鈍刀
一干人等先屏退至牢房外的過道。
郝順這才嫌起獄中悶熱,一脫下狐氅,後頭就有人給他接着。
小太監彎腰壓低了聲:“郝公公,外頭燕相國派人來催過兩次了,都這會兒了皇上還要瞧什麼?”
郝順拖着慵懶尖細的嗓音:“你是不知,三十年前的殷皇后是個千年難尋的絕世美人,殷太子林鳴璋長得像殷帝多些,也算是少有的英俊了,可這殷哀帝的眉眼身段都是照着他母親刻出來的,要不是礙着他殷朝餘孽的身份,多得是權貴想養着寵着。可就算這樣,七年來夷越、東都那些個郡王鄉王還不是對其暗中幫襯拉攏,誰知圖的是什麼。皇上只是想瞧瞧那他長什麼模樣,不打緊。”
“可若皇上真瞧上了那餘孽,要多留他幾日,燕相國那頭可要如何交代?”
郝順似是有所忌憚,瞪了他一眼。
小太監忙噤聲不言,俯身給他敬上了一盞茶。
待到他將茶沫吐回杯中,才不緊不慢道:“皇上不愛美人,他曉得分寸。再說咱們皇上大了,不比幾年前好管教,在人前也得給他留點面子。燕相國日理萬機,哪曉得這其中道理。那林荊璞說白了就是個前朝囚俘,早晚得死,他催那麼急作甚麼。”
小太監笑眯眯地給他捶肩:“還是公公思慮周全,誰不知皇上是公公您一手教導大的,公公為大啟操的心,可一點都不比燕相國少。否則就憑皇上原先那股賤養出來的鄉野子氣,怎能妥妥帖帖地坐在龍椅上。”
郝順擱下茶杯:“上不了檯面的話,也別拿着來哄咱家開心。”
小太監笑得更甚了:“是,郝公公訓的極是。”
牢內。
兩名獄卒將林荊璞重重丟了上前,背後胸前的傷口裂開,衣衫之下是血肉模糊,連呼吸一時都困難了起來。
魏繹的金履踏進了濕漉漉的枯草堆,隨手拿了盞獄中的油燈,端詳起林荊璞的臉。
燈舉得近,魏繹人卻隔得遠,舉止輕佻但不輕浮。
這會兒光又太刺了,教林荊璞睜不開眼。
魏繹:“你與你兄弟長得不像。”
林荊璞有些累了,面無血色,喘了兩口,啞聲道:“你,怎知不像?”
“當年殷太子受戮於通往延華門的地下密道中,父皇命將其頭顱懸挂於鄴京城門示眾十日,朕有幸得以見之,是有帝王之相。”
林荊璞一個寒噤,手腳上的鐵鏈鋃鐺碰撞。
“還不止,”魏繹瞥了他一眼,面不改色道:“先父是薊州啟豐人,起兵前做的是屠夫營生,刀工了得,他曾親手將殷太子的腱子肉切成了薄片,烤熟了給朕吃。”
這是林荊璞不知情的事。
鐵鏈止不住地響,很快還是止於平息。
他低頭咬牙,抬頭又勾起不明的笑意來:“我與皇兄的樣貌是不大相像,但畢竟是同個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想來味道應當差不多。怕只怕你的刀工還比不上你那屠夫父親,或是連把像樣的刀都沒有,宰我不得,烤我不得。”
魏繹嗤:“案上魚肉,鈍刀即可。”
林荊璞笑:“是了,可不就是一把任人驅使的刀么。”
魏繹一把抓過林荊璞胸前的鐵鏈,陡然變狠了,迫使他抬起了下巴。
林荊璞這才算看清魏繹,龍紋金珠掛在額前,擋不住他瞳中暗藏的狠戾之氣。
兩人素日裏都藏得深,哪知仇敵一見面便露了型,先逞了一番口舌之快。
誰更動氣,誰就輸了。這道理連鬥氣貧嘴的七歲小兒都明白。
於是魏繹很快便鬆了手:“燕鴻要殺你,郝順要殺你,啟朝百官皆要殺你祭天,你死一百次都不夠,又何須朕親自動手?”
林荊璞臉上始終掛着淡淡的笑意,眼眸微合,也不再接話,似是無心再與他費口舌。
魏繹挑眉,了無生趣地看了他一眼,猜不透他是要死還是要活。
驀的,獄中一陣無名風動,火燭竟滅了大半。
牢房的草垛中忽飛出兩個獄卒打扮的蒙面人,持刀三兩下砍斷了林荊璞身上繁重的鐵鏈,一腳踹開牢門,拉起他便欲往外跑。
林荊璞始料未及,動彈之中咳出一口鮮血來。他這一月來受盡了折磨,腿腳都是廢的,全得靠人支着,一時也走不遠。
他望着那兩個眉眼陌生的人,微微皺眉:“誰讓你們來的……?”
兩人並不看他:“吾等是奉伍老之命,劫二爺,殺啟帝!”
話音剛落,不知從哪又多出了五六個黑衣刺客,直奔着魏繹身後殺去。
“魏狗受死!”
魏繹反應極快,往後退了幾步,他手旁並無軍械,便一腳踢翻了身旁的火盆,通紅的炭火朝那幾人飛去,隔開了數米之遠。
“護駕!快護駕——”
聞聲前來的獄卒與禁軍隨從紛紛趕至,可這幾名前來劫獄刺殺的林殷餘孽顯然都是精銳高手,不好對付。
郝順打了個盹兒,方才在過道中聽見救駕聲與禁軍齊整的腳步聲,嚇得茶水都打翻了,慌亂道:“哪裏來刺客?!”
“是那餘孽的同黨!公公莫急,常統領已帶着八百禁軍從最近的棠棣門趕來護駕了,想來皇上不會有事。”
郝順聽罷,頓時冷汗涔涔而下,口中不知在胡亂唾罵些什麼,也不敢往獄中走去。
禁軍還未趕到,從棠棣門趕至天牢最快也得半炷香的功夫,這時辰又是禁軍換班的點。
他們是有備而來。
獄卒圍困了幾名刺客,可刺客挨着皇上近,尚未控住場面,對峙不下。
林荊璞望見眼前這番形勢,又看了眼魏繹,忽捂着胸口忍痛喝道:“當今啟朝閹人禍國,佞相霸權!汝等明面上吃的是官家糧,可你們家中的妻兒父母又有幾頓飽食?中原復殷之士比比皆是,何不殺了這傀儡魏帝,同謀大業!大殷復興之日,我許汝等復國元勛之功名!”
鴉雀無聲。
魏繹聽言一滯,不住冷冷發笑:“亡國雜碎,偏要做困獸之鬥。”
劍拔弩張,說時遲那還是快,林荊璞身旁的一刺客趁獄卒不備,舉刀刺向了魏繹。
魏繹一個側身,順勢躲到了林荊璞身後去。
而那刺客不知是用力過猛,還是沒拿穩刀,落空后微微踉蹌了幾步。
林荊璞眉間一凜,猛然察覺此事有異,可等不及閃躲,刀劍無眼,那刀鋒已直直朝着林荊璞的腋窩子砍了下去!
鮮血淋漓!
他當時便沒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