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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格非寅時起床。

她推開窗子看了看外面。

果然,寅時的天空應該是相仿的,不論是雲中,冉庄,甚至是雍京,——像是薄黑色的紗幕籠罩着即將破曉而出的太陽。

她坐好,翻開書本,開始用功。

叩叩叩。

有人敲門。

她打開門。

親爹趙毓捧着一碗冒熱氣的紅棗紅糖水進來。

“早上冷,給你喝點熱乎的東西,暖暖。”趙毓說著把糖水放下,“你黃瓜叔煮的。”

趙毓身上裹着一個舊棉襖,破是破了些,但是勝在暖和。

……香,猶如瑰奢一般的香氣,鬼魅一般從趙毓的頭髮中飄出來,縈繞在屋子中。

他坐在趙格非的書桌旁,手指隨意點點,“閨女,你這麼用功做什麼,女子之身生而有罪,不能去考狀元。”

趙格非用湯勺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糖水,膩膩的,幾口下去,全身都暖和了起來。

她說,“我是讓您活生生給嚇的。”

“我?”趙毓很意外,“你親爹我從來沒有逼迫過你吧,我從來沒有妄想過望女成鳳。我只想你平平安安的長大,以後安逸的生活。”

“您倒是沒有逼迫過我,只是我成天看着您,挺嚇人的。”

“怎麼?”

“我可不想變成您這樣遊手好閒,不學無術的人,一本書都看不完。我想要正正經經的讀書。”

……

趙毓抓了抓耳朵後面的亂髮,“其實吧,您親爹我還是看過幾本書,些許認識一些字的。”

“哦,是嗎?”趙格非將自己正在苦讀的書翻開,遞到趙毓面前。“親爹,那您給我解讀一下這篇文章?”

趙毓藉著燭火看了一眼,——斗谷於菟……乳谷……於菟……

“閨女,你就算是想要考考你這個貌似文盲的老爹,你也給我選個難一些的。”趙毓手指點着字說,“《左傳》裏面都寫着呢,這是古楚語,乳谷就是楚人,於菟是虎,而這個斗谷於菟則為故命之。戰國時期楚人用的是古楚語,與中原六國都不同。屈夫子寫的東西為什麼那麼拗口,就是因為他並不是用漢字寫的。先帝時,古楚舊地雲夢澤挖出過幾套竹簡,上面的文字正是真正是古楚文字,其中一套就是屈原的《天問》,現在那套還在大正宮放着,一群老夫子正在挖山鑽洞般的解讀,已經通了大半部,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全部通讀。不過我倒是能大約用古楚語背出半套來,你要不要聽?”

說完,他開始背誦詭異的《楚辭·天問》。

鳥語。

雖然說起來很侮辱先民,但是古楚語聽着當真是鳥語。

趙格非從來沒有聽過那麼奇詭的聲調。該長的音短,該短的音長,還有一些類發聲尖銳的音符,聽着如同山林中千水河流淌,萬鳥鳴澗,恍然之間,她明白了《孟子·滕文公上》中所說的’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的真正含義。

趙毓背了半本,發現趙格非如同看着妖怪一般看着自己。

“我不是問過你見沒見過雍京寅時的天空?有那麼十幾年,你親爹我天天見雍京寅時的天空,一天都沒落下。閨女,別看我現在不學無術,你想要學成我這樣,也得幾年苦讀!”

“……”

東方泛出魚肚白。

趙毓站在迴廊下看着天空,清晨的冷意讓他的腦子格外清楚。因為這樣清醒,所以面對一些問題又開始模糊起來。

他見文湛也走出來,身上的白貂大氅映着雪色,不知道怎麼地,久遠年代形容那個人的一個詞一閃而過——國之重寶。

文湛當得起這四個字。

“醒了?”

“你起來,我就不睡了。”

那個人過來,趙毓遞給他一碗熱茶,加了紅糖的,暖胃。

他問趙毓,“想什麼?”

