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

對峙

宮外的煙火徹宵通明,包裹着皇宮內的肅殺之氣,甚是違和。

除夕守歲,安保慶與他的手下卻只能跪在衍慶殿外聽爆竹歲除。宴上曹耐死在了他的看管之下,不但沒能從林荊璞口中套出玉璽的下落,還白白賠了撬動鄴京諜網的線索。那可是曹問青的兒子。

刑部失職,按理,他是頭一個要論罪的。

冷夜裏下起了淅瀝的小雨,燕鴻回了趟相府,換了身輕便的衣裳,連夜乘馬入宮來,見到這幫人還在衍慶殿前跪着。

燕鴻沒知會安保慶,便摘了篷給太監,領着人要進殿面聖。

安保慶淋着雨,往前一俯,疾呼道:“燕相!是下官辦事不力,可懇請燕相務必向皇上言明,此事必是林殷餘孽所為!他們殺了曹耐,這是要棄車保帥!”

夜很深,他看不清燕鴻的臉。

“你想指證餘孽殺了自己人。證據呢?”

安保慶在窪地里挺身:“那名宮婢已死,可只要……”

雨聲漸大,也蓋過了他的聲音。

燕鴻肩上沾了雨水,他輕撣了撣,道:“想立功是好事,這些年你也為我朝立了不少功勞,本相亦知道你的難處,可這節骨眼上,你先得避嫌。因岔子出在你這,本相不得不退一步,此案皇上已親指了刑部的其他人來查,由本相親監。你不必插手,也不必再跪了。”

六部從不缺想往上爬的人,刑部亦是。

這些年刑部官員在安保慶統管之下,都深諳一個道理:想要往上爬,只須想盡辦法將林殷餘孽狠狠踩在腳下,這便是不次之遷、官運亨通的良道。

安保慶聽到這案子還是交給刑部處置的,暗鬆了一口氣,可留意到跟在燕鴻身後要一同面聖的人,略微驚愕:“皇上親指查案的人,是他?”

燕鴻身後的少年郎顏如冠玉,又氣逾霄漢,正身朝他一拜:“尚書大人,正是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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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寧為鈞,參見皇上。”

魏繹手不釋卷,瞧了一眼,閑散問:“你就是寧為鈞?官居何職,現食幾品俸?”

“回皇上,臣現任刑部提牢司副吏司,從六品,月俸四石。”

魏繹頷首,又問:“四石夠家中開銷么?”

“回皇上的話,父母已故去,家中人丁單薄,唯有長姐相依,四石足夠了。”

待魏繹還要問別的,燕鴻坐在一旁,冷冷地打斷了兩人的閑談:“皇上,安保慶還在外頭跪着。”

“朕又沒怪罪他,跪着做什麼。去通知安老先生,趕緊抬個轎子把兒子接走。”

“是。”

寧為鈞見皇上不再過問私事,也肅聲稟明公事:“臣受命查案,已連夜將與行刺宮婢有往來之人都扣押了,臣向皇上稟明過後,便去一一審問。行刺的宮婢喚作劉娥,年二十七,是鄴京人,家世還算乾淨,查不出什麼端倪,新朝伊始她便被賣入宮中,如今已是萬祥殿的主事。劉娥行刺所使的是最尋常的梅花匕,材質平平無奇,鄴京上百家鐵鋪都能買到,這個級別的主事宮女想托採辦出宮買把防身的匕首,也不是什麼難事。”

魏繹一頓,擱下了書卷,嗤道:“都過去幾個時辰了,就查到這些?安保慶是要比你能耐許多。”

寧為鈞沒跪下,倒是愈發不卑不亢:“臣不敢怠慢,劉娥那邊暫且耽誤,是因臣發現御賜的那碗魚翅螃蟹羹中被人下了毒,且滿殿唯有皇上的那一份有毒。”

“有人想要毒害朕?”魏繹故作緊張。

“不錯,此事關乎皇上安危,比曹耐行刺更為要緊,所以膳房從採買到試菜的宮人,臣也一併扣押了審問,因此才耽擱了。”

魏繹攥着雙手,往前一探:“那,可查出來是誰要毒害朕了?”

“尚未查明,但此人應對皇上的喜好口味有所了解,知道皇上愛吃蟹。還能打通內府膳房上下,其在內府之勢足以想見。”

殿內突然寂靜了。

君臣三人各懷心思,目光交匯的那一剎,屋裏燈又暗了一些。

燕鴻穩聲提出質疑:“下毒之人,會不會也是劉娥?她或許在端走菜肴之時,趁機將毒藥放入了羹中,皆是為了毒死曹耐。”

寧為鈞:“燕相說得也不無道理,可試問此婢既然備了毒藥要毒死曹耐,又何必再多此一舉藏一把匕首?就算她是為了保險起見備了兩手,那她又是如何提前預知皇上要賜羹給曹耐?依卑職看來,這下毒之人與行刺之人,必是兩撥勢力,只不過是這行刺之人先得了手。”

魏繹頓覺口乾舌燥,掀開茶蓋,喚了聲:“郝順——”

無人應答,上來一個面生的小太監:“皇……皇上,郝公公他他不在……”

“今日不是他當值么?”

寧為鈞替那小太監說:“回皇上,郝公公也被臣扣在了刑部。”

魏繹挑眉,重重地扣上了茶蓋,不悅道:“你一個從六品,膽子倒是不小。堂堂內府總管說扣就扣,那依你所見,郝順是行刺那撥的,還是下毒那撥的?”

