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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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到了下午上課時間,據說喝硫酸銅的那位女生已經脫離了危險,老師專門用上課前的幾分鐘告誡我們不要做類似的傻事:“生命誠可貴,這個……啊……”後半句話生生讓他憋了回去,全班鬨笑起來。

韓江雪說:“喝硫酸銅算什麼,有本事喝硫酸喝硫磺啊。多帶勁,說不定當場嘴裏就冒煙了呢。”

我掐了他一下,示意他小聲點兒。

“幹嗎?”這傢伙皮糙肉厚,居然沒有一點兒反應,“本來就是嘛,要做就做得絕一點兒。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真讓人受不了。”

“瞧你把自己說得挺高尚的,如果有個姑娘為你喝硫酸銅,你救還是不救?”

他托着下巴做思考狀:“那要看是誰了,如果是你,我就不救,看着你自生自滅。哈哈。”

我捲起作業本對着他一頓猛揍。

他舉起一隻胳膊擋着:“喝成殘廢我養你呀!路漁歌,你別踹我凳子!”

“誰踹你凳子了,我哪來那麼多精力!”我指着我們後座表情無辜的同學,“明明是他們踹的!”

後座的兩人還未辯駁,就聽到樓下有人喊了一聲:“地震啦!”

我和韓江雪一時間僵在原地,然後下一秒出奇一致地鑽進桌子底下。

“不要啊,我還這麼年輕。”我抱着桌子腿哭喪着臉。

韓江雪白了我一眼:“怕什麼,這不有我呢!”

“說得好像你能拯救全世界似的。”

他因為個子太高,蹲着也比我高一截,直接把桌子頂了起來。看着他狼狽滑稽的樣子,我又忍不住笑了一聲。

“唯女子與什麼難養來着?”

“都這個時候了,嘴還這麼貧。你說我們會不會死啊?”他還沒回答,我就聽到老師說要大家向操場撤離的消息。

韓江雪立刻衝上講台,大聲指揮:“讓女生先走!”

我迅速把新手機從書包里翻出來裝進兜里,正想着伸手拿上水杯,就被韓江雪和另一個男生架着胳膊扔出了教室。

“幹嗎?!”我嘴裏喊着,身體卻被人群推得不自覺往前走。

惜雨在人群中摸到我的手攥住,朝我大喊:“快走!”

她手心裏全是汗。

我回頭想看看韓江雪是否也跑出了教室,楊惜雨似乎看穿我在想什麼:“他能照顧好自己的!”

“我還有東西沒拿呢。”

惜雨臉帶醋意地看着我:“有什麼東西比命重要?這麼多人里人家只扔了你一個,我們可都是自己跑出來的。”

“什麼呀?是我半天賴着不肯走。”說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等我們跑到操場時,操場上已經聚集了很多人了。我們學校緊挨着城牆,在城牆上觀光的老外還不明所以地拍照。

剛從樓上下來,楊惜雨就消失不見了。我在混亂的人群中四處尋找着江楓。這時候韓江雪氣喘吁吁地擋在我面前,對我做出要喝水的動作。

我聳聳肩:“剛準備拿水杯,就被你扔出來了。”

“快別提了,比你難搞的還不少呢!”他舔了舔發乾的嘴角,“剛把你推出來,賈晨軒那個傻×就被嚇得失去理智了,抓着欄杆硬要從四樓往下跳。我們好不容易把他拉回來,他又一邊哭一邊寫遺書。折騰死我們了!”

“他平時那麼神氣,今天終於原形畢露了。”

“都是裝的,那傢伙就是個慫包。”他再次伸出手,“手機借我用用,我給家裏打個電話問問。”

我掏出手機遞給他:“快點兒啊,我一會兒也要打。”

“喲,才幾天就換新的了?”

“舊的壞了。”

他看着上面掛着的手機鏈:“你們女生就愛搞這些,上次不是叫蘇嘉陽過來給了你他的電話嗎,打了沒啊?這都幾個月了?”

