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燈

天燈

“跪下!”

“不跪!我荊楚之人,上跪天地,下跪父母,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令我來跪!”

魏軍前鋒大將司徒武正擺弄着手裏的赤色天燈,聽見這話,抬頭看了抓來的俘虜一眼。

抓來的楚國人,是個農人。

粗布麻衣,鎧甲都沒有,身邊丟着繳獲的鋤頭。看着就是個自願參軍的農民,沒想到,還挺有骨氣。

衛兵看司徒武臉上不痛快,提高嗓門:“跪!”

那人還硬挺着,押着他的士兵二話不說,咔嚓打斷了他的腿,他身體失衡,雙膝被連骨帶筋折斷,活生生篤在了地上。

楚國農人抬頭,惡狠狠看了司徒武一眼。

司徒武坐得離他三尺遠,都能聽到這人恨得磨牙之聲。

“對嘛,乖點多好。”

司徒武靠近了點,玩味地蹲下,舉着手裏的天燈,照亮了農人的臉,“我問你,你們放的這個東西,為什麼沒有字?”

開戰之前,已有無數天燈裊裊升起,燃得天穹一片赤紅。

司徒武看着煩。

他早聽說荊楚巫蠱盛行,又和滇南扯得不清不楚的,一看這陣勢,第一反應就是:這幫蠻夷孫子,在咒我。

他立即着人打了幾盞天燈下來,想看看城破臨頭,這幫子南楚蠻夷究竟在跳什麼大神。

沒想到這燈一送來,反而是司徒武傻了眼——這燈,無字。

天燈無論是用來祈福,或是用來詛咒,要麼有字跡,要麼有符咒,襄陽人折騰半天,陣仗大得活跟要燒透天穹一般,總不能最關鍵的字符給搞忘了吧。

司徒武盤算着,楚人里估計也有馬虎精,興許真是搞忘了。於是他命人再打來幾個,結果,壓根不是忘了寫,打下來的天燈,各個都無字。

沒字,還怎麼研究?

他和自家軍師尋思半天,愣是沒搞清楚這東西的用處,這才動了心思,讓近衛抓幾個楚人“舌頭”來問話。

現在,抓來的“舌頭”雙腿已斷,在地上冷笑了一聲。

司徒武也不懂,身陷囹圄,這農人還傲個什麼勁。

他輕哂一聲,問:“問你話呢,別敬酒不吃吃罰——”

他話還沒說完,農人猛地抬頭,噗地噴了他半臉腥臭的血。

“大膽!”

那農人背上猛地吃了幾棍,近衛還要下手,卻被司徒武抬手制止。

他抹開臉上令人發惡的血,冷眼站了起來,“怪不得說荊楚蠻夷。”

司徒武信手丟了天燈,燈里火油傾斜,澆了農人一身。

農人穿的粗布衣服本就易燃,沾了燈紙火油,更是轟一下燃着了。

他當即疼得在地上尖叫着打滾,司徒武卻像沒看到沒聽到一樣,漠然道:“這個不中用了。再抓一個來。”

“諾!”

“不!不用!”

地上的人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的聲音,他已放棄了掙扎,冷笑着,任由火焰在身上肆虐,“你不是想知道么,我告訴你,我告訴你!”

“無字天燈,是你們最怕的人!常歌,是常歌!哈哈哈哈哈哈哈!”

農人聽着極其痛苦,已分不清在哭還是在笑,但他還是鉚足全力,看清了司徒武臉上的表情——震驚,和……發自內心的恐懼。

雖然只有一瞬。

他對敵軍將領的恐懼甘之如飴,狂笑着喊:“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明明昭武。

昭武,是大周朝常歌將軍的封號。

光是聽到這兩個字,常歌過往那些令人膽寒的殺伐事情簡直歷歷在目,司徒武險些打了個哆嗦。

常歌在世,不說篡權,眾人連偷偷對大周天子翻個白眼都不敢。

常歌身死,當天晚上,司徒鏡宮變篡權,大周給掀了個乾乾淨淨,改立大魏。

就連周天子祝政,據說也命殞宮變當晚。

魏軍懼怕常歌,不僅僅是因為多數軍士直接由大周軍隊改制而來,深刻了解常歌的殺伐手段。

更重要的是,他們清楚明白的知道,這個“大魏”,來得實在是名不正言不順。

倘若常歌在世,恐怕率先收拾的,就是背主篡權的大魏。

司徒武真的太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險些失態。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冷笑道:“可惜啊可惜——常歌已死了三年了。事到臨頭,你們不去保家衛國,居然想着拜鬼求神?可悲,可笑!”

