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他的嘴唇好紅——花千宇心想。
他未曾想,卸去紅妝的安明熙也生得這麼……美艷?那艷色隨紅妝褪了幾分,更顯清麗脫俗。
男子也能生得這般魅惑人心嗎?
花千宇不由捂住嘴,掩蓋情不自禁上揚的嘴角。
四皇子……嚇得不能動彈的模樣還真是憐人,也只有他的太子表哥下得去手。
花千宇瞟向安明鏡,收斂嘴角,放下手,恰好此時安明鏡也看向了他。
“方才為何制止我?”安明鏡怒意未消。
“哥哥如果不想被陛下聽到傷害手足的傳言,就不應該在四皇子身上——尤其是臉上留下傷痕。”
“是他不敬在先。”
“但他的不敬不會留下任何證據。”
“我……”
花千宇靜靜地看了他一會,見他沒有要往下說的,才道:“哥哥是要繼承大統的人,連這般小事都忍不得,怎麼擊敗其他的競爭者?”
安明鏡按下怒火,鎮靜又倨傲道:“我會是下代皇帝。”神色頗有攻擊性。
花千宇耐心告誡:“會,但並非十成把握——先皇治下換了多少任太子,當今聖上又是如何坐上今日之位,殿下當以史為鑒。”
安明鏡無奈,舒了口氣,道:“這世上敢這麼和本太子說話的,除了母后只有千宇你了——你不怕惹我不悅?”
“千宇相信殿下心中自有定奪。”
明明此時談及的是諫言之事,安明鏡一陣沉默過後卻哪壺不開提哪壺:“你的智慧……也許比我更適合坐上皇位。”
話音一落,花千宇的臉色一變,氣氛頃刻間肅穆——
“留侯並不比漢高祖更合適帝位。況花家志不在此,能不失先祖基業,保今之高位,守皇之天下,護民之祥樂便是花家世代所求——這點,太子殿下想必比陛下還清楚。”
安明鏡為化解空氣的凝滯,故作爽朗地笑了幾聲,拍拍花千宇的肩,道:“千宇言重了,怪哥哥開了過分的玩笑。”
花千宇也用着笑臉回應:“是過分了。”
“……”安明鏡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再拍不下去。
……
“秋分,上茶。”花雅兮坐上主位。
剛沏好茶的秋分分別給兄弟倆倒上清茶。
“姑姑有事要言?”
花雅兮點頭,后道:“閑雜人等,都退下吧!”
“是。”宮女太監齊聲應道,隨後向著大門的方向後退,快碰到門檻才轉身離開。
人都退去后,守門的宮女關上大門。
“再過不久,千宇就十五了吧?”花雅兮柔聲問。
“是,下月月底便是。”
“那麼,今日之後,你便不能再往宮裏跑了。”
“為何?”安明鏡先開了口。
雖然過往花千宇也並非時常入宮——為了不讓皇帝懷疑皇后與娘家有所勾結,一月多是難有一次,而花千宇的兩個哥哥花千墨和花千樹也多年沒有到後宮走過了,但這句“再不能”是否嚴重了?
“侄兒近來太惹眼,容易引是非——最難猜測是帝王心,以防萬一,該小心為妙。既然你也要十五了,當然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自由。”
一直沉默地聽着的花千宇點了頭。他知道,這個“自由”不僅僅是入後宮的自由,還有其他各個方面……他是花家的孩子,盯着他的眼睛數不勝數,何況是他自己有心引來更多的目光。
他不後悔,無論這些多加的視線會帶來多少磨難——既然他是花千宇,這些坎坷或早或晚都會來。
花雅兮抿了一口茶,緩緩放下茶杯后,接着道:“陛下是否真樂意讓明鏡接任大統,我尚且懷疑。”
安明鏡不服:“母后何出此言?”
“太子若多外出走走,便能聽到不少關於花家想要謀權串位的言論。百姓都有這般猜想,何況是坐在那尊位上的陛下。”
“母后多少年未踏出宮門一步,怎知這些風言風語?”
“但我的耳目都在。”花雅兮淡然接話。
“父皇不會聽信那些讒言。”
“是,如果他是個昏君,花氏早已被株連九族。但高處不勝寒,無論他過去是多麼信任兄長,既然他在這個位置上了,如今能給的信任就不是絕對的——不然以千墨的才幹何至於做了三年的侍郎?”
“但……父皇總該信任我吧?”
花雅兮嘆了口氣,搖搖頭:“鏡兒,你已經成年了,不再是個孩子了,看待問題不該總如此天真。”
“就因為我身上有着花家的血?”
花雅兮閉上眼,一次輕緩呼吸過後,她睜開眼,緩緩道:“如果不是因為你身上有花家的血脈,你現在連太子的位置都碰不到。”
安明鏡啞然。
“你想坐上皇椅,母後會不顧一切幫你……你知道母后今日為何要說這些話嗎?”
花雅兮停頓了會,不見回答后,她重新開口:“因為我希望如若你未來要在皇位與花家的繁榮中做選擇,你能選擇後者,而不是前者。”
“為什麼?”
花雅兮柔聲勸道,目光里是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憐惜與慈愛:“因為只要花家還在,便可保你一世,但花家沒落了,你只是一個不受寵女人的兒子——明白了嗎?”在花決明那,她尚且是個被珍視的親妹妹,而安清玄呢?對他來說,自己又能算什麼。
在她的溫柔注視下,安明鏡咽下一口氣,回應:“是。”
花雅兮將視線轉向花千宇:“千宇,姑姑向來知道你早慧,所以姑姑也相信你能看清局勢,做出正確的判斷。但你畢竟年幼,經驗還須積累,心性也還須磨練,在現今這個腹背受敵的狀況下,你不可意氣用事,一切以大局為重。”
花千宇起身作揖:“是。”
“兄長為相,是帝相,他的君主僅有陛下一人,我不求他偏袒鏡兒;千墨性子過於溫柔,不適合參與奪嫡的紛爭……但千宇,我私心希望你助鏡兒成為九五至尊。”話畢,花雅兮從位置上站起,對着花千宇行躬身禮。
花千宇把腰彎得更低,鄭重應下:“千宇定竭力而為!”