寧為鈞官小,倒是不怕觸碰逆鱗,他篤定不疑:“依臣愚見,下毒一事,論在內宮手眼通天的本事,郝公公的嫌疑最大;而劉娥行刺,也八成與他逃不開干係。”

“前者揣測勉強說得過去,後者又是憑什麼依據?”

寧為鈞目色平穩:“劉娥,乃是郝順的對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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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蒼茫,霧中遙遙走來兩匹馬,馬背上的人都年紀尚小。

“二皇子,來日待你皇兄垂衣而治,你就去跟你皇兄求求情,你我便不用再背這些惱人的書文了!再讀下去人都讀傻了,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這皇子侍讀我早就不當了!”

“可是,可是曹將軍唯你一子,你不上進,將來誰替你曹家承襲爵位?”

“小爺才不稀罕那爵位,誰愛拿拿去!”

“這話叫你爹聽了,怕是得動怒。”

他快馬鞭策,笑得甚是恣意:“曹問青不過才平定了三個州就當上了大將軍,有什麼了不起的?小爺將來可是要為大殷收復整個北境的,哪能瞧得上他繼給我的爵位?駕——”

“曹耐,曹耐……”

他喚他,那人騎着馬不回頭。

“曹耐!你回來!”他撕心裂肺。

“曹……”

血光一現,人與馬都翻了。

林荊璞從夢中猛地驚醒,衣衫松垮,渾身無力,挨着後頸的地方都濕透了。他想起夢中之景,胸中鬱結難散,手攥着被褥,五指差點要將那絲綢給撓破。

有人給他遞了一杯水。

是魏繹。

“這次是熱的。”

林荊璞接過:“多謝。”

他喝下熱茶,心神稍定了。

“夢見什麼了?”魏繹頗有玩味看着他這大汗淋漓的哀楚模樣。

林荊璞抿唇不言。

“曹耐跟了你那麼多年,說棄就棄了。林荊璞,你還真是個性子薄涼的禍水。”

說這話的時候,魏繹眼盯着汗珠從他的鬢邊滴下,一路順着下顎聚在了下巴尖上。他此刻心中疑惑的並不是案情,而是這人的下巴怎會生得這般剔透好看,是為尤物。

林荊璞緩緩抬眸:“曹耐不是我要殺的。”

魏繹把玩着玉扳指,與他四目相對:“你這樣盯着朕是想做什麼?”

林荊璞抿了一口茶,眼角稍沉:“你野心不小。”

“瞎掰扯什麼?朕聽不懂。”

林荊璞沒再看他,只盯着掌心的熱茶:“這杯水裏,你也下了毒么?”

魏繹一滯,詭笑道:“既疑心有毒,你還喝?”

林荊璞不再出聲,默着淺笑,又將那茶喝得見底。

倒是魏繹坐立不安起來,他警惕地掃了眼四周,覺得這間偏殿的牆不夠厚實,總是漏風。可無論風是從哪條縫吹來的,他都已被林荊璞看穿。

少有人能在這樣的林荊璞面前沉住氣,魏繹亦然,不由斂笑:“是誰告訴你那羹有毒的?”

“猜的。”

“猜?”

“你不惜昏聵之名與我親近,又借你愛吃的一道御膳賜給曹耐,不就是一招弩下逃箭,讓在座之人都幫着排除你這皇帝的嫌疑嗎?既然是從吃食入手,那就只有下毒了。”

魏繹公然在宴上與林荊璞親近交好,無非是為了讓百官信他耽於林荊璞、想討好他,自然就沒有殺曹耐的道理。

再者宮中內侍皆知魏繹愛吃螃蟹,所以無論刑部怎麼查,結果都會是亂臣賊子投其所好意欲毒殺皇帝,沒人會懷疑是皇帝為了殺曹耐,而給自己愛吃的食物中下毒。

“你心思了得。”魏繹不再藏掖,頓了頓,扳指停止轉動,睨眼道:“有句話燕鴻說對了,是得早點殺了你,以絕後患。”

經過此遭,林荊璞反倒不再顧慮自身性命,說:“你手段也了得,要不是我清楚你平日待我究竟如何,也不會懷疑到你的身上。可你為何要設計阻攔此事,利用曹耐逼我供出玉璽所在,不是對你百宜而無一害嗎?”

魏繹輕嗤:“你以為燕鴻和安保慶是真心想替朕拿回傳國玉璽?他們哪有那麼好心,若是得逞,你得死,朕有朝一日也要亡。”

林荊璞微微皺眉:“什麼時候你我的命竟綁在一起了?”

魏繹答非所問,“可惜了,朕處心積慮,還是沒來得及把曹耐毒死。要早知道有人來殺他,朕還玩什麼火呢,差點燒着自己。”

他是在埋怨林荊璞。

“曹耐不會白死。”林荊璞忽慢聲道。

魏繹看向他,挑釁中帶着絲與帝王身份不符的輕佻:“你要想復國,路還長着。”

“曹耐不會白死。我是往近了說,我不會讓他白死。”林荊璞重複了三遍。

魏繹發覺這位美人終於肯露出了刺尖,他不動怒,反而笑了,心癢想挫挫他的銳意:“林荊璞,你料敵如神,心思縝密,可你偏偏錯漏了一件事。”

“什麼事?”

魏繹彎腰,幾乎是咬着他的耳朵說的:“朕最不喜吃的就是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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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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