農人完全不聽他的諷刺,看到司徒武膽寒的那一刻起,他已經開始放聲高歌,唱詞只有一句:“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聽着這句,司徒武立即變了臉色,斥道:“把這個瘋子拖下去!”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明明昭武,佑我——!”

一聲鈍響,接着是頭顱落地的聲音,令人厭煩的聲音終於停了。

司徒武終於鬆了一口氣。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司徒武當即摔了杯盅:“誰還在唱!”

“稟將軍!”近衛砍了農人,提着頭來複命,“那人已砍了,不是他。”

“那是誰!”

“將……”

一旁的靜默立着的軍師忽然制止:“噓!”

一時間,沒人多言。

司徒武立即聽出端倪,站至瞭望樓欄前。

的確有人在唱,不是一個兩個,是從遠而悲渺的地方起的,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悲歌,錯雜着,嘶吼着,最終,這句悲歌越來越響,竟在整個沙場回蕩。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不是一個兩個,更不是兵士將領,是所有楚國子民,所有襄陽百姓,最後的祈求。

“瘋了,都瘋了!”司徒武咬牙,也不知在朝誰嘶吼,“常歌死了三年了!再怎麼痴心妄想,他也——”

天地一道驚雷。

司徒武忽然瞪大了眼睛,活像撞了鬼。

一人紅衣黑馬,手提長戟,列於陣前。

萬軍陣前,悲歌回天。

綿綿細雪驟停,朗月自雲中頓出。

漫天燈火,萬里長歌,彷彿只為恭迎他的降臨。

寒風起,那人紅衣烈烈,分明是昭武將軍——常歌的模樣!

“不,不可能。”

司徒武立即揉了遍眼睛,又拍了拍自己的腦子,重新看了一次——

那人戴着黑紗冪籬,可那襲紅衣,那桿長戟,確是常歌無疑!

難道楚人真有溝通鬼神的本領,居然把常歌從地底下,叫起來了?

不,不會。常歌已經死了,這肯定是楚人搞的障眼法!

這是為了亂他軍心!

司徒武勉強定神,就在這麼電光火石的一瞬,那人像是在長戟上抹了什麼東西。

“擊鼓,快擊鼓!”

他生怕這個像常歌的人搞什麼鬼,急切下令,“把常、把那個人,甭管是人還是鬼,先把他給我拿下!!”

“喏!”近衛拜而出。

“上戰車,上戰車!”司徒武朝他的背影喊,“用戰車給我把他團團圍住!把他給我碾成齏粉!”

號令一下,魏軍戰車本就在前線,當即掉轉方向,朝着陣前之人開去。

魏軍不愧為北方強國,數百輛戰車霎時前行,浩浩湯湯,迅速構成左右兩條長龍,將常歌收攏在包圍圈中。

戰車熊熊,黃沙飛雪漫天,以至於淹沒一切蹤跡。

司徒武站在瞭望塔上,頗為自得地看着所向披靡的戰車——

諒你有三頭六臂,單槍匹馬,如何奈何數百輛橫衝直撞的戰車!

若他不是常歌倒罷了,若真是常歌,帶着他的頭顱回朝復命,說不定能立即拜將封侯!

想到這裏,司徒武還有幾分得意,摸了摸自己剛剛蓄起來的“美鬢”——雖然還是三抹不成型的山羊鬍。

“將軍!不好了!”

下一層的瞭望兵大禮都沒行,直接跑了上來。

“慌什麼!沒大沒小。”

瞭望兵急得說不出話:“戰車,戰車它!”

司徒武猛地回頭。

煙塵飛雪之中,兩道烈火宛如游龍,翩然浮動,他正琢磨這是什麼南楚巫蠱之術,只見那兩道烈火得了東風,猛然着勢,騰地雄起,迅速綿延——

不出片刻,沙場上居然呈現出兩道火焰長龍!

“這是什麼巫術!”

