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書河圖
弟子檢查完畢,恭敬地躬身行禮:“請諸位隨我來。”
雲夢城從來不管客人之間的衝突,修士之間爭高低,向來都是手下見真章。
謝景行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後的風涼夜幾人,示意他們跟上。
他們修為是同輩之中的佼佼,但是為人處世道行太低。謝景行清楚,缺席五百年的儒宗驟然出現,定然會招來打壓。
所以謝景行下船之前便讓他們謹言慎行。共同修行三年,他們對這位空降的厲害師叔又敬又愛,焉有不從。
雲夢城上空有結界籠罩,不準御劍飛行。
引路弟子帶着他們走到玄門大街,兩側商鋪林立,次序井然,蔚為壯觀。
謝景行上回來雲夢城,大概是六七百年前,那時雲夢城只有如今三分之一大小,也遠不如現在繁榮。
他邊走邊介紹道:“雲夢城地處東桓洲中心地帶,四通八達,更有長清宗庇護,乃是東方最繁榮的商業城池,離大比還有約莫五日,諸位貴客若是有興趣,可以去琳琅閣選購天材地寶,也可去城中市坊,與四方散修交易。若是想與人切磋、約戰、鬥法,可以去通天擂……當然,城中臨時鬥法也不被禁止,不得傷人性命,損壞物品按律令賠償即可。”
引路弟子手指前方,道:“前方便是諸位貴客的住處了。”
謝景行一抬頭,看着招牌上題着的“黃粱客棧”,難得露出些怔忪神色。
快七百年了,這家店還開着,當真是屹立不倒。
風涼夜搖了搖摺扇,看着門外一副對聯,上書:“睡至二二更時,凡功名都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後,無少長俱是古人。”
他品了品其中韻味,卻是笑了:“榮華富貴都是幻境,做生意如此豁達,這老闆倒是有趣。”
謝景行似笑非笑:“這客棧開了七百餘年還未關門大吉,你說是真是幻?”他的聲音低緩,帶着些許懷念:“黃老闆是個妙人,平生不喜修鍊,人生兩大愛好,以詩文會友,把客棧開遍天下,你說有不有趣?”
陸辰明喜好記錄新奇事物,用炭筆在札記上添了幾筆。
謝景行心裏也不免感慨。
老闆姓黃,是個散修。他當年行過此地時,已是名動天下的聖人,而對方只是個二百歲的散修,壽數快盡了,卻開着一家快要倒閉的客棧。
他的客棧為世上流離之人免費開放,沒有收益,只能往裏面不斷貼錢,連修鍊的靈石都快買不起了。
於是聖人謝衍化身貧窮書生,與之交遊,共論詩文,共賞美酒,足足待了三個月。
謝衍問他:“你壽數快盡了,為何還不把店關了潛心修鍊,興許還有機會觸碰大道,更進一步。”
黃老闆道:“我雖力量微薄,卻願以一屋檐,為天下人遮風擋雨。”
聖人為其志向所動,於是自揭身份,並在他的客棧牆壁上留下杜詩一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並贈予靈石,回饋他的慷慨與豁達。
從此,黃粱客棧因收藏聖人真跡而名動天下,黃老闆勤於經營,從此扶搖直上,完成了他把客棧開遍五洲十三島的夢想。
而聖人題壁的那一面牆,也有無數後人瞻仰,亦然有天下名士留下筆墨,成為這雲夢城中最知名的勝跡。
這客棧看似古樸,實際上擺件、掛畫皆是名家手筆,足以顯出低調奢華。處處精雕細琢,百年桐木為梁,紫檀木為桌,燃龍涎香,不是尋常富戶燒的起的。
客棧正對門口的牆壁被保存的很好,上面卻流淌似金光的筆墨,靈氣衝天。而題壁的筆跡各有千秋,落款也是一個頂一個的有名。
這便是聲名赫赫的旗亭題壁。
謝景行墨發如流水,身着三重雪色,步履悠然。踏入客棧大堂時,便有數道視線凝聚在他身上,在看清他袖擺儒門的紋樣時,更是為之一靜。
一時間,客棧里落針可聞。
謝景行見過的大風大浪太多,還不至於被一群小輩的敵意嚇到。他寬袍廣袖,身姿從容,彷彿凌風而立的孤鶴,從從容容地行至大堂內。
方才被他懟過不敬先師的法家弟子皆是面沉如水,韓黎端着酒盞,正含着笑望着他。