趙毓,“不知道花骨朵兒像誰?當年我在東宮讀書的時候,每天早晨,如果不是黃瓜撒潑打滾、掀被子乾嚎,我根本就從被子裏面爬不出來。現在格非每天寅時起床讀書,讓我都不能安心睡到日上三竿。我在想,也許我骨子裏面有我不知道的勤奮,雖然在我身上沒有顯現出來,但是卻通過骨血到了格非身上。”

無人說話。

過了一會兒,趙毓問他,“文湛,你怎麼不說話?”

“無話可說。”

趙格非讀完書,出來拿着青鹽漱口的時候,發現院子裏只有黃瓜一個人。黃瓜圍着她親爹的圍裙正在刷鍋,那邊廚房的木桌上已經放着準備好的飯點,紅棗小米粥,一小盤京城清水齋的點心,還有一碟子玫瑰腐乳和一個竹子蒸籠。

“大小姐,看完書了?快來吃飯。”這位黃瓜叔頂着一張男女莫測的臉,笑的一臉賢惠。

“咦,我爹和六叔呢?”

“打獵去了,說中午套點兔子好加餐。”

“中午我爹不是要去相親嗎?”

“喲,那事兒可不歸我管,我不知道。大小姐,吃飯吧。”

趙格非坐好,拿着筷子,看着黃瓜掀開蒸籠,裏面是一隻雞腿,“大小姐,這是你爹臨走之前殺的雞,他給你留了一隻最大的雞腿,剩下的放在後面的瓦盆上燉着。”

“這麼早還能殺一隻雞?”

“不但殺了雞,還挖了坑,種了兩株梓樹,也不知道冉庄的凍土能不能活。”

“這不是梓樹。”趙格非說,“這是年前我和我爹上山,他撅的兩根木棍,我們做拐杖用的。”

黃瓜,“……”

大約晌午之前,趙毓和文湛就回來了。

趙毓手中拎着兩隻肥兔子,讓黃瓜拿刀剃毛,同時燒火準備醬料,他要黃燜。

“你們在家吃飯,我和花骨朵兒過去一趟。”趙毓說,“不管怎麼說這是我攢的局,不能不去。閨女,收拾收拾走吧。”

“爹!您是我親爹!”趙格非慘叫,“您不能每次遇到不想去又非去不可的相親就帶給我給您擋煞!”

文湛聽到趙格非這樣說,本來他一直打定主意不開口,也開金口來了一句,“不想去就不要去。”

趙毓招呼黃瓜給他搬了一個馬扎過來,坐在趙格非對面,“閨女,我原來怎麼說的?世道艱難,這塵世就是異常的寂寞如雪,這有很多事情不是你不想做就可以不用做的,真的。就比如郭大娘這事,暴雪壓榻了屋頂,正月沒有人過來修,我去找人家,人家二話沒說直接帶着師傅上門了,人家家裏還有孩子沒吃飯呢。這樣的事情不能當面回絕人家,顯得咱們不近人情,是唄?”

趙格非聽着撇了撇嘴,黃瓜驚異的發現,她這個表情和趙毓小的時候一個模樣。

趙格非說,“那我不想去,……,要不,讓六叔陪您去?”

“你六叔不是一個很好的借口。”趙毓搖頭,“格非,只要你在場,以後郭大娘要是再問題來,我只要說你不同意,一切就解決了。”他見趙格非態度柔軟了,又說,“不過就是一頓飯,沿河白家的驢三件挺有名的,你多少嘗兩口,要是實在吃不慣,回來你黃瓜叔給你黃燜兔子。”

趙格非終於點頭。

只是,他們出門的時候,文湛也跟隨。

他淡然道,“雖然做不了借口,不過可以去見識一下。承怡,這個不想去又不得不去的相親真讓人,……”

黃瓜為他披上一件半舊的棉袍。

“走吧。”

