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胥
“將軍!先生來了!”
幼清一個飛身,自窗戶翻了進來,撞得窗欞裂響。
他來得風風火火,帶進來數片寒梅花瓣,瞬間亂了常歌紙上未乾字跡。
幼清還未站定,一看闖了大禍,字跡都被花瓣擾得凌亂,剛嚷嚷着要幫他整理,常歌卻猛地抓起案頭畫卷,將案頭的松花箋急忙掩了。
他不遮掩倒罷了,一遮,幼清頓時好奇起來:“將軍,你在寫什麼。”
常歌故作嚴肅,隨口扯謊道:“軍力佈陣圖。”
他拿來遮掩的畫卷倒確實是佈陣圖,主圖是襄陽及周圍的地形,一旁用極細的字密密麻麻寫滿了標註。
一路來襄陽,常歌留着心踏勘了沿途地形,更在前幾日襄陽戰役中,詳細分析了魏軍此次兵力、佈陣情況,眼下這些訊息盡數落在這紙佈陣圖之上。
幼清懷疑地看了他一眼。
剛剛那張紙,松色底色、豎幅淡香,一看便是往來書信,哪裏是什麼佈陣圖。不過將軍遮掩,他也不好窺探他人私隱,只好按下不表。
常歌趕緊轉移話題:“你剛說什麼,先生來了?”
幼清連連點頭。
常歌不信:“先生面上雖然封了個和軍政不沾邊的閑職,實際上楚廷里裡外外都離不了他,眼下荊州改稱楚國,楚國先王葬禮,新楚王親政,三件大事累在一起,哪裏走得開。”
“不不。”幼清急急說道,“我在門口見着先生的車馬了!就是楚王親賜,五匹又大又威風的銀鞍白馬那駕!”
常歌聞此,低頭一笑。
“怎麼了?”
他淡然道:“一點舊事,沒什麼。”
常歌首次見到祝政,是在北境邊關,那時候祝政還未繼位,仍是大周朝三皇子,所乘車輦正是五駕銀鞍白馬。
數百年前,群雄割據,亂世紛爭百年不止。
至大周武王,北拒鬼戎、南定中原,終於一統天下。
開國之後,他將中原外的荊州、益州、吳國、交州、冀州、豫州等地,分六方諸侯,賜予當時一道打天下的袍澤兄弟,“荊吳益交冀豫”六雄格局,自此奠定。
誰知武王立業未有多久,溘然長逝,此後數代庸政,六雄割據暫且不表,就連大周朝中軍政都由司徒氏、朱氏及常家軍三家氏族把持。
傳至第三代周閔王祝衡,街頭巷尾的茶館裏都流傳着“案牘不過目,軍政問三族”的調侃。
這話的意思連黃口小兒都知曉,就是嘲諷周閔王祝衡無能,軍事文書壓根不會報送他,而是政事問司徒氏朱氏,軍事問常川將軍。
南北戰亂不止、內廷外戚專權,大周朝本就風雨飄搖,這時候,在北地休養生息了幾十年的鬼戎忽然蹦躂起來,三番五次南下騷擾。
鬼戎精銳部隊擅騎射,大周軍隊更擅陣戰,最開始碰上的時候,屬於秀才遇上兵,真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周閔王一時無法,只得聽司徒氏的,搬出國印,割城讓地,還讓當時未及幼學之齡的三皇子祝政,出質鬼戎綿諸國,以換取喘息之機。
這一質,便是數年。
直到常川將軍漸定南境,帶着出身北境的夫人火尋鴒,倆人夫唱婦隨,一道在北地拉扯起狼胥騎,漸漸奪回失地,鬼戎這口惡氣才算是出了回來。
鬼戎精銳擅騎射,為了對抗這點,常川夫婦的狼胥騎,特意馭狼。
每每出征,狼王達魯載着女將軍火尋鴒立於山尖,鷹骨笛長嘯,萬狼相隨。
再勇猛的馬兒遇上貪婪凶戾的大狼也沒了辦法,有狼胥騎在北境一日,鬼戎人便被扼住咽喉一日,再不敢南下。
常川將軍、夫人火尋鴒都在北地,常歌打小就在狼胥騎大營里摸爬滾打了數年,幼時玩具都是些刀槍弓箭。
常歌原本又長得水靈,人人見了都愛逗。軍營枯燥,大營里那些年輕漢子,哪裏見過奶娃娃,對常歌更是疼得愛不釋手。
膽子大的,大清早都在帥帳外候着,一見小常歌晃噠晃噠出了帳篷,一把抄上便走。
營地里沒什麼小孩子的玩意兒,這幫兵將就教他拉弓射箭、舞刀弄槍。
有天傍晚,常歌倒提着一把比他個頭還高的長刀回來。
那刀足足有數十斤重,常歌拖着刀,走得七扭八歪的,回了帥帳,常川一看,險些嚇壞了,連人帶刀送到火尋鴒面前,意思是“管管你兒子,看看都給胡教成什麼樣了!”