墨家少宗主墨臨,身軀巍峨,眉峰微蹙,目光如炬向他看來,彷彿在評估他的修為。
兵家則是一位漢子,放在桌上的槍寒意凜凜,弟子們皆是煉體修士,兇悍至極。
而儼然相對的心宗與理宗,更是氣氛怪異。
理宗為首的,是一名身着蒼藍雲錦長袍的文士,正闔目歇息,穩重嚴肅,弟子們皆是教養極好,克己復禮,庄肅持重。
心宗為首的則是一位飛揚少年,衣領敞開一片,露出白皙雪膩的胸膛,他正在剝松子喂靈寵,看上去甚是散漫,弟子們也或是走神,或是叫茶吃酒,頗有些隨心所欲的意味。
儒門上宗門五家全在這裏了。
謝景行不動聲色地掃過,心宗、理宗有沈、風二人壓着,不至與主宗為難,但光是墨法兵三家,便是極難對付。
上宗門的席位只有五個,若是儒宗起來了,墨法兵三家實力相差不遠,誰也不想讓儒宗擠占自己的位置,肯定會在大比之中全力擠兌,不讓儒門有一線出頭機會。
但是這間客棧之中,最值得注意的並非這五家上宗門。
謝景行攏袖,抬頭望去,只見二樓的欄杆處,有一身着玄色道袍,披散墨發的男人正在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
他手裏還拎着一壺酒,明明是一副清正的面容,卻因為對方的一舉手一投足,顯出隱隱的邪來。
他看上去分明是個道門弟子,卻透着一股令人折服的狂浪之氣,即使身處五家上宗門之中,也毫無懼色,彷彿普天之下,皆為他的疆域。
他似醒似醉,彷彿在一枕黃粱中迷失,一雙顛倒世間的眼卻比任何人都清醒,也比任何人都瘋狂。
他看着謝景行那張久別的臉,挑起了眉。
他的神情與千年之前的聖人一模一樣,清傲高遠如仙神,恍如隔世。
於是他笑了,低沉、嘶啞,透着舉世無雙的狂妄。
他自長階而下,高歌道:“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他的聲音響徹層樓,在場眾人被其氣勢影響,道心震懾,四下皆寂。
有這天地森羅皆為之戰慄的氣場,這莫名其妙的瘋道士,絕對不簡單!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理宗為首的儒士張世謙穩住心神,沉吟一番,低聲道:“出自《論語·微子》,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
他說到此突然一頓,這首歌當初是為勸說孔聖避世,莫要涉入這渾濁亂世。
這道士此時高歌楚狂,那鳳鳥又會是誰呢?
然後張世謙眼睜睜地看着那道士擦過了他的身側,路過心、墨、法、兵四家天之驕子,皆是未曾施捨一眼。
然後,他徑直向著大堂之中負手而立的白衣青年走去。
四下大嘩。
謝景行抬起眼,一雙漆黑又冷寂的眸子,映照着他的狂妄高歌。
膽敢把籍籍無名的他與聖人作比,又譏笑他“何德之衰”,普天之下也僅有一人。
於是他慢慢地笑道:“怎麼,想警告我‘今之從政者殆而’嗎?”
玄衣披髮的男人只是抬手扔過去一小壇黃粱酒,慢條斯理道:“你會聽嗎?”
謝景行搖頭,道:“當然不會。”
那高唱楚狂之歌的玄衣男人似乎預料到了這個答案,嗤笑一聲,道:“明知不可以而為之,愚蠢至極。”
謝景行卻笑道:“鳳鳥將至,洛書河圖,天下抵定。”
玄衣人一頓,然後挑起了眉,語氣帶笑,道:“好高的志向。”
他此次來雲夢城,便是要把儒宗重新帶回天下人的視野。
聖人謝衍一生積極入世,年少時便行走天下,廣濟蒼生,他收集上古散落的孤本、歷史與著作,將上古時代沒落的儒道系統地歸納整理,創造功法,讓其成為當世顯學。
當年一人一劍,山海跋涉,從零開始都過來了,如今儒宗根底還在,道統仍存,三相又將其發展出理與心兩個分支,若要復興,總不會比之前難。
而他所警告的“今之從政者殆而”,他已然有心理準備。
現在的仙門第一人,長清宗宗主宋瀾,從前就被他壓了一頭,所以看不順眼他與儒宗,他隕落後怎麼可能不打壓他的宗門?