沿河白家祖上是漕幫,靠着毛驢販運官鹽私鹽。運過來的鹽卸掉之後,他們一般會殺掉幾頭驢給弟兄們加菜,這樣,等他們不做販鹽的買賣之後就開始在冉庄沿河的地方開飯鋪,賣驢肉。

郭大娘帶人進來的時候發現趙毓這邊早就等在一旁。

趙毓本人,他閨女,還有昨天見到的那個俊的扎眼的年輕男人,今天倒是穿着樸素多了。只是,他坐在這裏,讓人感覺熱氣騰騰的驢肉鍋也像是臘月上凍的冰稜子。

郭大娘身後帶進來兩個女子。

一共六個人,八仙桌坐好。

郭大娘說這家姓洪,在沿街有鋪面,開着飯鋪,生藥鋪,還有胭脂水粉鋪的買賣,價格公道,童叟無欺。雖然冉庄本地就駐着大皇商崔家,大盤生意洪家他們搶不了,可是小老百姓的衣食住行他們佔了不少份額。

趙毓特別熱情,他主動給對方斟茶倒水,隨後,面對其中一個女子問道,“不知道您平時都有什麼消遣?”

“也沒有什麼消遣。”

搭話的女子模樣好看,白凈白凈的臉,眉有些細,說話的時候眼睛微微垂着,像是有些害羞,雖然看起來年紀並不是十幾歲的樣子,可是趙毓也不年輕了,續弦本來也不想着找小姑娘。

趙毓又問,“您屬什麼的?”

“屬兔。”

“哦,比我小兩歲。”趙毓眼睛轉了轉,“那您家裏還有什麼人?”

那女子端起來趙毓給斟的茶水,“我們當家的,還有一個閨女。”

“……”趙毓連忙笑着說,“妹妹,您要是還有相公就這麼出來相親,不太好吧。雖然我看您挺順眼,也願意,哦,那個啥,可是這個,……”

那名女子把茶水放下,說,“我本來也不是來相親的,我為了我姑娘來相看你的。”

說完,她臉微微扭向一旁。

那邊坐着一個小姑娘,看着也就比趙格非大個一兩歲,穿着青綠色的襖裙,外面還披着一件青綠色的小棉馬甲,跟一根青蘿蔔一樣。

趙毓的縫隙眼,竟然好似從來一點沒看着這裏還有個大活人!

他看了一眼那姑娘,發現這個姑娘雖然沒有長開,但是模樣不錯,比她娘看着更白凈一些,一直垂着眼瞼,感覺眼神好像不太好,眼睛珠子有些淡。

他側眼看了看文湛,後者對他微微頷首。

……

回家的時候,趙格非啃着已經燜爛的兔肉還在感嘆,——“相親相到姑娘沒相中,倒相中了丈母娘。親爹,您拒絕女人的借口真是愈發的出神入化了。”

‘六叔’很忙,不能在冉庄久住,一過十五,他就騎馬回雍京了。

原本想着這樁婚事就黃了,誰知道那位被趙毓相中的姑娘媽好像還真相中了趙毓。雖然做法不明顯,可是過了正月之後,那位洪家的讓丫鬟給趙格非送了幾次吃食,還有一盒子胭脂水粉。

過了三月三,日子一天好過一天。

院子中的柳條抽了枝,不遠處的桃樹也顯出了粉紅色的花苞。

那個洪夫人又讓人給趙格非送來了一桶熬煮的甜湯。

趙格非從門口接過來,雙手端着,回身看見趙毓正端着一個永嘉紫砂壺滿院子溜達,他看見這碗湯,直接從趙格非頭上摘下來一根銀簪子在湯桶中攪了攪,銀簪子沒有變色,他卻說,“人這一輩子總是見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吃一些不乾不淨的東西。倒了吧。”

他把簪子又給趙格非戴了回去,“閨女,一會兒出城騎馬去?”

