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篇 5 · 烽火
桑若塵做過很多夢。
大多混亂、破碎、迷幻,夢裏氤氳旖旎若煙雲,夢醒清明沉靜如深潭。
這些夢,總是遺忘的很快,彷彿有一個刷子無情的洗刷記憶里所有的荒誕與虛幻。
睡醒的那一刻,夢境便已支零破碎,待到洗漱完畢、着衣下床,那些在夢中洶湧如潮水的情緒早就伴隨着記憶一同退潮。
他便又是那個無憂無慮的桑若塵了。
當然,也有少數完整的、清晰的、能記住的夢境,錚說,這是婆娑因夢,介乎真假之間,若沉迷其中忘卻自我,便永遠醒不來了。
桑若塵為人散漫而自由,心很大的同時,又有着近乎野獸的敏銳直覺,起初他覺得無所謂,不就是做夢嘛,哪怕夢裏危機四伏,他也不會害怕,因為他知道那是夢,他隨時可以醒來。
然而之後的每一次婆娑因夢,他都會覺得自己沉入了更深的夢境,越來越真實的夢境彷彿現世,宛如泥沼一樣用力將他拽入深淵。
每次要死不活的掙扎着醒過來,他都會捂着胸口,咬牙忍受那令人窒息的壓抑與痛苦,消化夢裏的一切。
他逐漸恐懼,開始不願意入睡。
幸好,他是個修士,長時間不睡覺也沒什麼大礙。
只不過,失去了夢境,他的修為似乎也陷入了瓶頸。
這時候,桑若塵才知道,他之所以修為進步飛速,不少他天賦異稟,而是他……善於做夢。
錚曾經問他,至今為止,做過幾個婆娑因夢。
他輕描淡寫道,約莫幾百個吧。
那是他第一次在錚的那張獸臉上見到驚訝的表情。
錚說:你很厲害。
他挑了挑眉:有多厲害?
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他以為錚在開玩笑,不過是做了幾個夢而已。
直到有次他差點沒能從婆娑因夢中醒來,他才知道,錚所言非虛。
婆娑因夢,是聖人觀世間百態所形成的夢境,對心性、意志力,以及修士的神魂都是極大考驗,對於普通修士而言,經歷一次已經是天大的造化了。
那麼多或長或短的婆娑因夢中,最讓桑若塵難以釋懷,彷彿折磨自己一樣一遍遍在腦中回想的,只有那烽火狼煙的亂世。
亂世,往往伴隨着天災人禍。
桑若塵在這個名為亂世的夢中,是一個因戰亂流離失所的孤兒。
雖然在夢中,他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但身為修士擁有格外渾厚的神魂,他還是展現出了與眾不同的地方——
過目不忘,天生神力。
無論是學文,還是學武,他都能闖出一片天來。
但可惜的是,他只是個流浪的孤兒,根本沒有渠道去拜師學藝。
他只能憑藉著一股子蠻力,在混雜不堪的外城打出了自己的名聲,任何一個流氓地痞,見了他都得好聲好氣的叫一聲:火哥。
對了,他本名霍峰,因戰亂失去家人之後,便改名烽火。
他心裏憋着一股氣,他想着自己早晚有一天會上戰場,騎着大馬,披着鎧甲,手握□□,用力一揮,便親自熄滅那讓百姓家破人亡的烽火!
當然,理想總是美好的。
在他還未成年,還未來得及入伍參軍的時候,戰事便全面爆發了。
大秦以一國之力對抗衛、齊兩國,朝廷發佈了新的緊急徵兵制度。
年滿十二者,皆被視作勞壯充丁入伍。
十四歲的烽火不出意外的被抓進軍隊,成了一個毫無話語權的小卒子。
烽火想着,他是準備長大了就參軍,但不是現在,他現在太過年幼,還不足以讓他在戰場上自保,他得想辦法逃走。
想逃走的又何止他一人?
這個名為朱雀軍的軍隊,早已做好了士卒逃跑的準備,並且冷酷無情的全部抓回來軍法處置。
烽火機靈,是最後一個被逮回來的。
他被壓着在軍營前的空地上打了二十軍棍。
嘶……那力道,相當疼!
烽火懷疑要不是戰事吃緊,軍隊裏缺人,可能他們這些當逃兵的早就被處死了也說不定。
不過失去了修士記憶的烽火骨頭硬的很,身上自有一股叛逆的勁兒,他梗着脖子罵罵咧咧:“我本來就不是自願的!憑什麼抓我?你們不就是怕死,不樂意自個兒沖在前面,就讓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去送死嗎?”