誰知火尋鴒本就北境出身,尚武。她自己又是個無比颯爽的巾幗豪傑,一見拖着長刀的兒子,樂得跟過年似的,把常歌一牽,說,“走,為娘教你射大鷹!”
差點把常歌親爹氣暈在營帳里。
眾人一看火尋女將軍不管,越發變本加厲起來,小常歌路過哪片訓練場,哪裏就喊着“小將軍,來給我們開開眼!”
每當這時候,常歌就真的一搖一晃走過去給他們“開眼”。
常歌初見祝政那天,正是在射箭場給一幫子新兵“開眼”。
當時箭靶上,一堆小鑿箭扎得是亂七八糟,幾乎沒一個靠譜的,把教頭火尋鵃的臉,氣得比賀蘭山還黑。
火尋鵃正在火頭上,忽然聽着鈴聲,回頭一看,真是他的小甥子常歌。
火尋鴒女將軍為了好找兒子,給他左手腕上套了個銀圈鈴鐺,走哪兒就叮噹作響。
常歌長得晚,這時候個頭還沒個大角彎弓高,正一晃一晃路過。
他臉上不知在何處糊了兩道灰泥,一身火紅的衣裳也給滾得滿是塵土,身後還跟着個肥墩墩的小狼崽。
火尋鵃朝他招手:“小將軍,過來,給這幫新兵蛋子開開眼。”
其實打靶歪了,真不能怪新兵水平不行。
狼胥營靶場上,總是有二三灰狼逡巡,新兵都是中原來的,在這之前別說狼,連馬都沒見過。
灰綠的狼眼睛一掃,別說打靶了,能站起來都算膽大的。
常歌聽着火尋鵃招呼,乖乖拐了過來,先是奶聲奶氣喊了一聲舅父,然後搬來個小馬凳,搖搖晃晃往上爬。
新來的士兵不認識常歌,一看樂了,還以為火尋教頭和他們頑笑,嘻嘻哈哈的,調笑道:“火尋將軍,這奶娃娃,個頭還沒大羽箭高!”
一陣鬨笑。
常歌身後跟着的小狼崽不樂意了,露着乳牙對新兵齜牙咧嘴的,又惹得新兵一陣大笑。
常歌踮着腳,拍了拍一旁站着的火尋鵃:“舅父,幫我開個弓。”
大角彎弓比一般弓箭長上許多,弓弦亦是選用最韌的馬尾絞了竹絲製作,首次拉開是最要費力的,但一旦拉開,再行拉滿將會省力許多。
“小將軍,行不行啊?要不要驃下幫你一把?”
火尋鵃警告了胡喊的士兵一眼,開弓后遞給常歌。
常歌試了試力道,他的廣袖用兩根袖帶高高束起,露出兩截小嫩胳膊,稚嫩得像脆藕一樣。
一旁的士兵遞過小鑿箭,一臂長。
常歌搖搖頭,奶聲奶氣:“我要大羽箭。”
大羽箭長約三尺,比起一般兵士用的小鑿箭更難控制,尋常兵士先用小鑿箭習上個三五年,才能拉開用大羽箭的大角彎弓。
“可以呀,小將軍!”新兵不以為然,接着起鬨。
“給我們小將軍上大羽箭!”
常歌接箭。
巨大的弓,瘦小稚嫩的人,兩相對比下來,有種極其荒誕的效果。
他還沒有任何動作,新兵跟看馬戲熱場一樣,先行呼喝起來:“小將軍加油!”
