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看命
明天戌時見分曉，這句話在杜修明腦海里回蕩着。這夜盲症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治好的呀。別說是這個病，哪怕是臉上長個痘，也得好幾天才能消除。
可剛才杜修明一時置氣，熱血上頭，竟然點頭答應下來了。草率了，實在是草率了，這不是趕着羊往虎口裏送么？
帳外眾人散去，杜安邊拍了拍杜修明的肩膀：“修明，你在這別動，我去給你端點粥過來。”
杜修明這才回過神，一聽有吃的，發現自己又飢又渴，喝了兩大碗。這是杜修明的長處，就算死到臨頭了，也吃嘛嘛香。吃飽了之後，杜修明有一句沒一句，跟杜安邊打聽起來這個世界的信息。
大明嘉靖元年，東南倭寇為亂、北方蒙古俺答、韃靼入寇，連遠在重洋之外的西班牙弗朗機人在沿海劫掠，白蓮教起義此起彼伏，四方天災頻發。大明朝可謂內憂外患，而嘉靖帝此刻年僅十四歲。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位在危機四伏中成長的天子註定不凡。面對這個時代，杜修明本該滿是憧憬，衝出去大幹一番，可他現在卻踟躕於生死之間，尚不知能不能見到明天，準確來說，是後天的太陽。
言談之中，杜安邊不斷暗示，要杜修明養老送終。救命之恩，於情於理杜修明都要答應。可明朝的軍籍是個天坑，讓杜修明望而卻步。
一入軍籍，便世世代代為軍籍，哪怕斷子絕孫，也要從旁系、同族甚至同鄉抓一人來接位。軍籍不可轉其他戶籍，更不能科舉當官。在社會之中，一度被人看不起，低人一等。
可杜修明轉念一想，別人四五歲開始讀書，讀到四五十歲還不一定能高中，他再怎麼牛也和專業戶比不了。不能科舉，損失不大。如果都是混在底層，跟着杜總旗，肯定要比一般老百姓要好過。
到時候藉著給杜家傳宗接代、興旺香火的理由，多娶他幾個小妾，應該不是難事吧？那得買條多大的被子才能蓋得住啊……杜修明想着想着，臉上是一陣晴一陣陰，死到臨頭的事，竟都忘了。
杜安邊忍不住推了推問道：“修明，你想什麼呢？不會是病又發作了吧？我這就去找尹郎中……”
杜修明忙是擺手道：“爹，我在想等這一仗打完去哪裏。我沒什麼本事，怕是無法報答爹的救命之恩。”
杜安邊想了想回到：“你都叫我爹了，什麼恩都不用提了。家裏有百十畝田，一年下來，就算不做事也不愁吃穿。爹命不好，膝下也沒個種。只要你樂意，那百十畝田都是你的。”
動之以情，誘之以利，杜安邊的誠意可以說全拿出來了，只讓杜修明給他養老送終，可杜修明卻反而拿不定主意了。這也不怪他，初來乍到便遇到這天大的好事，誰能不多個心眼呢？
杜修明打了個哈哈：“人家六十歲還能生兒子，爹怎麼能不行呢？等這一仗打完，我替爹去找個四十八歲的黃花大姑娘！”
杜安邊氣笑了，罵道：“鬼話，這世上哪有四十八歲的大姑娘，真要四十八歲還是大姑娘，那就不是人樣了！咳咳……你既不願現在說，那就不勉強你。仗打完之後，你還不願意的話，離開就行。”
杜修明不再說話了，本是大病痊癒，又經歷了這些事，跟着營中將士吃了些肉湯，一頭睡下，再醒來已是次日下午，又快天黑了。
杜修明迷迷糊糊剛醒，只聽得耳邊尹郎中的聲音，道：“老杜，昨夜尹某數了，營中犯病的將士反而多了，這可如何是好？”
杜修明迷迷糊糊間，聽了這話，頓時睡意全無，翻身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杜安邊低着頭，修着自己的甲衣，根本不抬頭，回到：“離戌時只剩下一個時辰，離天黑恐怕半個時辰也不到了。”
杜修明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可很快又鎮定下來了，道：“尹郎中，有句話您一定知道，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就算是靈丹妙藥，這一天怎麼好得了？”
尹郎中回到：“這話我當然知道，可我知道這句話沒用，誰知道都沒用，因為我們等不了。要是全營都瞎了，咱們就只能撤走。這不戰而退的罪，只能讓你去頂了。”
尹郎中的話音停了一下，看向杜安邊道：“劉千總那裏，尹某可以去勸，怕只怕崔明貴帶人鬧事。”
杜安邊仍舊十分鎮定：“尹郎中，你覺得修明這方子，有幾成把握？”
尹郎中回道：“目屬肝，以肝臟補睛目，確實合乎醫理。但萬一要是十天半個月才能治好，誰又能等十天半個月呢？”
杜安邊聞言，果敢地道：“那就行，打一輩子仗，杜某從不多想，什麼都是定數。我看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老天爺會幫他的。”
看命？聽老天爺的？這麼不嚴謹的嗎？
杜修明腦瓜子開始嗡嗡地響，轉眼間夕陽西下。果不其然，崔明貴帶着一群人來了。昨夜，他已得知消息，全營將士吃了肉之後，犯病的人不減反增，這讓他頗有恃無恐。
杜安邊在帳門口坐下，用他那滿是老繭的手，將自己的甲衣上一針一線修補好，似乎毫不關心。杜修明只覺得那夕陽的紅光，刺的眼睛生疼。
越來越多的人過來看熱鬧，人來得越多，崔明貴笑得越開心，似乎都是來支持他的死的。
可忽然只見，崔明貴看到杜修明也笑了起來，他心想杜修明肯定嚇傻了，可他卻發現，杜修明笑得越來越燦爛了，還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崔明貴不由問道：“小子，死到臨頭，你這麼高興做什麼？再有不到半個時辰，就到戌時了，你贏得了嗎？”
杜修明淡淡地回到：“崔百戶，用不着等到戌時，你已經輸了。”
話音一落，杜安邊一臉疑惑，四周的人亦是一頭霧水，不明白杜修明哪裏來的這麼大的自信說出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