“我告訴你們,你們要不現在就殺了我,不然我下次還跑!我不會替你們這些孬種上戰場的!”烽火忍着疼痛,咬的嘴唇都血淋淋的,卻仍不服氣的大聲嚷嚷。
行刑的是個老兵,聽了這話氣得牙痒痒,忍不住反駁:“徵兵的旨意是陛下決定的,我們朱雀軍保家衛國,個個忠肝義膽,沒有一個孬種!”
本來烽火一個人說還有點尷尬,這下有人接話,就更來勁了,冷笑着說:“保家衛國?保誰的家?衛誰的國?那些穿着錦衣吃着肉食的大人物嗎?”
老兵怒火直往上竄:“當然是我秦國百姓的家!”
烽火毫不膽怯的瞪着他:“那我的家為何不在了?我不是秦國百姓嗎?!”
老兵手裏高高抬起的軍棍一抖,打偏了。
“你說啊!你們朱雀軍不是保家衛國嗎?為什麼還是有人因為戰亂無家可歸?本來活着就很不容易了,現下你們談判失敗了,跟人家打起來了,就把還沒成丁的孩子往戰場上送,這就是你們說的保家衛國?!”
字字誅心,老兵把軍棍抬起又放下,慘白着一張臉,渾身發抖,烽火說的這些他怎麼會不知道呢?軍里也時不時有人議論着,才十二歲的孩子,本來是他們朱雀軍應該保護的對象啊,現在卻被一道旨意送上了戰場……
餓殍遍山野,家家有哭聲。
尤見老來骨,不聞少年人。
老兵嘆了口氣,目露悲傷:“這話……以後莫要說了。”
得虧是在他們朱雀軍,換了其他軍團,早就以大逆不道之罪論處了。
“你心虛了是不是?”烽火昂起頭顱,喋喋不休,“我就知道你們這些軍爺,總是話說得好聽,真上了戰場,敗得快,撤得也快!還有你們的那位陛下也是一樣,天天就知道……那啥……對,文士說的窮、窮兵黔武!完全不懂休養生息!”
老兵抿了抿唇,握緊了棍子,然後狠狠打了下去!
“嗷——!”
烽火不設防的慘叫出聲。
老兵算是狠下心了,一棍接一棍,邊打邊問。
“什麼叫你們的陛下?!那是我們的陛下!大秦的君王!”
“窮兵黔武?你知道什麼意思嗎?你知道如果大秦不窮兵黔武,會怎麼樣嗎?”
“你以為……以為我們、不想休養生息?!”
“我們,比誰都希望……”
老兵抹了把眼淚,紅着眼眶打人。
烽火一開始還挺着背,最後也實在受不了了,“早就滿二十棍了,你他娘的還打?!我要告你濫用私刑!”
“非私刑爾,我允許的。”
一個略帶幾分滄桑的男人聲音響起,緊接着是一連串的腳步聲。
老兵急忙放下軍棍,單膝跪下,“將軍!王副將!”
烽火扭着脖子回頭,就看到了幾個身披黑色盔甲的男人站在他身後,為首的一個年紀稍大,臉上滿是風霜。
這就是朱雀軍的大將軍——
易嵐。
四十多歲的年紀,在這個亂世已經算是老人了,他卻依舊在戰場上奔波。
烽火其實不是第一次見他,在很早很早以前,他還沒有家破人亡的時候,朱雀軍從他家門前經過,那個時候,這位大將軍下了戰馬,向村人借了米糧,也包括烽火家。
然後……
烽火記不太清了,只知道那場戰事是朱雀軍贏了。
可是,年底大雪,田地里顆粒無收,他們村子因為沒有存糧,餓死了很多人。
隔年,有一支敵軍闖進了村,挨家挨戶的找糧,發現沒什麼收穫后,就屠了村泄憤。
那一晚,烽火躲在冰冷的井裏,望着天上的月亮,連哭都不敢哭出聲來。
回憶讓烽火忍不住露出了仇恨的目光。
易嵐走到他面前,低着頭俯視他,“小孩,你恨我?”
烽火收斂表情,弔兒郎當道:“大將軍說笑了,我就一小卒子,哪敢恨您啊!”
易嵐沉默片刻,轉過頭對老兵道:“繼續打,朱雀里沒有刺頭。”
老兵:“是!”
烽火:“……”
老兵再次舉起了棍子,眼看着就要落下。
烽火連忙大喊:“停停停!再打我就要死了!”他沒說謊,本來身體就不是很好,再打下去真要沒命了。
易嵐淡漠的掀起眼皮,“你這樣的,上了戰場也活不過一天,不如死在這裏,還有人幫你收屍。”
烽火突然就覺得憋了口氣,悶的心裏發慌,他反駁道:“那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在戰場上,我是死在敵人手裏,現在,是死在自己人手裏!太不值了!”
