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筆端少年 (1)
春天,萬物復蘇,連牆角的縫隙里都冒出了青苔的嫩綠。夏蘿音側頭趴在桌面上,她的位置正好屬於班裏最靠近角落的地方,一年四季都照不到陽光,加上隔壁就是廁所的洗手池,牆上總是濕漉漉的,便成為了奇形怪狀的菌類最喜歡待的地方。
如今春天才剛剛踩着腳步到來,這牆角里便冒出了青苔。講台上老師正講着課,夏蘿音卻全然沒有聽進去,只注意着這嫩綠的東西。
忽然間,彷彿那一團嫩綠微微動了一下,夏蘿音垂下頭去仔細看着,牆角的裂縫居然在這一刻“咔嚓”一聲裂出一道口子來!夏蘿音驚得眼睛瞪得滾圓,更是把身子往桌下埋……
這座學校曾經是一座擁有百年歷史的圖書館,藏書百萬,其設計如同一座古堡神殿,據說是由一個外國人出資建造的,後來中國抗日戰爭勝利,侵略者從國土上離開,便留下了這座圖書館,因為大部分圖書又厚又重,他們無法全部撤走,就將剩餘的圖書燒光了。幸運的是這座古堡留了下來,後來被改建成學校,也就是現在的聖德彼利亞學校。
大概是因為這個學校實在是太破舊了,牆角才會有裂縫吧?
夏蘿音伸手在那青苔中間摳了摳,忽然一顆佈滿黏土的橢圓形東西從裏頭掉了出來。她立刻伸手將它撿起來……這顆橢圓形的東西摸上去有一些冰冰涼涼,用手一擦,那些黏土立刻掉落到了地上。
好像是一顆寶石?
她有些意外,正要把它擦乾淨,突然頭上響起一聲厲喊:“夏蘿音,你在幹什麼?!”
她嚇得手一松,那橢圓形的東西便掉到了地上。班主任彎腰把那髒兮兮的東西撿了起來。“夏蘿音,你上課開小差不算,居然還敢帶這種東西到學校里來!不知道好好念書,整天都偷懶,你對得起你父母給你交的學費嗎?!”
“呃……我是特招生,不用交學費。”夏蘿音愣了一下,然後平靜地回答道。
老師當時的反應就是倒抽一口氣,她恐怕很想一拳頭把夏蘿音打到牆壁上去,但是一想起為人師表、為師重道等幾個字眼立刻冷靜了下來:“下課後到辦公室里來一趟!”
結果總是這樣,在這所名門學校里,她就是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所有的學生都戴着價值連城的手錶,拎着價值連城的包,哪怕是手裏的一支筆,都可以買下市區裏的一個店鋪。而她,除了這身學校里發放的校服以外,實在找不到有什麼東西是價值超過1000元人民幣的了。
老師們很少在課堂上發脾氣,因為所有下面座位上的都是未來的企業家、官二代,甚至還有某些國家的皇室成員。無論他們怎麼不認真、怎麼不聽話、成績怎麼差,老師都會面帶微笑地為他們講課。除了對待她……
她是特招生,以全校最優異的成績被免學費外加獎勵雙倍的獎學金招入學校。然而這原本應該是最光榮的事迹卻讓她成為學校里獨樹一幟的異類。她沒有強大的家庭背景,沒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錢,老師們對待她,自然也不會像對待其他學生一樣溫和。
從辦公室里出來已經很晚了,老師把那顆從牆壁上摳下來的橢圓形寶石還給了她。在他們眼裏,像夏蘿音這樣家庭背景的人,是不可能擁有價值連城的東西的。
夏蘿音單手拎着書包,另一隻手拋擲着已經被洗乾淨的寶石。
這顆寶石十分漂亮,赭紅色,舉到空中可以透過陽光看到裏面晶瑩剔透的光澤,好像夜空中無盡的銀河,深邃明亮。
因為留得有些遲了,遠處天空中的雲都被夕陽映得一片通紅,如同這寶石的顏色。學校的正大門已經關上了,外面原本停着的一長排名牌車也已經開走了。幸運的是旁側的小門還開着,那是專門給教師職工進出用的。
夏蘿音一邊把玩着寶石一邊推開鐵門正要往外走,忽然身後伸過來一雙手直接握住了她拋到半空中的寶石。夏蘿音一怔,她轉過頭去,看到一個銀色碎發的少年正站在她的身後,白色的校服上鑲嵌着一圈金絲藤蔓,價值連城的領帶上別著一枚薔薇花的徽章。
“這是你的寶石?”那少年一開口,聲音帶着一股壓迫性的強勢。
夏蘿音不認得他,卻認得他胸前的薔薇花徽章。聖德彼利亞學校有嚴格的等級制度,身穿白色金絲校服的學生被稱為白金學生,他們的成績均在全校前十以內,家庭背景十分雄厚,富可敵國的富可敵國,權勢強大的權勢強大。第二批學生是身穿黑色鑲銀的校服,這一類學生倒不是按成績劃分的,而是家裏有不少錢財並且同樣或者從政的富二代兼官二代。而如今當官的大多都是有錢人,所以學校里黑銀學生是佔了大多數的。最後一批則是純有錢人,這部分人的父母都是乾乾淨淨的商人、生意人、企業家,他們穿的是青色銅紋校服,在學校被稱為青銅學生。