此次想要使得儒宗重回仙門視線,謝景行不僅要面對儒道內部的競爭、諸子百家的新仇舊怨,更是將整個仙門打壓,十分兇險。
而玄衣道人也不生氣,只是略略勾起唇,面容清俊,正氣凜然。他笑道:“在下無涯子。”
無涯子!那可是長清宗最知名的天才,不過一百餘歲便修成元嬰,前途無量。
而他口中的鳳鳥,卻是來自已經破落的儒宗。
他欣賞這儒門小弟子,難道意味着長清宗要與儒宗修好嗎?
謝景行哪裏信他的鬼話,他看着面前人那張虛假的麵皮,面上卻絲毫不顯:“在下謝景行,見過無涯子道友。”
理宗文士張世謙起身拱手,淡淡地道:“無涯子道友,許久不見。”
心宗的少年封原也吐掉嘴裏的瓜子皮,笑嘻嘻地道:“道友好啊。”隨即又是眼尾一挑,道:“我家宗主可是說了,其他人被欺負了,我們不管,但是他——”少年指了指謝景行的方向,“你可別欺負了去,不然我家宗主要親手收拾人的。”
在場的墨、法、兵三家,臉色都不是很好看。
封原哪是在警告無涯子,分明是指桑罵槐,敲打他們三家呢。
無涯子一笑,慢條斯理道:“在下只是打聲招呼,算不得欺負人吧。”然後一撩衣擺,對着樓上淡淡地道:“陸平遙,還要待到什麼時候,該走了。”
謝景行手中竹笛一轉,漆黑的眼中波光一斂。
這無涯子,肯定是殷無極,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搖身一變,披上一層道門天之驕子的溫良外皮,但是鐵定是要搞事情的。
姓陸,殷無極常帶在身邊的心腹,該不會是……
“知道了知道了,一見到美人就把我忘在後頭,你們這群武夫,真是見色忘友……”年輕的公子一身蒼青色書生衣袍,腰間纏着環佩,從樓梯之上下來。
他的身後,還跟着客棧的老闆黃生,面帶微笑,似乎與他相談甚歡。
謝景行不動聲色地一掃書生的臉,蒼白平靜,一身病態,卻有種揮不去的抑鬱之色,看上去柔弱無害的很,乍一看去,對方不過是個病鬼書生。
但他絕不會認為,陸平遙是個簡單人物。
因為殷無極心腹之中,唯有一名書生,同樣,也是魔道帝尊信任萬分的智囊。
渡劫期魔修,神機千面——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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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論語.微子》: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這句話,殷無極借楚狂之歌,想要讓謝景行放棄,因為他在此也是要搞事情的,這趟的水很渾,仙門也對你不友善,此行艱難無比,不如繼續出世,明哲保身。但是他很清楚謝景行是勸不動的,所以只是一個友善的提示。
②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洛不出書,吾已矣夫。”鳳鳥至,河出圖,洛出書,古人謂之聖人受命而王之兆。
小景行以此表達自己復興儒道,重歸仙門第一的志向。
③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出自《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作者杜甫。
④睡至二二更時,凡功名都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後,無少長俱是古人。出自一夢黃粱的典故。
殷無極出場啦,沒錯,他披了一個道門天才弟子的馬甲,還是元嬰期的,他也要和謝景行一起去屠新手村。而且,他還帶了一個渡劫期的軍師一起。
小景行一個曾經聖人去新手村就很造孽了,結果這貨真價實的帝尊大人紆尊降貴的來新手村,怕不是要搞事情。
謝景行:十分頭疼……他到底是來幹嘛的?他要殺我,還是要殺誰,難不成有什麼陰謀?我得盯着他。
殷無極:我有什麼陰謀,你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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