只聽咔咔兩聲,常歌顫顫巍巍,居然真的一點點拉開了比他還高的大角彎弓,眼神還無比認真。
大弓拉滿,彎成一個健韌的弧度。
新兵霎時安靜下來。
剛剛他們都依次拉過普通□□,誰都明白拉開這張弓要使出多大的力氣——多數人臉都憋得通紅,還是沒法拉滿。
所有人的目光居然都聚集在這個瘦小身影上。
常歌滿弓。
他不知在哪裏滾了一胳膊的沙子,大漠的日頭一照,正在他內肘上金燦燦地閃着光芒。
嗖。
大羽箭破風而出,正中靶心。
新兵足足愣了有半柱香的時間,這才反應過來,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看到沒有!”火尋鵃趁機訓斥,“你們連個尺把高的奶娃娃都不如,白吃這麼多年飯了!”
“舅父。”常歌側頭看他,認真道,“我不是尺把高,我已有三尺二寸了。”[1]
“好好好,三尺二寸!”
火尋鵃一把抱起他,拿自己臉上的硬胡茬扎他,扎得常歌擠着眼睛,一臉不情願。
他好不容易才從舅父懷裏掙紮下來,爬上凳子再度拉弓,這一弓,三支大羽箭同時射出,全部正中靶心。
這回新兵喝彩喝着喝着,心裏忽然不是滋味起來。
第三弓。
此時靶心已經落滿了四支箭羽,再沒地方落羽了。
“常歌!”
一聲馬蹄嘶鳴,接着是馬車急剎住的聲音,頓時揚塵無數,漫天飄揚。
沙塵無孔不入,眼看就要淹沒場上箭靶,再也看不清楚——
嗖。
利箭脫手,第四支大羽箭破風而出。
可惜常歌來不及看他是否射中了靶心。
“常歌,過來!訓練場上不許嬉鬧!”
煙塵過。
訓練場邊停着一輛五駕車輦,白馬銀鞍。
原本側面車簾是捲起的,似乎正在看場上的情況,風沙煙塵散去的瞬間,車簾反而忽然放下了。
大將軍常川正站在車頭,皺眉看着常歌:“還不快過來!”
“喏。”
常歌撇了撇嘴,只好放下大角彎弓,怏怏朝常川那邊走。
肥嘟嘟的小狼崽跟腳,蹦蹦跑了過來。
他等着一陣狂風暴雨的呵斥,沒想到常川只是訓誡性地看了他一眼,轉而下車,回身抬手,低聲道:“三皇子,留神腳下。”
三皇子?
常歌抱起小狼崽,他似乎是聽過北境鬼戎是有位皇子,幼年出質,父帥此次出征,似乎也和他有關。
正思索着,車簾一卷,自裏面出來了個冰雪般的人。
這人身形修長,一襲暗紋白衣。
當時大風裹沙,吹得這人鴉羽大氅蒙蒙茸茸,但卻點污不沾身。
後來常歌才知道,常川此次出征,正是為了接回質子祝政。
說是“接”,實際上和搶差不多,順便還奪了六座城。
常歌看着眼前的人,眨了眨眼睛。
三皇子也不知經歷過什麼,十三四歲的年紀,愣是一點活氣都沒有,面沉如水。
一雙烏黑潤澤的眼瞳,更像是藏了滿腹的心事。
“這是三皇子。”見常歌發愣,常川喝道,“還不快行禮!”
常歌聞言,慌慌張張行了一禮,連小狼崽摔在地上都沒敢撿。祝政亦輕輕頷首,淡然回了一禮。
兩相對拜。
接着祝政眉頭一蹙。
常歌朝下一看,登時倒吸一口涼氣。
他的小狼崽,不知怎麼就遷怒了祝政,嗷一聲跳起來,咬了三皇子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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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尺二寸:常歌這時候一米二不到……
分封之時,大致格局為中原地區大周,四周分給六雄(荊吳益交冀豫),史稱“二公三伯”,分別為池公(荊州)、華公(吳國)、劉伯(益州)、姜伯(交州)、祝氏公族(冀州)、池子(豫州)
“案牘不過目,軍政問三族”的那位周閔王,是祝政他爹。
取謚號的時候,祝政原本想取“厲”這種惡謚,後來還是換了“閔”,閔謚本意是在國內被害,政政取這個字,頗有點“呵呵你懂的”的嘲諷之意。後文會講。
常歌爸爸是常川,鎮北大將軍。媽媽是火尋鴒(líng)女將軍,西靈人。教頭火尋鵃(zhōu)是火尋鴒的弟弟,常歌的舅舅。
年方十歲小常歌:(驚慌失措.gif)
感謝seem、一朵小玫瑰、天天開心為楚軍投放營養軍糧~
感謝一朵小玫瑰、蘇齊雲人間天菜為楚軍貢獻軍火大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