易嵐緩緩露出一個笑容,“你不是逃兵嗎?怎麼現在願意上戰場了?”
烽火心裏咯噔一下,知道自己上套了,面不改色嘴硬道:“這……來都來了,不上戰場殺幾個敵軍,不就白來了?”
聽到他的胡言亂語,易嵐也沒說什麼,只淡淡問:“還逃嗎?”
還逃。
這話烽火留在心底,表面老老實實:“不逃了。”
易嵐微微點頭,對着一旁副將道:“這小孩,把他調到玄一隊去。”
副將似乎有些驚訝:“他?……是。”
朱雀軍按照天地玄黃分為四大軍部,每部都按字號分了多個小隊。
玄一,是玄字部最好的隊伍,裏面的每一個士兵都身經百戰。
烽火這個新來的兵卒,是完全不夠格去玄一隊的,他也早做好了被排擠的準備。
但事實超乎他的預料。
根本沒人排擠他,反而都挺照顧他的。
“排擠什麼啊,戰場上的兄弟,那都是過命的交情,可能今早打了招呼,晚上就見不着了,大傢伙兒都數着日子過呢,哪有閑工夫搞朝堂上的那套?”
熟了之後,烽火忍不住問老兵,得到了這個回答。
烽火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就轉移話題,“你們是因為什麼原因加入朱雀軍的啊?”
氣氛一下子沉默了。
一個性格比較開朗的士卒打破了僵局,回答道:“我先說吧,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我家境不好,老爹又生了病,你們知道現在治病有多貴,我根本負擔不起,聽說參軍有錢拿,殺一個敵兵就有一兩銀子,我就來了。”
他揉了揉眼睛,沉聲道:“我不能死的,我死了,我爹就沒有錢買葯喝了。”
自他開口后,其他人也紛紛說出了自己參軍的原因。
“我就是因為敬佩易大將軍,才加入的朱雀軍。”一個娃娃臉目光滿是憧憬,“我發誓,一定要成為易大將軍那樣的人!”
“我比較能吃,家裏人多,沒有多餘的口糧,我只能參軍……其他軍團伙食都不怎麼樣,就朱雀軍吃得飽。”一個傻大個笑呵呵的,“我就想着,在朱雀軍里,就算有一天戰死了,我也是個飽死鬼,不虧。”
另一個面容俊俏的悶聲道:“我出生世家,但因為是庶出,一直被嫡系打壓,只有大秦精銳朱雀軍,能讓我以軍功快速的晉陞。我要堂堂正正的將我娘從後院接出來。”
還有一個年紀僅僅比烽火大兩歲,姓江,稚嫩的臉上滿是堅定,“我參軍的原因很簡單,我祖父、我爹,還有我三位兄長,都是戰死沙場,如今我是家中唯一的男丁,我要證明自己不比他們差,我們江家都是好男兒,願意為大秦流干最後一滴血!”
“當然啦。”少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希望能多賺軍功、出人頭地,給祖母、娘,還有三位嫂嫂撐腰!”
……
烽火沉默着聽完所有,心裏有些絕望,一個個的都有自己參軍的理由,只有他一個人是被逼無奈加入朱雀軍的嗎?
“烽火,聽說你是被抓進來的?”不知是誰,好奇問了一句。
“誰說的?!”烽火炸毛,目光嚴厲的掃過每一個人,“別道聽途說!我是自願加入朱雀軍的,我要用自己的力量,終結這個亂世!”
眾人面面相覷:“……”
江小哥是最捧烽火場的,他原來是隊裏最小的一個,烽火來了后,他終於能體驗一下當兄長的快樂,當下用力鼓掌,“說得好!烽火,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
烽火翹起嘴角,得意道:“我告訴你們,我可厲害了,以後上了戰場,我保護你們!”
“一個不落的帶你們殺出來!”
……
一個不落……
多好的願景。
可惜,他沒能做到。
戰事突起,烽火所在的玄一小隊深入敵後,幾乎全軍覆沒。
烽火連天的戰場上,烽火親眼看着一個個兄弟倒下,他嘴裏喃喃念叨着這個詞,淚流滿面。
一人之力,如何扭轉乾坤?
最後,他只能背着江小哥的屍體,一路從敵軍中殺出來。
“我沒有生病的爹要照顧,沒有困在後院的娘,也不敬佩易嵐大將軍,飯量雖然大,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更不需要向別人證明什麼……我只想,帶你們活下去。”
“你們都高尚,有夢想有需求,可你們……為什麼不活下來?”