而她,身為全校成績第一的特招生,卻沒有白金學生所擁有的家世背景,自然是不可能劃分在白金學生一類的,所以全校白金的學生只有九個,幾乎不會變動的九個人。
她穿着的是青銅學生的校服,縱然沒有錢,她也被勉強劃分進去了。
夏蘿音並不喜歡與白金的學生打交道,但是這些人又是學校里數一數二的權勢者,她不能無禮,便垂着頭淡聲回答他:“是我的寶石。”
一瞬間,站在她面前的銀色碎發少年眯起了眼,他開始認真地打量夏蘿音。她一身乾淨的校服,沒有佩戴任何飾品,除了別在胸前領口裏的那支筆……等等,那支筆……他伸手探向夏蘿音,在快要觸碰到筆尖的一剎那,夏蘿音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少年抬起頭來看她,她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彷彿是恭恭敬敬的,但語中卻帶着一股疏離感:“抱歉,這是我母親的遺物。”
手腕上握着的力量雖不大,卻足夠讓他難以前進一步。
少年瞥了一眼她胸前的那支筆,然後收回手。“是嗎?”他不再多說什麼,只是甩手把寶石丟回給夏蘿音,然後縱身一躍直接翻身跳過了高大的正門落到外面的地上。一個中年男子從旁邊走過來,接過他的書包對着他行禮道:“少爺。”
“回去吧。”少年道。
“是。”
最後一輛豪華轎車也揚長而去了。夏蘿音握着寶石走在聖德彼利亞學校外邊的大道上,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好像魔鬼的頭髮被撕扯成了無數道碎片一樣。
回到家裏,門依舊是緊閉着的。夏蘿音掏出鑰匙打開門,然後伸手“啪”的一下亮起了燈。空蕩蕩的客廳,空蕩蕩的廚房,空蕩蕩的走道,空蕩蕩的家。
她嘆了一口氣,然後換了拖鞋把書包丟到沙發上,徑直走到廚房裏。冰箱上貼着:“親愛的女兒,爸爸出去應酬,會晚點回來。”
應酬嗎……每次都是應酬啊。夏蘿音無力地打開冰箱,拿出裏面的一個雞蛋打在鍋子裏炒了起來,之後拿出昨天剩下的冷飯倒進去,炒了一份蛋炒飯獨自坐在飯桌上吃起來。她知道她的爸爸是做什麼職業的,36歲的人了,卻在一些街道的俱樂部裏頭當男公關,說得難聽一點,就是做牛郎。
她並不怨恨他,也不厭惡他,她知道,他為了賺錢,為了養活這個家一直很努力。為了能夠減輕他的負擔,她也一直很努力……努力學習,努力得獎學金。
那麼多年,她似乎也已經習慣了,從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就要踩着小凳子站在煤氣灶前做飯開始,她就知道這樣的生活今後會一直延續下去:空蕩蕩的屋子,空蕩蕩的家,空蕩蕩的生活。
吃了飯之後,她拎着書包回到房間,打開床頭燈,把今天的功課拿出來放到桌面上。看了一眼旁邊豎放着的相框,裏面一個年輕的女子正擺着“V”字形手勢對着她微笑……她的父親告訴她,這便是她的母親。
她從來沒有看過她一眼,在她出世的那一刻,她便死去了。
拉開抽屜,裏面放着一個淡色的檀木紅漆盒,盒子裏留着她寫給她的一封信,沒有多餘的話,只有短短的幾個字:“我愛你,我的孩子。”
這便是她留下的全部東西,信紙、字、一支漂亮的筆。她伸手從衣袋裏將筆取了出來,漂亮的流線型外殼上散出一道細細的銀紋,頂端原本應該鑲嵌着什麼東西,但那個東西好像已經被取走了。在筆帽部分隱約可以看見一行字,但是那行字上卻硬生生被刀片割開一條橫線,彷彿要把這個字抹掉,那是一串英文:“Alexande”。
夏蘿音就這麼握着筆一直看着,忽然覺得好像有一點奇怪,那頂端空出來的地方……似乎和今天撿到的那顆寶石有點像?
她連忙掏出了那顆赭紅色的寶石,然後仔細地對比了一下筆端部分的鑲嵌處。那幾乎是完全吻合的痕迹,讓夏蘿音一下子怔住了。這支筆是她母親留給她的遺物,為什麼遺物另一個部分卻在學校的牆壁里?!難道母親以前也是在那所學校念書的?因為貪玩就把摳下來的寶石塞到牆壁里了?可如果是這樣的話母親為什麼要把這支被摳了寶石的筆送給她當做遺物?她可以送更加有價值的或者更加有紀念意義的東西,譬如說她的一條項鏈啊、一對耳環啊,一般電視劇不都這麼演的嗎?