緊接着,常歌單騎破火而出,兩道烈火猶如火鳥護體,赤色天燈之下,竟有如天神降臨。

“是火油!”身邊的軍師立即反應過來,“他定是料到戰車這茬,提前備了火油塗在武器上,等戰車合攏包圍之後,一舉燃着……妙啊!妙極!”

司徒武當即白了軍師一眼,真不知道他哪邊的。

緊接着他反應過來,如果軍師說的是真的,那戰場上的兩道火龍,豈不是——

此時煙霧退散,無需軍師指引,他也看明白過來,真是火油!

那人以火油燃了自己的長戟,拿他的寶貝戰車當柴火,一把燒了個乾乾淨淨。

司徒武心疼得,簡直要跳腳。

而火鳥護體,不過是那人的速度過快,再加上沙塵遮蔽,沉沙戟上的火焰見風而長,揮動時烈焰燭天,猶如火神。

火勢正盛,隔了老遠的楚國軍民也看到了魏軍戰車被燒毀的一幕,有認識沉沙戟的立即驚叫起來,大喊着“常歌將軍!常歌將軍顯靈了!”

“是常歌將軍!是沉沙戟!”

楚軍士氣頓時大振。

原本自發而唱的悲歌愈演愈烈,衝鋒令兵大着膽子吹了號,伴着“明明昭武,佑我下土”的悲呼,跟在顯靈的常歌將軍身後,為國拼殺。

而魏軍不明所以,眼看襄陽城破,驀然殺出個顯靈的常歌,一把火還把大半戰車當柴燒了,士氣陡然大瀉。

眼看場上士氣逆轉,司徒武當即下令:“給我截住楚軍領頭那個!管他是不是常歌!矛兵!騎兵!步兵!都給我上!先把他的冪籬給我射落了!給我扯開他的面紗,我倒要看看,是誰在裝神弄鬼!”

聽他部署,弓箭先行,騎兵在前,盾兵矛兵配合殿後,大軍猶如潮水般朝那一人攏去。

一波又一波的魏軍衝鋒上去,而那人竟如荒原烈焰,單騎深入敵境,熊熊燎原。

他長戟遊動,擋開偷襲弓箭,戟尖火焰燃動,更是逼得士兵近不了身。

所到之處,屍山遍地,血流成河。

司徒武現在可以確信,這人就是常歌,無論他是人是鬼,他就是常歌。

除了他,當今世上,無人能有此破陣之勢。

常歌所騎的那匹黑鬃駿馬,馬身已被數不計的殷紅鮮血潑成暗色——這是不知多少人的血,才能澆築而成,只是遠遠在瞭望塔樓上看了一眼,司徒武就剋制不住地膽寒,他看了眼常歌身前畏手畏腳的兵士,忽然心生理解。

面臨這麼個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兵神,他只是遠觀都膽戰心驚,何況直面他的一線兵士。

但理解是理解,仗還是要打。

司徒武思忖片刻,喊道:“弓箭手!死哪兒去了!冪籬呢!那人的冪籬怎麼還戴着!!”

令下,箭出。

無數箭矢如密雨般朝常歌砸去,一時竟如雁陣過境。

只見長戟末梢,野火依舊涌動,不出片刻,一片箭雲都被常歌打落在地。

司徒武氣的一拍欄杆:“不中用!”

恰在此刻,一枚冷箭,宛如落後的孤雁,姍姍來遲,徑直朝着常歌遮面的冪籬衝去——

他方才打落一片箭矢,此刻躲閃不及,箭鏃已刺破遮面紗羅。

利箭帶風,瞬間掀開了整個冪籬。

※※※※※※※※※※※※※※※※※※※※

襄陽邊境局勢如下:

1.北部南陽郡、包括樊城屬於大魏

2.西部建平屬益州

西北部新城郡、上庸郡、漢中郡屬益州

3.襄陽西北郡縣盡數失守,孤立無援

襄陽往南縱深即為楚國都城,且一馬平川,故襄陽必定死守,襄陽在楚國在,襄陽亡楚國亡

其餘諸侯設定、勢力範圍,隨着故事展開再慢慢講

不然一次甩太多,嚇着你們了(捂臉)

[1]冪籬:常歌戴着,黑紗垂落,用以遮面

感謝蘇齊雲人間天菜為楚軍贊助軍火地雷,感謝seem為楚軍贊助營養軍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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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萬里定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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