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執
人在做夢的時候往往意識不到自己在夢境中。
希斯莉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站在一處懸崖里的森林裏。
到處都是熒光紫和藍的蘑菇樹,奇異的藤蔓從石洞頂高高低低向下倒掛,亮黃的螢火蟲在森林裏漂浮,它們逐漸構成了一條指路的光帶。
“往前走。”
希斯莉的指尖伸過光帶,她摸到了一片虛無。
她低下頭,發現一片蘑菇墊在她的赤足下。
她開始跑起來。
無形的風推着她的後背,彷彿她生出了一雙翅膀。她跳的很高,非常之高,但她再也無法停下奔跑的雙腿。
森林在她身後迅速的遠去了,希斯莉儘可能的跳上一片又一片高高低低的蘑菇。
金幣和銀幣在她頭頂閃閃發亮,它們和螢火蟲一樣,都是虛無的觸覺;希斯莉不知道她有沒有收集到全部的金幣,她只能一直向前奔跑。
好在這種感覺也不壞,蘑菇上有大大小小的氣泡,希斯莉伸手抓過一個,在那一瞬間,她的速度變得更快了,那幾乎是在飛翔!
隨時有可能撞上荊棘和扛着□□的衛兵讓她不由自主地感到腎上腺素飆升,緊張和壓力碰撞出興奮。
“撞上去。”
蘑菇森林的熒光無法照亮整個夜空,但那些螢火蟲再一次飄來,構成了三個字。
荊棘在下一個拐角出現了!
可荊棘叢上方的蘑菇站着蓄勢待發的衛兵,再下方則是萬丈深淵,希斯莉無法減速,那些螢火蟲組成的字絲毫沒有消失,她狠了狠心,微微弓下腰,帶着炮彈一樣的速度,徑直向荊棘叢撞去。
一切都變成了慢動作,希斯莉看見破碎的荊棘叢在她面前炸開,寒鐵一樣的尖刺讓她忍不住眨了眨眼,但她絲毫沒有被划傷。
就像一層無形的規則在包裹着她。
與此同時,遊戲畫面忽然頓住。
希斯莉被溫柔但迅速地從遊戲裏“彈”了出去,在落入無盡的黑暗前,她聽見一道清晰的電子音。
【檢測到未滿二十一歲的玩家非法進入遊戲,將執行懲罰措施。】
我已經滿二十一歲了。
希斯莉用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電子音還說了什麼,但她已經完全墜入了睡眠的黑暗。
【已學會技能:愛麗絲的奔跑】
第二天早上醒來,這個夢已經如同泡沫般被粉碎,一絲記憶不剩。
希斯莉依然心情愉快,即使窗外烏雲堆積,整座城市被沉重的鉛灰包圍,並且很快就會下起大雨。
肯的外套把她保護的很好,即使是在紐約不太清新的空氣里,那條歐根紗裙子依舊沒沾上一點骯髒的痕迹。
【只有鞋子……】希斯莉嫌棄到嘴角忍不住下垂,別過臉去,眼不見心為靜。
她依舊很久沒有這麼委屈自己了。
——抱歉。
肯的意識像水潭深處浮上了一個微小的水泡。
【你醒了?】希斯莉高興地睜大了眼睛。【肯,我處理不好鞋子。】
——我知道你處理不好。
肯平靜且迅速的回應了她。
——希斯莉,我昨天晚上把錢包留給你了,現在下樓去吃酒店早餐,吃飽一點,然後我領着你去你喜歡的服裝店。
【可是我不想穿這雙鞋出門。】希斯莉有些孩子氣的踢了一下腳尖,不自覺地傳遞了同時帶有憤怒和命令的語氣,隨即被自己的尖銳小小嚇了一跳。【哇,】她想,【生病讓我連脾氣都控制不好了。】
——沒關係。
肯吝嗇力道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在希斯莉想法出口的那一剎那就完全理解了她的意思。
【……看,這就是兩隻希斯莉排排坐的好處,希斯莉和希斯莉的想法是共同的……】她胡思亂想道。
——希斯莉。
肯溫柔而堅決的拽回了她被轉移了的注意力。
——我還不能隨隨便便出現在任何人面前,你很虛弱,我也是。
他把這行話在意識空間裏加重了,像一塊字跡清晰的小黑板。
【肯老師的小課堂。】
——在這段時間裏,我能出現的時機只有昨晚,因為那個時候你很需要我。
【我現在也很需要你,肯。】
——希斯莉,聽話一點,去吃早餐。
肯的語氣聽上去並沒有被冒犯的不高興,希斯莉換位思考片刻,意識到如果肯要求自己去做什麼過火的事,她也都會覺得理所當然。
放在其他情侶身上就會顯得太病態了,但這在肯和她的面前很正常,她珍惜自己,總比一點也不愛自己要好。
【好吧。】