為什麼偏偏是這支筆?!
夏蘿音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手裏的寶石和筆端的鑲嵌部分……忽然,一道不可思議的光芒從寶石之中散發出來,她來不及握緊它,那寶石居然奇迹般地懸浮起來,直接綴入筆端上。剎那間整個房間都變做一片黑暗,無數薔薇花藤從腳下蔓延開來,冰冷的液體一滴一滴從空中墜落。她抬起頭,看到原本的房間屋頂居然空了,有一個巨大的圓月懸於頂上,圓月的正中心橫着一個木匣子。當木匣子慢慢靠近過來,她才驚訝地發現這匣子居然有人形一般的大小。
“咯吱”一聲,合著的木蓋兒忽然被一隻白皙的手推了開來,緊接着一大串異樣的紅色咒文浮現。
夏蘿音握着筆後退一步,這時一個金髮少年緩緩地從木匣子裏站起來,黑色的皮靴踩在開滿薔薇花的藤蔓上,揚起一層又一層薄薄的光熏……深藍色的領結隨着微風輕輕晃動,他一隻眼睛閉着,一隻眼睛卻慢慢睜了開來,一剎那,這片黑暗被點亮,所有朦朧與迷茫都清晰起來。他金色的長發在半空中飛揚:“是你……將我帶出了那個狹窄的世界……今後,你便是我新的主人。”
手中的筆開始變得滾燙起來,夏蘿音低下頭去,原本被劃在英文字上的橫線居然重新熔鑄,上面的字彷彿也脫胎換骨似的,散發著金光。
當腳下的薔薇花藤散去,她發現自己依舊站在房間之中,那個金髮少年就跪在她的面前,睜開的一隻眼睛是漂亮的赭石紅。
牆壁上的鐘一直在“滴答滴答”走着。夏蘿音坐在書桌前,她看着畢恭畢敬站在對面的金髮少年問:“你說……你一直被關在一個木匣子裏,你是人偶……不是人類?”
“是的,主人。”那少年答道。
每次他回答一句“主人”,夏蘿音的臉皮就會不自主地抽搐一下。“你是人偶,卻可以說話,也可以動,全部都是因為這顆寶石的關係?你想要變成人類,就要爭奪其他寶石,只要得到了那些寶石,你就可以變成人類,是嗎?寶石總共有多少顆?”
少年低垂着頭,恭恭敬敬:“除去主人手裏的這顆,還剩餘五顆寶石。”
夏蘿音面帶微笑地點點頭,然後站起身,非常熱情地拍拍他的肩膀:“拿着你的寶石去找別人幫忙吧,我很忙。”
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地惹上一個麻煩!周六、周日她有兼職,周一到周五又是上課的時間,她哪裏來那麼多力氣陪着他一起搶奪寶石!更何況,既然他想要成為人類,那麼其他人偶沒準也想要成為人類,到時候你爭我奪的,肯定會惹出很多事情,也許還會受傷!
少年在聽到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立刻閃過一絲悲傷,他淡淡地顫動了一下嘴唇:“我上一任主人,便是您的母親。”
夏蘿音原本要走出房間去,在聽到他說了這句話的時候忽然全身一震,然後轉過頭來問:“你說什麼?”
“她曾經用這支筆,守護了我21年。有無數的爭奪者想要搶走寶石、奪走我的性命時,您的母親就會畫出一道道圍牆,一道道利劍,守護在我身邊。後來她告訴我,她沒有辦法再守護我了……因為她懷了孩子。”少年說著,赭紅色的眼瞳微微滑過一片水潤的晶瑩,“於是我放棄了蘇醒,在筆上劃去了我的印記,重新回到木匣子中。”
Alexande……亞歷克斯,他唯一的姓氏。
握着筆的手微微緊了緊,夏蘿音知道,他並沒有說謊……
兩個人就這樣靜止地站在房間裏,也不知道過去多久。她終於不再朝屋外走,而是走回來重新坐到椅子上。
“你一直是一個人,對嗎?”
“是的,主人。”他答道。
“我也一直是一個人……也許我不會幫你爭奪寶石,但是至少……我會像我母親一樣,守護你。”一直到,擁有了真正想要守護你的人,才會鬆開手。
少年無聲無息地再次跪到地面。“好。”
正如當初第一次遇到夏蘿音的母親一樣,他依舊記得,那個夏日的午後,她站在花牆之下,臉上漾開一個笑靨:“我不會幫你爭奪寶石,但是我會一直守護在你身邊哦……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好好守護着你呢。”
好好守護……嗎?
對不起,亞歷克斯……
我有了孩子,我無法再保護你……我不想要我的孩子受傷,我想要平平安安生下她。亞歷克斯……請相信,你不會沉睡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