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其馬

薩其馬

市公安局距市政府不遠,臨着東西主路新起的辦公大樓,刑偵總隊沒獨立出來,也在樓里辦公。

隊裏剛結了個大案,人困馬乏,趕上周末沒人坐班,六樓的大辦公室靜悄悄,辦公室東面最靠里的大辦公桌坐着一年輕人,正在蹙着眉頭翻動一摞厚厚的案卷。年輕人黑襯衫的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的手肘有着完美的肌肉線條。

桌角的電話突然炸響,話筒剛被拾起,裏面立即傳出氣吞山河的呼喝聲,“給你打手機你不接,一猜你就在辦公室,我給你買那玩意,不是讓你拿它當磚頭砸人腦袋,入網費多貴你知道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說你哪天沒在加班?累成那熊樣,哪天再被歹徒插一刀哏兒屁了,我和你媽還得去給你收屍。還有那車,你還回來幹嗎?咱有錢開好車怎麼了?就你們隊裏那破金杯,追個嫌疑犯再把軲轆跑掉了,逃犯要笑掉大牙。”

“爸,有事說事。”年輕人耳膜被震得嗡嗡響,老陳這張嘴啊……

“你媽讓你晚上回家裏吃飯。”

“沒空。”

“臭小子,”對面罵了一聲,突然泄了氣,聲音低下去好多,“兒子,爸都放下了,你就別折磨自己了好不好?至於你媽……她腦子不好,你甭管她。”

“沒事我掛了。”年輕人合上話筒,把他爸的怒吼隔斷在電話線另一頭,搖搖頭,就老陳這精神頭,說不定真能當上省城首富。

目光重新落回接電話前正在細看的一張照片上,兇案現場照,不血腥,但詭異得可怕,這些年已經看過太多次,男人目光不再有起伏。中午飯沒吃,經老陳提醒才感覺出餓來,男人不打算再看下去,站起身把桌上東西仔細收拾好,鎖進檔案櫃,套上夾克,下樓找食吃。

時間臨近傍晚,西北風吹得挺猛,街上行人被颳得東倒西歪,陳星耀把夾克衣領立起,沒急着走,站在辦公樓底下點了根煙,給自己一根煙的時間考慮,要不要回父母家一趟,不怪他磨嘰,實在是發愁見他媽。

見北面馬路騎過來一輛三輪車,不注意都不行,三輪車拉了滿滿一車柴火,跟個移動的小山包似的,騎車的是個女孩,纖瘦的身影背負身後的小山,像只托着巨殼的蝸牛。

女孩正要騎車往西拐,背弓成蝦子,艱難地踩着腳踏板,因為負載太重,又迎着風頭,只把車往前推進了一點點,眼看控制不好就要翻車。

他干刑偵,對人臉幾乎過目不忘,認出女孩就是那天在西塔街上放言要買車的姑娘。對她印象深刻,不是因為她的豪言壯語,反而是她說這話時的神情。

他姥爺是教育出版社的,小時候硬逼着他和姐姐看了好多大部頭,見女孩活靈活現地向弟弟許諾的樣子,不知怎麼想起《紅樓夢》裏形容探春的話,“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車是死的,人是活的,誰說這樣鮮活的女孩沒有實現夢想的一天?

甄珍牙關緊咬,拚命踩着三輪,柴火灶要燒大柴,趕上鐵路貨站賣處理的木頭,她圖便宜多買了些,運氣不好趕上起風了,不說前世,原主也是被父母呵護着長大的孩子,哪裏登過三輪車?這會後背都汗濕了,心裏不停地給自己鼓勁,再堅持兩個路口就要到家了。

鼓勁沒用,力氣馬上要用盡時,身後車身突然被往外挪了個角度,一個推力過來,車子順利拐過了路口。

應該是有好心人幫了自己一把,甄珍停下車,見車後走過來一高大的男青年。

極為英俊的長相,氣質卻冷冽非常,欸?好像認識,“你是子彈頭。”不是疑問是肯定。

她對那天看到的車喜愛非常,回家后找資料查了車價,福特子彈頭,高配的進口車,要四十多萬呢,離她能買得起還要好久,好像吹牛吹大了。因為出過丑,對車主就記得格外牢。

陳星耀心中微訝,那天正在盯梢不適合露臉,沒想到這姑娘光憑雙眼睛,隔了這麼多天還能把他認出來,這樣的眼力已經超過隊裏大部分人。

男人不說話,沉默就是變相承認。長得帥,有錢,還心善,這樣的男人可不多見,現在女孩子最鐘意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甄珍倒沒那方面想法,揚起笑臉,誠懇道了聲謝,登起車就要往家走。寶庫粘她,見她出門這麼久還不回家,估計要哭鼻子了,得快點回去。

登了一下,車子紋絲不動,見車身被男人把住,甄珍疑惑抬眉,“還有事嗎?”

