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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桂寶兒叫了個堂會。

那是一個從南邊過來的戲班。

他們原本是一個南潯富戶買的,只在自己園林庭院中唱。後來那個富戶死了,子孫不肖,每個兒子都聲嘶力竭的嚷着家產分配不勻,於是老太太做主將家中所有祖產盡數變賣,換成白銀,給了幾個兄弟,這才平息了紛爭。

這個戲班也被賣了。

雲中一個大商戶買來結交權貴用的,今天唱的是《長生殿》的《夜雨聞鈴》。馬嵬驚/變之後,唐明皇遇到大雨,頓感覺凄慘。那唱腔好,即使在雲中這天乾物燥的西北之地,也有了一種凄風苦雨的感覺。

桂寶兒之前沒有聽過崑腔,他也聽不懂。

他硬壓着自己聽了一會兒,耳朵好像被灌入了半條黃河的河泥,真是受了大罪。

他親爹尹明揚倒是微微閉着眼睛,像是很受用的樣子。

尹桂寶兒給她娘磕了兩個核桃,他娘說,“你爹愛聽這個,原來在雍京的時候,他常去崔侯府上聽戲,一來二去,雲中的花腔不愛聽了,倒喜歡了崑腔。”

“哪個崔侯?”

“寧淮侯,崔珩。”尹夫人說,“外戚,權勢滔天。”

尹桂寶兒恍然大悟,不過馬上他又想起來一件事,“當今聖上有皇后?沒聽說啊!”

尹夫人沉吟了一下,“他不是皇后的外戚,他是崔太貴妃的侄子。”

“我親爹不是自命清高嗎,怎麼會和崔侯這樣的外戚權臣扯上關係?”

“這個你不懂,那位崔太貴妃嘛,她就是你姐夫的,……”

還沒等尹夫人說完,管家尹六進來。

他逕自到尹明揚身邊,在他耳邊說了兩句,尹明揚的臉色變了。他甚至連託詞’身體不適’都沒有,直接起身離開。戲台下面的一眾客人面面相覷,尹夫人連忙吩咐人上了酒肉果品,眾人見她依舊端坐在太師椅上,逐漸着,也就慢慢安靜下來。

尹桂寶兒多了個心眼兒。

他說自己聽不懂,實在坐不下去,自己閃了出來。

桂寶兒他爹尹明揚回了書房,管家從外面領了五個陌生人進來。那五個人全身暗色勁裝,衣服上卻不是素色的,而是暗綉着繁複的花紋,看起來,似乎是——緹騎?

他們的背後是加着紅封的牛皮袋。

書房大門緊閉。

不一會兒,管家也出來,不過他沒有走遠,就站在門外。

書房內。

“尹大人。”那五人中為首的那位抱拳,“下官,北鎮撫司梁十一。”

尹明揚說,“老夫當不起’大人’這個稱呼。”

梁十一說。“大人致仕之前任職兵部尚書。如今部堂大人這個稱呼是用不得了,不過被尊一聲’大人’,尹大人就不用推辭了。”

“好,那我就聽着。”尹明揚點頭,“梁大人隸屬鎮撫司,是上差,身上帶着諭旨,有什麼話儘管說,我一定知不無言,言無不盡。”

梁十一示意那些人將後背的袋子拿下來,從裏面拿出一封一封的文件。有些竟然是用牛羊皮寫的,仔細卷着,似乎上面還有乾涸的血跡。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梁十一一直看着尹明揚,眼神毒辣。

“尹大人,梁某此次前來除了有持有內閣的手令之外,另奉有密旨。聖上到是沒有期望尹大人可以’知不無言,言無不盡’,畢竟您是忠臣,不是緹騎,不可能將所有知道的事情盡數稟告聖上。作為臣子,曾經的封疆大吏,您有您的為臣之道,聖上有聖上的為君之道。”

梁十一從五袋子的文件中只拿出一份。

“這是前延綏鎮守將軍何晉的供狀。”