“不去,要看書。”

從正月聽到趙毓用貌似純正的古楚語讀《楚辭》之後,趙格非看書看的愈加勤奮。

她原來一直覺得自己親爹是文盲,結果發現一個人其實很難真正了解另外一個人。即使是把她撫養(雖然有一多半的時間她住在外祖家)長大的親爹,她也不是完全了解,這讓她有些沮喪同時欣慰。——至少不是朝夕相對的親爹,對方有些秘密還是可以容忍的,不然她會感覺自己更白痴。

趙格非回屋之後,趙毓歪歪了脖子,拿着茶壺繼續喝水。

忽然,院外有聲音。

“您是羅大獅羅先生吧。我聽姐夫提到過您,說您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原本以為您應該已經是白髮蒼蒼,沒想到您如此年輕!”

趙毓這個小破院子和另外一家人比鄰而居。

那家主人姓羅,名叫羅大獅,是位老先生,開館授徒,他身上還帶着功名。雖然羅老先生的院子小,可是人家可以正式的面南背北,而趙毓這等草民的屋子就得必須斜着,門口也是拐進來的。

羅大獅喜歡大清早在院子門口打太極拳。

他練了一圈,正衝著蒼天吞吐雲霧,高聲嚎叫,以吸收天地精|氣的時候,院外人嘶馬叫,來了一隊人馬。

一個穿着花紅柳綠的少年下馬,到他面前恭恭敬敬的問候。

羅大獅雖然還是認不出眼前人,但是面對這樣一張笑臉,說話又這樣奉承的華服少年,實在是不把嘴角咧到耳朵邊上都不成啊!

“我是羅大獅,您是,……”

“在下姓尹,名徵,是故趙夫人的親弟。”

羅大獅這才恍然大悟,“趙先生的內弟!失敬,失敬。”

“羅先生,我姐夫在家嗎?”

“在,在!”羅大獅笑的好像蜂蜜豆腐腦一樣,“尹公子,您跟着我,我為您帶路。”

羅大獅與尹徵一前一後走進來。

趙毓看着他們說說笑笑,好像是上輩子失散的兄弟。

羅老先生離開的時候,尹徵還很周到的送他到小院門邊。這面一邊說著羅先生慢走,那面一邊讓他不要出來送了,此時,這二人才依依惜別,活像演了一出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十八相送。

尹家有兩個小廝跟着尹桂寶兒走進來,此時垂首站立,手中平舉着兩個長木盒,一人一個。

趙毓相當意外,“桂寶兒,你怎麼到這裏來了?岳母大人不是死也不讓你出雲中的嗎?”

“緊要事,不止一件。”尹徵湊到趙毓耳朵邊上,“姐夫,這些事我只能跟你說,跟你一個人說。”

“成。”

趙毓揪着尹徵的袖子回屋,一到門口,陡然站住。

不成!

屋子,裏面,有人。

“姐夫!你要停也說一下,走得這麼急,停的這麼急,撞到我鼻子了!”

趙毓低聲哄着他,“你先到那邊的屋子等我一下。”

尹桂寶兒,“神神秘秘的,為什麼你屋不能進?姐夫,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屋子裏面有嬌娘?我明白,我姐走了這麼多年,你早該續弦了,這麼多年你還單着就是因為花骨朵。姐夫,你要是怕娶了后媽對花骨朵不好,把閨女送到尹家,有我娘在,有我奶奶在,沒人敢欺負咱的花骨朵!”

吱呀,一聲。

趙毓房屋的門從裏面被推開。

文湛就站在門邊,沒有向外邁腿。

大清早陽光泛着青,青白耀目的光照在他的臉上,顯得皇帝那一對如同鴉翅一般的眉格外的黑。

“男,……,男人?”尹徵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趙毓,“姐夫,這個,……,難不成,你要給花骨朵娶個后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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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侯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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