伴隨着廝殺,烽火幾乎流幹了眼淚,等他帶着死去的江小哥回到軍營,才發現江小哥背後全是密密麻麻的箭矢。
如果他沒有背着江小哥,被紮成刺蝟的或許就是他自己了。
劣質的鎧甲,根本擋不住鋒利的箭矢。
他癱軟在地,再次淚如雨下。
“烽火,你這次做得很好。”
烽火抬起頭,見到了一個熟人,那日挨軍棍的時候,就是他壓着自己。
“老胡呢?”烽火沙啞着嗓子問。
老胡,就是打他軍棍的那個老兵。
那人淡淡道:“撤軍途中,中了三根流矢,死了。”
烽火:“……”
他說不清此刻心裏什麼感受,悲傷的情緒早已因江小哥他們的死發泄過了,半熟不熟的老胡,他的死訊只是讓他多了幾分悵然。
後來,烽火又上了幾次戰場。
隊友一批批的換,這個時候,他才懂了那日詢問‘為何不排擠他’所得到的回答。
朝不保夕的戰場,哪有閑工夫啊?
而且——
戰場上的兄弟,都是過命的交情。
也許是烽火運氣比較好,無論死多少人,他都依然活着,逐漸成為了玄一隊的領頭。
戰事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朱雀軍里的氣氛越來越沉悶,打起來也越來越凶。
烽火又一次遇到了易嵐大將軍。
他發現,易嵐大將軍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了。
很難得,易嵐大將軍記得他。
“你叫烽火……壯實了不少。”易嵐拍了拍他的肩膀。
也不知為何,烽火曾經的那些怨懟突然就消散了,他甚至能很平靜的說起過往,告訴易嵐,我之前見過你,你從我家借了糧。
易嵐的表情忽而變了,他怔怔的看着烽火,“你是……霍家村的?”
烽火揚起一個笑容,“是啊。”
易嵐的表情更複雜了:“聽說,那年收成很不好。”
“下了大雪,顆粒無收。”
“然後呢?”
“你不是知道嗎?”烽火定定的望着易嵐,他肯定是知道的,不然不會烽火一提起來,他就想到了霍家村。
易嵐低垂着頭:“我必須借糧,朱雀軍……不能挨餓啊。”
“我知道。”
頓了頓,烽火又道:“我不怪你了。”
保家衛國的將士們必須吃飽,因為他們在用自己的命為整個大秦續命。
霍家村,只是必然之下的犧牲品罷了。
“別恨陛下,他是個好君主。”
“是這個世道太艱難了,天災人禍到一塊兒去了,就好像,是上蒼不讓大秦延續。”
“不給我們休養生息啊。”
“陛下也沒有辦法了,不窮兵黔武,就要滅國。”
“生為大秦人,只能奮死一搏!”
那一天,易嵐跟他說了很多,他靜靜的聽着,心裏那個許久沒冒出來的念頭,又一次席捲而來。
熄滅烽火,還天下一個太平。
他要上蒼,再也決定不了人世間的清平!
自那日起,烽火奮勇殺敵,立下的軍功都被他轉給已經死去的隊友了。
他們的夢想與需求,他來替他們完成。
沒了軍功,他就依舊只是一個士卒,每逢戰事,他都衝鋒在前。
人人都說他悍不畏死,只有他知道,他不是不怕死,而是他潛意識覺得,他不會真的死。
他說不清這種感覺是什麼,就好像……好像,是一場夢?
他若是死了,夢就醒了。
他覺得如果自己繼續思考下去,可能會發生什麼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但他卻抗拒思考這些,他……不想醒。
直到有一天,一隻箭矢衝著他射了過來。
他睜大了眼睛看着那隻箭矢離他越來越近,而時間彷彿也在此刻流速減緩。
周邊的一切冒出了白色的光芒。
“咔嚓!”
就像一面碎掉的鏡子,戰場破碎了。
屬於桑若塵的回憶,解鎖了。
他流下了屬於烽火的最後一滴眼淚。
他還未終結這個亂世,怎麼能醒過來?
桑若塵回到現世后,瘋了魔一般想要再次進入那個名為亂世的婆娑因夢。
猙只冷靜的告訴他,婆娑因夢沒有重複的,醒了就是徹底醒了,不會續上的。
那一刻,桑若塵幾乎要哭出來。
之後,桑若塵又做過很多夢,但沒有任何一個像亂世那般動人心魄。
“戰場上的兄弟……”
桑若塵輕笑一聲,看着面前這扇門,輕輕推開。
“我一直都相信,目前所有的困境,都是因為現在的我能力不足所造成的。”
“婆娑因夢不能續?我偏要續!”
所以,大道三千,當有一條大道,直指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