“何晉?”尹明揚聽到這個名字,有些悚然。

“是。”梁十一說,“鎮守將軍手握重兵,一方諸侯,封疆大將,起居八座,威風八面,莫要說京官就算那些王公都要望塵莫及。不過,既然領了這個官職,既然得了這個威風,安民守土就是職責。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何晉在蒙古韃靼進犯綏靖的時候棄城而逃,致使十萬民眾落入敵手。后幸德王師西出敦煌,克複綏靖。現如今何晉已經被押解回雍京,入了詔獄,第二天就開了口。他親手寫下這份招認供狀,別的到沒有什麼稀奇,無非就是他平時勤於嬉戲,懈怠練兵,戰時恐懼,為了保命而棄城。不過,他到寫出一件往事。”

尹明揚看着梁十一,“請上差明說。”

“先帝鳳化二十三年,何晉曾經在尹大人麾下立過大功。當年在嘉峪關外,瓜、沙二州之地,吐魯番部族叛亂,何晉親自上陣,斬殺敵軍十萬。先帝特旨,何晉由一名小小的千夫長成為六品游擊,而尹大人您也得以升任兵部尚書,不久,進入內閣。”

梁十一停下,尹明揚一言不發。

“尹大人,那敵軍十萬,有四萬是敦煌無辜牧民。何晉斬平民頭顱冒領功勞,欺瞞先帝,這件事,您是否參與?”

尹明揚斷然回答,“不曾參與。”

“那,這件事情,您當時可曾知曉?”

寂靜,死一樣的寂靜。

梁十一又說,“聖上只想知道尹大人是否知曉?”

尹明揚,“不曾知道。”

……

“尹大人,您已致仕,失察之罪不會影響仕途。可是,如果您欺瞞聖上,那就是禍及家人親族的重罪,望三思。我再問一遍,何晉斬平民頭顱冒領功勞,欺瞞先帝,這件事,您是否知道?”

尹明揚顫動了一下嘴唇,他發現自己無法出聲!

他有些不敢相信,曾經名震西疆諸國的尹總督竟然讓一個小小的鎮撫使問的啞口無言!

然而梁十一併沒有繼續逼問,他想,自己已經知道想要得到的答案了。

……

尹桂寶兒在外面看不出任何門道,書房的大門一直緊閉,他等了等,覺得無缺就回到前花園。

戲檯子依舊熱鬧,那些小戲子們依舊咿咿呀呀的唱着。

他聽着腦子亂七八糟,只是忽然想起來她娘說那個什麼崔太貴妃的事情,似乎好像和他姐夫有關。

“親娘,您說那位崔太貴妃,她是姐夫的什麼?”

“什麼?”

“就是您方才說的?”

“忘了。”

尹夫人正和旁邊的二姨媽和三伯母吃蜜餞,對他的話一點興趣也沒有。

……

趙毓回來的時候,後面跟着一個醉仙樓的夥計,手中拎着食盒,裏面是醉仙樓的幾道名菜。

他看修葺屋頂的師傅幹完了活,想要留飯,那位師傅說什麼也不肯。“俺那幫子弟兄還在炕上等着俺,幹了活有了錢,回去繼續耍耍。”

“成,師傅您慢走,馬上發財啊!”

送走那位泥瓦匠,趙毓指着食盒道,“醉仙樓的大師傅發乾貨用高湯老火烹飪海八珍在行,只是這次時間緊,他們沒空準備,我就隨便讓他們炒了四個菜,算是湊一桌席。”

說完,讓夥計把食盒留下,就讓人先走了。

不一會兒,隔壁的江寡婦的小夥計親自送了熱包子過來,還順帶着把趙毓狠狠謝了一番。

夜飯吃的倒是很豐盛,就是依舊沒有聲音。

趙格非覺得,凡是有那位’六叔’在的場合,都像荒漠。

趙毓身體一直不是很強壯,尤其最近幾年上了點年紀,離死還遠,可也不再青春少艾,吃飯還是很細緻的。只不過最近幾年一個人帶着女兒,養成了一面自己吃,一面給閨女夾菜的習慣。