安明鏡也起身,彎下了腰。
……
樂洋和白正坐在亭子裏談天說地。
大概是因為時候尚早,這片角落來往的人不多,在沒有男男女女紛紛擾擾的情況下,樂洋逐漸放開了自己。
“我過去也看過和你感覺很像的人,頭髮也是卷卷的,不過你這樣的眼睛我是第一次見!”
“他們是什麼樣的?”白好奇地問。
“大鬍子,那鬍子都快長到脖子了……”
“鬍子啊……”
白摸摸自己的下巴,又問:“還有呢?”
“他們講話很奇怪,不是中原話,聽着也不像方言。他們嘗試說洛京話的時候,說得也很奇怪。”
樂洋咳了兩嗓子,開始學:“雞屎嘖么奏?”
“雞屎?”
“其實他們想問的是集市怎麼走哈哈哈哈……像你這樣口音這麼漂亮的西域人,我還是第一次見。”
白笑了。
注視着白的時候,樂洋忽地瞟見白身後不遠處有一富態的中年男子摟着一女子的腰走過,他這才意識到他們正在長惜院中:“我是為了幫我家公子送東西才到這兒的,白呢,怎麼會在這裏?”
白側過頭,對他道:“你認為呢?”白能從他的話中聽他潛意識裏對長惜院的排斥。
也是,像他這般乾淨的小少年,怎麼會喜歡這樣烏煙瘴氣的地方。
“你是來喝茶的嗎?”樂洋天真地問。
白輕描淡寫地反問:“如果我說我是被關進來的呢?”
樂洋不相信:“你這麼大一個男人,誰關得住你啊!”長惜院可是關女子的地方。
“若是真的呢?”
樂洋信誓旦旦道:“那我就帶你飛出去。”
白像是在笑他天真:“你倒是對你的功夫很自信。”
“當然,你別看我這樣……”
就在樂洋還打算侃侃而談的時候,白見遠處一位小童着急地跑來,他即刻站了起來,打斷樂洋的話:“我先走了。”
“啊……好。”
樂洋有些失落,而白頭也不回地跑開了,於是他也只能離開這個亭子——一個人獃著也沒意思,何況他不怎麼喜歡長惜院。
跑了幾十步,確認小童出聲樂洋也不聽不見后,白無視傳話的小童,回頭遠望樂洋離去的背影。
不過是初次見面的人,為什麼還要怕被他知道真正的自己?
樂洋……
白把他名字口中無聲咀嚼。
倒是個好名字,卻是像他這個人一般彷彿無憂無慮——令人生羨。
“白哥哥,白哥哥,”小童催促了他,見白轉身面向他來才藉著道,“王爺派人傳話來了,說待會要讓你接待,育娘讓你趕緊回房間準備準備。”
白表情逾冷,全然不見先前溫和的模樣。他把一隻手背在身後,拳頭握緊,用指甲鑽進肉里的痛楚平定內心焦灼與厭惡感。
“白哥……”
“好。”白對他淡淡一笑,而後轉身,向廂房走去。
忍耐,是他現如今唯一能做的事。失去尊嚴也好,被折辱也罷,即便片刻的自由需要用生命換取,他也要爭取。
——最驕傲的鳥兒死也不能死在囚籠里。
……
自皇后寢宮出來后,安明鏡就叫退了三十三,三十三隻能遠遠看着安明鏡和花千宇的背影。兄弟兩人相隨一路,沉默了許久,與安明鏡的沉重不同,花千宇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在興奮——皇位自古便不是易得之事,但對於自小一直順風順水長大的他來說,奪嫡之爭比起腥風血雨,倒更像是祭典上的遊戲,只是更困難也更令人投入罷了。
他推舉安明鏡,不僅僅是因為血脈相連或者說是關係親近,還因為他發自內心認為三皇子安明鏡是繼承帝位的最好人選……
“千宇,”安明鏡出聲,將花千宇從自己的世界中拉了回來,他抬頭看向天際,有些羨慕地呢喃着,“母后什麼時候才能像信賴你一般信賴我……”比起說是在對花千宇說話,更像是自言自語。
“姑姑只是太過重視你。”
“呵,你倒會安慰人……寧朝的太子,母后的唯一子嗣,丞相的侄子……何時在別人的口中我才能只是‘安明鏡’呢?連母后也一樣,即便成年,我在她眼中也不是能獨當一面的人……唉,何時我才能讓母后、讓父皇另眼相待?”
花千宇抬手想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但因為身高差距有些大,外加尊卑有別,他只能背過手,道:“很快會的——哥哥信我的眼光嗎?”
“千宇慧眼如炬,為兄自然是信。”安明鏡不知他何出此言。
“安明鏡是我花千宇選擇的唯一主君。”
安明鏡一愣,側頭看向花千宇,花千宇抬頭對上他的目光,自信而堅定:“不是因為你是我表哥,也不是因為你是太子,而是因為——你有資格統領天下。”
安明鏡眨眼,睜眼的那霎那,眼中的陰霾逐漸散去,笑意從眼底升起,逐漸擴開,他說:“得你一知己,是我三生之幸。”