她最後妥協道,向自己妥協沒什麼不對的。
酒店早餐沒有什麼特殊的,那只是酒店早餐。
長桌上有自助的食物,班尼迪克蛋,烤吐司,煙熏三文魚,粥,意大利香腸,培根。
希斯莉轉了個身,無數水果和點心被精緻做作的擺在靠牆的櫥窗里,在射燈的照耀中用各種程度熠熠生輝。
…早餐有雪糕這種事也不知道到底在挑戰誰的底線。
【我不餓。】
希斯莉盯着這些,像盯着欠錢不還的仇人。
在發高熱的第三天,她從得來不易的淺層睡眠里被強行叫醒,接下來有數個小時無法停止劇烈的嘔吐與偏頭痛。恨不得立刻昏迷過去,和這個並不美好的世界永別。
胃酸好像在那個時候一併灼傷了她的鼻腔和口腔黏膜,導致她每一次細小的咳嗽和吸氣,都如同劈開一道鮮嫩的傷口那樣劈進了她的後腦。
越痛越想要逃避,越逃避就越會覺得痛苦。很噁心。希斯莉從沒允許自己出現那麼狼狽的姿態,只有在她臨死前的日子裏。
那些是漫長的最痛苦的折磨,對生命,也是對她搖搖欲墜的自尊。
希斯莉冰藍的眼睛裏蓄滿淚水,好在她早已在角落坐下,並沒有因為視線模糊和什麼人再狼狽相撞。
餐廳里沒人會對邊緣坐着的人多加註意,她伸出意識,順着肯的方向,一路走到遍佈月光的空地里。
男人坐在空地上一個燒焦的木樁子上,此時正半側着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擦着手裏的什麼東西,不知道在沉思什麼。
明亮的月光幾乎令人躁狂了,然而在一片混亂的嘩然中,只有肯保持着靜止。
希斯莉,我不是沒吃過更難以下咽的食物:生老鼠的肉,蝙蝠翅膀,山洞裏凝結的水。
覺得恥辱是不必要的。
肯有力的大掌牽起希斯莉,森林在他們突兀的奔跑里變得模糊了,舊日的景象開始飛速倒退。希斯莉也看清了他坐在樹樁子上一直擦拭的東西,那原來是一把帶着尖刺的廚刀,對她來說過大,對肯卻正好,利刃在月光下寒氣森森。
——好好活着是最難得的。
過了一會,肯遮住了希斯莉的眼睛,沒有讓她看久遠的、他自己都很少想起的畫面,僅剩的聲音讓兩個希斯莉都沉默下來,直到希斯莉搖了搖他的手。
她柔軟的指腹也帶着玫瑰護手霜的香氣,像小貓的肉墊摁壓人類的嘴唇。
【你想吃什麼?】
肯點了希斯莉需要吃下的營養食譜,然後回去,繼續擦起了他的廚刀。
希斯莉忍了一會,這次沒有再推開盤子,她挺直腰背,一點一點用刀叉切割,吃的很慢,也很異常艱難。
【我可能會得上厭食症。】
她開玩笑似的在心裏對肯說。
淡藍色的月光恢復了初始狀態,夜風如濤如浪,肯坐在那裏,如同某種永恆平靜和孤獨的具象化。
他沒再說什麼,轉而默默安撫着希斯莉,直到她果真一點不剩的吃下了他安排的一切。
——出酒店門。
肯確認過希斯莉拿着他的錢包,把帶着路標的想法一個接一個傳遞給她。
——向左走五十米,然後右拐。我們得趕在下雨之前回酒店。
紐約的街頭總是因為人群眾多而十分熱鬧,但希斯莉走在其中,依然是顯眼的那一個。
晨間的微風留戀地吹拂着她的裙角和烏黑的發梢,露出希斯莉碎發間冰藍色的雙眸。
一個氣質憂鬱揉雜着天真的女孩兒,肌膚和骨骼渾然天成,雪色纖細,挺拔修長,又因為五官精緻,顯出格外奇異的綺麗來,不管她路過誰,誰都要回頭多看一眼,哪怕這樣的美人是不會關照陌生人的心如擂鼓的,更不會多加在意。
——我早說過你很漂亮。
【我自己看不出來。】希斯莉誠實道,【再漂亮的臉盯着看過二十年也看不出哪裏不對了,我反而只記得你比我期待中的更英俊。】
這條商業街在紐約是高檔地區,但肯留給她的鈔票很厚,希斯莉沒有為自己擔心。
她忽略掉所有若有若無的目光,聽着耳邊肯的指示,徑直朝那家店鋪走去。
正在此時,她和一個長相英俊的黑髮男人擦肩而過。
希斯莉瞥了一眼,發覺他和自己同樣長着藍眼睛,而且他正在和她對視。
【他看上去還沒超過三十歲?】
唯一的區別可能只是他的藍眼睛更淺,希斯莉在匆匆一瞥中判斷出那是晴空藍;而她的更深,還有些剛剛在餐廳的紅血絲。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希斯莉隨即將這個不到一秒鐘的對視拋在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