一塊脆耳。

一條漕溜魚段。

兩顆鮑汁燒的干筍。

還有,一條鴨子腿。

趙格非撐的有些難受,最後實在受不了這才在飯桌上開口說話,“親爹,我吃撐了。”

“咦,才吃幾口就撐了?”趙毓驚訝,“要不你在院子蹦蹦,等肚子的食兒下去點再吃?”

“親爹,我不能再吃了,再吃該吐了。”趙格非放下碗筷,“我現在感覺剛才那條魚段就在嗓子眼裏,難受。”

“那別吃了。”趙毓讓她先回屋休息,他把閨女的碗拿過來,將剩下的飯菜慢慢吃光,卻看見對面的那個人正在看他,秀致的鴉翅眉下一雙眼睛,深的像是雍京的鎬水。趙毓問他,“怎麼,你也吃撐了?”

……

那名被趙格非稱呼為’黃瓜叔’的秀美男子連忙放下碗,衝著趙毓說,“祖宗,我也吃飽了。”

趙毓,“哦,那你幫花骨朵兒燒水去吧。”

黃瓜,“哎!”說完,他麻利兒的溜了。

屋子中只有兩個人,不冷不熱,那位早就脫去了白貂皮大氅,身上的黑色緙絲袍子異常厚重,寬大的袖子落下,露出他的手臂,熒白色,像是玉雕一般。他用雙手拿着碗筷安靜的吃着,安靜咀嚼。

等吞咽下食物,他這才淡淡說了一句,“我沒吃撐。”

“哦。”

“這一路上還順利嗎?”

“挺好的。只是,……”

“什麼?”

“我遇到了緹騎的梁十一。”

“你怎麼會遇到他?”

“我們從雲中回來的時候走的是五台到阜平的秘道。”

“哦。”

“我看他的樣子,估摸着他要去,……,雲中?”

“嗯。”那人點頭。

“梁十一,……,是去見我岳父尹明揚?”

“是。”

“出什麼事了?”

那人道,“一些小事,我只是想要北鎮撫司派幾個人去雲中,見到令岳當面詢問一下。”

趙毓點頭,“哦,看樣子,是潑天的大事。”

“不一定。”說道這裏,那人微微一笑,“這幾天在雲中住着舒服嗎?”

趙毓苦笑,“舒服,那肯定舒服,就是不敢再住下去了。”

“怎麼?”

“我那個小舅子都敢往我屋子裏面塞丫頭了。”

那人冷笑一聲,“尹徵?他才多大,和你那個閨女一樣年紀吧。”

“不,桂寶兒大一些,他比花骨朵兒大三歲,今年正好十七。”

“嗯。”等了一下,那人又問,“漂亮嗎?”

“誰?”

“尹徵塞給你的丫頭?”

“沒仔細看,不知道。”趙毓搖頭,並且開始啃鴨子,“倒是我丈母娘給我塞了一個他們尹家二房三伯母家的堂妹,長的相當不難看。”

那人又是冷笑,“你記得到是真清楚。”

趙毓不說話,繼續啃鴨子。

那人似乎也吃好了,放下碗筷,拿出熏了極重極名貴檀木紫藤香的絹帕擦了擦嘴角,說,“今晚我睡哪裏?”

“你想睡哪兒?”

“這得看你。你讓我睡哪裏,我只能睡哪裏。這裏是你的地盤,我可不敢造次,不然下次進不來門,連這樣的糟粕之食也吃不上。”

“我買的是醉仙樓名廚的菜!”趙毓吃完飯,把自己的碗疊在那個人的空碗上,“成,我讓黃瓜把我那屋的土炕燒暖和一些,別凍着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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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侯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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