“沒看車頭都翹起來了嗎,你還頂風騎,什麼時候能蛄蛹到家?下來,我幫你騎回去。”

確實,後頭柴火太沉,她這點體重壓不住車頭,沒拐彎之前順風還湊合著騎,這會蹬着翹起的軲轆有點像表演雜技。

但麻煩人家幫忙送到家,甄珍沒那麼大臉,“不用了,還有兩個大路口就到我家了,我慢慢往前蹭,慢點就慢點。”

怪不得這麼短時間見着這姑娘兩回,原來人就住在附近,陳星耀哼了聲,“前天南邊十馬路,有人下班在單元門門口被敲了後腦勺,包被搶走,那人躺在醫院到現在還沒睜眼呢,這是最近的第三起,兇手流動作案,專挑剛摸黑的下班時間動手。”

“……你是警察?”甄珍反應很快,不穿制服,應該是斜對過市局的。

“知道還不下來。”

既然有人愛為人民服務,沒什麼理由拒絕,甄珍下了車換男人來騎。同樣是腿,人家長腿一蹬踏板,車立即滑出去三步遠,差距啊。

碰到眼力好的,陳星耀格外上心,問跟車走在一旁的甄珍,“你認人一直都這麼厲害嗎?怎麼認出我的?”

學廚藝辨認食材跟認人是一個道理,她從小就精通,沒什麼方法,笑着道:“是天賦,就算把公王八放到母王八堆里,我也一眼就能把它給找出來……”好像說錯話了……甄珍急忙擺手,“說的不是你。”

越描越黑,某隻公王八薄唇微勾,看了眼身旁的姑娘,“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了個童話人物的……姐姐,賣柴火的小女孩。”

甄珍:“……”

她收回剛才的話,白馬王子風度翩翩,哪有這麼毒一張嘴。

毒嘴碰上嘴毒的,話不投機,反正風大,乾脆閉嘴。

陳星耀速度不慢,沒幾分鐘就蹬到杏花巷路口,剛要往裏拐,見一中年婦女身後跟着個瘦高個小青年急急往外走,見到甄珍一臉驚喜,“甄珍你可算回來了,咋買這老些柴火,這大風豪天的,天眼瞅着就黑了,寶庫在家都急哭了,趕上你朴叔跟劉叔都不在家,我尋思帶廣義出來迎迎你。”

見兩人接過手幫忙推車,陳星耀轉身退出巷子,沒聽那中年婦女提女孩的爸媽,八成可能是人不在了,她這個年齡頂多剛上大學,玫瑰花一樣的姑娘,家境所迫硬是把自己磨礪成堅韌的蒲草,好在周圍有一幫熱心鄰居,在這個人情逐漸冷淡的城市倒也難得。

走了一會,身後傳來追趕的腳步聲,陳星耀挑眉回望,叫甄珍的姑娘追到近前,彎腰拄着膝蓋呼哧呼哧直喘氣,“你走得也太快了,差點沒追上,我沒什麼拿得出手的,這是自己家做的薩其馬,你拿回去當個零食吃,再次謝謝你,走了哈,你路上小心。”

杏花巷傳統,送完東西轉身就跑,抱着懷裏被硬塞過來的牛皮紙袋,男人的嘴角勾了勾。

紙袋中溢出淡淡的牛奶甜香,男人原本就餓了,伸手拿了一塊出來,撕開裹點心的薄油紙,切得方方正正的薩其馬因為添加了蜂蜜,有着黃澄澄的油亮色澤,咬一口,酥鬆綿軟,不甜膩,芝麻香混合在面香里,回甜是濃郁的奶油味,最正宗不過的老味道。

不得不說,甄珍很有一手,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能把這一傳統滿族食物做得這麼好。

一塊薩其馬不光讓空空如也的胃得到慰藉,連心口也熨帖了一絲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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