“我覺得我永遠都打不出這通電話了……”

韓江雪笑了出來,說了句“沒出息”。是,我承認,我沒出息。

手機鏈是我幾個禮拜前在學校旁邊的禮品店裏買的。那個禮品店裏的手機鏈,可以手工定製成名字或名字的縮寫。此刻墜在我手機上一閃一閃的,是兩個帶着水鑽的字母“JF”。

剛說完,我就看到教學樓上江楓的身影。奇怪得很,只要他在視線區域內活動,我總能在最短時間內捕捉到他。他穿着白色衛衣,前兩天見他時他也穿着那件衣服,拉鏈拉起來,胸前就拼出一個完整的阿童木。

他怎麼現在才下樓呢?我眯着眼睛看了看他所在的方向,他正和另外一個男生小心地攙扶着我們年級一個懷孕的歷史老師下樓。

我看得出了神,韓江雪打完電話我都沒反應過來。他猛地在我面前打了個響指,我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

“看什麼呢?”

我朝江楓那邊努努嘴:“你看看人家。”

“我剛阻止了一個準備跳樓的傻×!解救傻×和攙扶孕婦一樣高尚好嗎?!”他把手機重重地放進我手裏。

“你知道嗎,當你發覺你欣賞的某個人比你想像中的更有人格魅力時,是件特值得高興的事。”

“你在說我嗎?”韓江雪嬉皮笑臉地湊過來。

我尷尬地回答他:“不是……”

他胡亂揮了揮手:“算了,不跟你這個花痴浪費口舌了。”

我不屑地“嘁”了一聲,再回頭看時,江楓已經不見蹤影。

大多數人已經從驚魂未定中緩過神來,大家席地而坐,我卻依然執着地站着搜索着每一個穿白色衛衣的男生。可操場上的人實在太多,即便我對他的穿着、他的樣子、他走路的姿態十分熟悉,也還是沒能找到他。

這時候,教導主任要求按班排好隊再統一坐下,我高興得一躍而起。找到自己班的位置后,我和楊惜雨並排坐着,還時不時不甘心地朝二十班的隊伍里望去。江楓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在了我能看見的地方。他似乎在四處詢問着什麼——一定是在藉手機。

緊急關頭記得帶手機出來的人不多,僅有的幾部還都在用着。這個時候我一出現,他肯定感動得痛哭流涕,說不定當場認我做恩人,或者讓我以身相許……反正我都願意呀。我抻着脖子觀察了一會兒,惜雨說的話基本上沒怎麼聽進去,只能敷衍地回答着。

“你怎麼了?”惜雨還是察覺出了我的奇怪。

“尿、尿急。”

“我還以為多大的事呢。”她說著就要站起來,“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不用!一、一分鐘就回來了。”我嗖地站起來朝隊伍後面跑去。

我攥着手機繞到二十班的隊伍後面,蹲着一步一步往前挪。快到江楓身邊時,蘇嘉陽一把拉住了我,我差點兒像烏龜一樣四腳朝天仰面躺着,他卻說:“不好意思啊,我忘記你叫什麼了。”

這人真怪,不記得我叫什麼了幹嗎要拉住我?

“能不能把手機借我用用啊?”沒帶手機又沒記住我名字,可我偏偏記得他叫蘇嘉陽,太不公平了。

蘇嘉陽一說起手機,二十班的幾個男生一齊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幾乎要把我淹沒,“也借我用用啦美女”“先謝謝啦”“美女你人最好了”。本來我想說“我人一點兒也不好”“謝你個頭啊,我不想給你用啦”“除了姓江名楓的其他人都給我滾開”,可我還是虛偽又痛苦地把手機遞給了他們。

蘇嘉陽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你這樣等着也累,這樣吧,你先回你們班的隊裏去,我們用完后,我給你送過去。”

自始至終江楓都在我們這一群人之外,一個人靜靜地坐着。而我,只能咬牙切齒地帶着“你大爺”的表情,重新回到惜雨身邊坐下。可我剛坐下,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又來襲了——這回我是真的尿急了。

我一邊自作自受地抖着腿,一邊看着蘇嘉陽和幾個男生把手機來來回回地傳遞着。過了一會兒,蘇嘉陽倒是信守承諾地親自捧着手機還回來了。

“謝咯,改天請你喝飲料。”蘇嘉陽笑着對我說。

“別改天呀,就現在嘛。”我還沒說話,惜雨卻搶先調侃起蘇嘉陽來,在自來熟方面,她確實比我強許多倍。

我把手機翻過來,底部掛着“JF”的手機鏈只剩一根塑料繩了。我仰頭看着蘇嘉陽,什麼都不顧地一把抓住他的褲子:“我的手機鏈呢?”

