識,所以我們不得不成為童年的夥伴。而當她有選擇的餘地時,她必然不會再選我。

她一下子來了興緻,放下筷子,饒有興趣地看着我:“說說看唄,你對我到底還有多少不滿。”

“我們能聊點兒開心的話題嗎?”

“有開心的話題可以聊嗎?”她反問我,“說實話吧,你一直很討厭我吧。”

我搖搖頭:“沒有。”

對於楊惜雨,我更多的是困惑。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漸行漸遠,不明白為什麼我們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可是我討厭你。”楊惜雨一字一頓地說,“我從小就看不慣你。你現在心裏平衡了吧?”

“平衡什麼?”

“路漁歌,你就別裝了。你從小學起就是大人們眼裏的好學生乖孩子,每次考試都雙百,考個九十九都要掉眼淚。而我呢,一年級那麼簡單的知識我也只能考六七十分。這種距離一直從小學到高中都沒縮短一點點。”

“現在都已經畢業這麼多年了,你還這麼介意?你以前不是說你才不在乎成績好壞嗎?”我有點兒不敢相信。

“我不在乎,可大人們也不在乎嗎?別人都等着看我的笑話,我能不在乎嗎?我唯一一次考得比你好,竟然是你在考場上睡著了幾乎整張卷子沒答!多可笑。你就是我生活里的一團陰影,我怎麼都走不出來。”

“可你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

“這要怎麼跟你說?還不都怪我自己不爭氣。”她噘起了嘴,“最讓我傷心的是,你壓根兒從來沒當回事。”

我放下筷子,盯着她。

“還有,我爸和你爸資歷相當,你爸爸卻升了主任醫師。”

原來她有這麼多未曾說出口的不滿。

“可是大人的事我們也管不了啊。”

“是,管不了。但這也不妨礙我討厭你,往往關係最好的閨密都是討厭對方的。”

我坦然地聳了聳肩:“我倒是可以拍着胸脯說,我對你並不厭惡,我只是疑惑為什麼我們不再像以前那麼要好了,不過都是想想罷了,我自己以為是因為我們住得遠了,而且你也轉學了。”

“難得你有這麼一本正經的時候。”她像是在嘲笑,又像是認真的,“你總是這麼自以為是。”

我們沉默了好一陣,她又重新變得盛氣凌人。她對我說:“但我還是贏了。我去了法國,而你哪裏也沒去,找了個安安穩穩的工作,泯然眾人矣。”

“那江楓的事,你要跟我怎麼解釋呢?”

她愣了一下:“你都知道了?”

“不然呢?留學生的圈子就那麼大,你覺得會瞞很久嗎?”我反問她,停了幾秒后,又小心翼翼地問她,“你是因為我才跟他在一起的嗎?”

“路漁歌,你也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吧。”

“好吧,那我權當是巧合了。”時至今日,我也並不想和她爭論得清清楚楚。

沒想到她倒很爽快地承認了:“沒錯。我就是因為你喜歡他我才喜歡他的,我就是想把你喜歡的東西搶到手。再說了,江楓又不是你的,有法律規定我不能跟他在一起嗎?”

我原以為和楊惜雨這樣撕破臉會很難收場,可奇怪的是,我卻很享受這樣的感覺,我們已經太久沒有坦誠相見過了,即使是互相傷害,也讓我有一點兒小小的感動。

我垂下眼睛,說:“沒有,畢竟還是你贏了。”

楊惜雨不再說話。

我們就這樣僵持着,最終這頓飯我們基本上沒動筷子,就不歡而散了。我們一前一後走出了店門,就要尷尬分別時,楊惜雨突然轉過來對我說:“其實江楓對你……曾經有過那麼一點兒意思。”

“他在法國過得很艱辛,你知道嗎?”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

她冷笑了一聲,說:“你當然不知道!”

“你想告訴我什麼?”

“我想告訴你,如果沒有他,你早就遭殃了!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她突然變得激動起來,聲音也變尖了。

曾經三爺以為江楓和我在一起過。

三爺因為簡若的事一直和江楓過不去,後來因為我的出現,他便威脅江楓,如果江楓不給他錢,就拿我開刀。

那時候江楓已經做好了去法國的準備,三爺突如其來的威脅讓他措手不及。他怕我受到傷害,便答應了三爺。他在法國做交換生的那一年,除了上課就是打工,錢全打給了三爺。

當然這都是我不知道的。

“江楓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一直心不在焉,或者說他跟我在一起只是因為愧疚。他說他心裏一直有一個人,繼續和我在一起是對我不負責,也是對不起那個女孩兒。”

看我不說話,楊惜雨提醒我說:“他心裏的那個人就是你。”

我突然覺得楊惜雨的可愛並沒有消失殆盡,可轉念又覺得震驚。我雖然渴望從江楓身上挖掘到一點兒關愛,甚至是憐憫,可知道事實的那一刻,我竟然只有惶恐。

他喜歡過我?他曾經默默為我做了那麼多?比我為他做得還要多?現在一想,我根本沒為他做過什麼。我眼眶裏好像有什麼東西要衝上來,喉嚨里又有東西咽不下去。

我苦笑,我竟然是以這種方式知道的。

“記得我們在護城河邊見面的那天晚上嗎?”楊惜雨說,“那個時候我們正在談分手。”

原來我們是同一天分手的。可我已經想不起來我是不是真的遇見了他們倆。

“你贏了。”楊惜雨說著話戴上了墨鏡。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接着,她又不甘心地補充:“曾經,只是曾經。這麼多年過去了,估計也消磨完了吧。”

說完,她便揚長而去。

我獃獃地看着她的背影,竟然有些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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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滿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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