“什麼手機鏈?什麼樣子的?”他顯然不知道的樣子。

“就是、就是……”蘇嘉陽和惜雨都疑惑地看着我,我用手胡亂比畫著,剛要脫口而出卻猛地閉上了嘴,“算了,沒什麼,不值錢。”

蘇嘉陽鬆了口氣,我的心裏卻翻江倒海。那條手機鏈可是我花了五十塊錢買的!鑲了鑽的!當時砸了重金下決心要用一輩子的手機鏈,不曾想短短几個禮拜就不翼而飛,命運好幽默。

“都是一群大老爺們兒,笨手笨腳的,不好意思啊。”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去給你們買飲料喝,算賠罪,行嗎?”

“好呀,我和漁歌都要橙汁。”惜雨倒是不客氣,可我的膀胱已經脹到受不了了,聽到橙汁差點兒當場哭出來。

江楓正背對着我和身邊的同學聊天,本來有點兒彎着腰的,聊到了什麼好笑的又直了起來。他借到手機了嗎?打過電話了嗎?會不會是用我的呢?

蘇嘉陽買來飲料,惜雨小聲問我:“他叫什麼啊?”

“好像叫蘇嘉陽。”我不安地咬着吸管,“我也沒記清。”

不出所料,惜雨緊接着問我:“你們怎麼認識的?”

“也不算認識啦,他是韓江雪的老同學,說過幾句話而已。”

“我覺得你跟韓江雪挺般配的,他連小學同學都介紹給你。”惜雨酸溜溜地說,“韓江雪有沒有喜歡的人啊,沒有就趁着沒畢業趕緊追。”

“你可別亂點鴛鴦譜。”我差點兒把橙汁吸進鼻腔里。

惜雨可惜地一拍大腿:“剛下樓忘記帶那本雜誌了,我剛淘的那本雜誌上說,男女之間就沒有純潔的友誼,你跟韓江雪就是這種情況,友情以上,戀人未滿。”

我剛準備反駁,教導主任衝上主席台,拿着話筒說:“經過我們校領導的商量,現決定放三天假!現在分班級回去拿書包。”

惜雨家的司機早就在校門口等候多時,我一個人踢着路上的石子晃晃悠悠地回家。在經過一條小巷子時,我停下來,不自覺地掏出手機,在通訊錄上來來回回按了幾次,視線又一次停在了江楓的名字上。

現在就打嗎?他到家了嗎?他會接嗎?

號碼撥出后依然沒給我一個深呼吸的時間,江楓就接了電話,他接電話的語氣里有些遲疑。

“江楓,我喜歡你。今天很亂,電話也不好打通,我想告訴你,我有些擔心你。”我一口氣說完,心臟重重地“咚”了一聲。我終於說出口了。

這次儘管右手仍不受控制地想把手機扔出去,但左手快速阻止了它。因為緊張,短短的兩句話被我用含混的方言摻雜着普通話說了出來,說完發現自己已經熱淚盈眶,根本無法掌控自己的情緒,隨後聽筒里傳來江楓冷淡的聲音:“哦,謝謝你。”

我是不是該回答:不用謝?

說實話,他後來說了些什麼,是再次嚴肅地感謝我還是求我放過他,是沉默還是讓我不要擔心,還有我的回答,我居然都不記得了。我也感覺奇怪,這明明是最重要的部分,我卻偏偏忘記了。

後來有人問我為什麼突然想到那個時候對江楓表白,我回答:都有人敢喝硫酸銅了,我有什麼不敢的。

其實真正的原因並不是敢不敢的,而是當地面劇烈晃動我躲到桌子下的那一刻,我從韓江雪的臉上捕捉到了恐懼,我當時一定也是相同的表情。如果我們就那樣消失不見,那我不就永遠都沒機會對江楓說出那句話了?

我不能等,我要讓他知道,我要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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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滿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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